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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6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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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先生但说个名目数量便了。”士仓掰着指头道:“松子、榛子、酸枣、山杏、野梨、羊屎枣、麦李子、山柿子、山栗子、山核桃等等等等,只要是桥山采摘,老夫都咥得,每日六七斤可也。”嬴柱思忖道:“山水,是否先生庄侧之瀑布了?”“然也!”士仓得意点头,“水就省事些个,每月三坛,老夫只做水引子便了。”嬴柱惊讶道:“先生不食五谷么?”士仓便皱起了眉头,“没奈何时也得咥,只是生咥罢了,熟了咥不得。”旁边嬴傒憋不住便大笑了起来,嬴柱正要发作,士仓却摆摆手笑道:“不打紧不打紧,此子不笑,非此子也。天性使然,呵斥却是无用。”嬴柱便是深深一躬,“先生山川胸襟,此子却是无状。”士仓便是哈哈大笑,“安国君苦心,老夫知道了。”
说话间家老已经将诸般琐务料理妥当,过来一禀报,嬴柱便将士仓送进茅屋,自己便带着嬴傒与家老告辞去了。回到正院已是三更,嬴柱便将家老唤到书房,仔细询问蔡泽密书急召的原由。家老却只说了经过:三日前,丞相府文吏夜半送来蔡泽手札一件,叮嘱连夜急送安国君,便匆匆离去了。这几日咸阳大是异常,家老派人四处探听,却是莫衷一是,甚也不知。
嬴柱心下郁闷,不能安寝,一时竟莫名其妙地恐惧起来。他从来不涉国事,蔡泽秘密手札要他即刻还都,想必是国中发生了与自己有关的大事。此种大事,除了立储,还能有甚?莫非父王忽生决断,要废黜自己这个太子而另立储君了?极有可能!除了废立大典自己这个原太子封君当事者必得到场外,其余国事,自己在不在咸阳有谁过问呢?蔡泽不明说,便是不好说,若是委任国事,又何须蔡泽密书,早有王命车马隆重迎接了。
三年前,范雎查勘十一位王子时,曾在嬴柱的太子府多有走动。最后一次临走时,嬴柱谦恭求教,范雎只说了一句话,“明君在前,谋正道,去虚势,储君之本也。”从那以后,嬴柱幡然醒悟,除了潜心读书,便是着意侍弄自己病体,对外则从来不用太子名号,为的便是韬光养晦,以免在父王对自己尚存疑虑之心的情势下无端召来王子们的猜忌合围。年前范雎悄然去职,却给蔡泽留下了举荐士仓做自己儿子老师的密简。那日进宫,父王对自己的身体似乎也流露了满意神色。如此等等,一切似乎都是顺利征兆,如何突兀便有如此巨大的转折呢?果真如此,便只有两个原因:一则是父王对自己病体彻底失望,二则便是有了十分中意的储君人选。仔细揣摩,这两点恰恰都是顺理成章的。自己多病虚弱,已经是朝野皆知的事实。也正是因了这个缘故,自己从小便与军旅弓马无缘,纯粹是一个文太子。如此一个“孱弱”缺陷,在战国之世是很难为朝野接受的。父王对自己淡淡疏离而不加国事重任,显然便是一直在犹疑不决。嬴柱不止一次的确信,只要父王有了中意人选,便会毫不犹豫地废黜自己而另立储君!那么,这个新太子会是谁呢?一阵思忖,嬴柱恍然醒悟了,对,嬴煇,非他莫属!心念及此,嬴柱不禁便是一阵悲伤,此人为君,我门休矣……
“君父,该练剑了。”嬴傒一阵风似的撞了进来。
“蠢猪!”嬴柱骤然暴怒,劈面便是一掌,“练剑练剑,顶个鸟用!”
挨了一掌的嬴傒摸摸脸却呵呵笑了,“君父,还是出粗解气,我没说错吧。”
嬴柱不禁又气又笑,“出粗出粗,你倒粗出个主意来!”
“请来个老土包闲着不用,我能有个甚主意?”嬴傒低着头小声嘟哝。
“住口!”嬴柱一声呵斥,点着儿子额头便是痛心疾首,“嬴傒啊嬴傒,你已加冠成人,立身之道何在?你想过么!顽劣无行,不敬先生,自甘沉沦,毋宁去死!”
“君父息怒。”嬴傒垂手低头,“儿子原本景仰名士高人,可此人却是土俗粗鄙,他若真有才学见识,儿子自然敬他。”
嬴柱板着脸瞪了嬴傒一眼,“走,去见先生。”
父子两人匆匆来到小庭院,却见大门敞开茅屋无灯院落空荡荡一片幽静。嬴柱低声道:“先生劳累,定是歇息了,明日再来不迟。”正要反身出去,却听土丘顶一个声音突兀道:“既来何须走?明日却迟了。”话方落点,松柴般枯瘦的士仓已经站在院中,“安国君,进屋说话。”嬴柱笑道:“先生喜好天地本色,正有明月当头,院中便了。”士仓一摆手,“春风送远,话不当院。进屋。”便径自进了茅屋。嬴柱蓦然醒悟,便默默跟进了茅屋。士仓也不点灯,只一指脚地大草席,“安国君,坐了说话。”便径自先在大草席东手坐了下来,将嬴柱之位自然留在了对面西手。屋中随是幽暗不明,嬴柱却心知此中道理:士仓与他非“官交”,故而不行官礼做南北位;而将西首尊位让他,便是士仓在这座茅屋以主人自居以待宾客。仅次随便一礼,这个落拓不羁的老名士的铮铮傲骨便见一斑。嬴柱非但不以为忤,反倒生出了一份敬意,席地而坐,肃然拱手道:“深夜叨扰先生,嬴柱先行致歉。”士仓笑道:“受托尽责,原是要为人决疑解惑,安国君但说不妨。”
“丞相私简召我紧急还都,嬴柱不明就里,又无从探听,不知国中何变?”
“此情此景,必是肘腋之变。”
“何以见得?”
“北阪驻军,咸阳定街,查官不查私,此三者足证非敌国之患。”
“果真如此,这肘腋之患却是何等事体?”
“若非王族内乱,便是权臣生变。目下秦国无强权重臣,安国君便当明白也。”
“先生之见,与废储立储无关涉了?”
士仓恍然一笑,“原来安国君心病在此,却是多虑也。”
“何以见得?”
“安国君身为储君,不明国政大道,却如庸常官吏学子,心思尽从权术之道求解政事变化。此非不可也,却非大道也。适逢明君英主,犹非常道也。”
“先生……能否详加拆解?”嬴柱面红过耳,一时竟嗫嚅起来。
士仓悠然笑道:“空言大道,人难上心。待事体明白,老夫再行拆解不迟。”
“好,我明日便见蔡泽。”
“错也错也。”士仓揶揄笑道,“安国君果然善走权术小道。身为储君,国生大变不立即朝王协力,却先做小道试风,此乃自毁其身也。”嬴柱心下一惊,却觉得士仓未免小题大做,便一拱手道:“先生之见,嬴柱在心便是。”一声告辞,便转身出屋,一直侍立屋门的嬴傒也跟着父亲腾腾腾大步去了。
次日清晨,安国君府中门大开,一辆六尺伞盖的青铜轺车辚辚驶出,直向王城而来。一路留心,嬴柱已经从旗号兵器甲胄看出,定街甲士只是咸阳守军,并没有蓝田大营的主力大军。所谓定街,军士也只对往来官车盘查,市井国人照常忙碌生计,街市并未骤然冷清。进入王城石坊,便见多年都是清晨空旷的王宫广场已经是车马云集,仅六尺伞盖的青铜轺车便密匝匝排了一大片!一眼望去,便是重臣贵胄们悉数进宫了。嬴柱原本以为自己来得够早,打算在宫门“巧遇”蔡泽,先行探询一番再觐见父王。此情此景,嬴柱却不敢怠慢了,轺车尚未停稳便一跳落地匆匆进宫了。
偌大王宫确实忙碌起来了,正殿前东西两厢百余间官署全部就位署理职事,吏员出入如梭,时有羽书斥候飞骑直入,恍然便如长平大战时的国事气象。走过两厢官署,上得十八级高台便是正殿。嬴柱见正殿前的两座大铜鼎青烟袅袅,一头白发的给事中肃然站在鼎间殿口 ,心知父王正在与大臣们朝会无疑,便快步登阶而来。方过大鼎,老给事中却迎了过来轻声道:“太子请随我来,我王不在朝会。”嬴柱心下一怔,不及细想便跟着老给事中绕过正殿走了。
过了东西两座偏殿,便是总理王室事务的长史官署,穿过长史署的长长甬道,便是国君的书房重地。从秦孝公开始,这里已经是四代国君书房了,从来没有变过。一进甬道,嬴柱便知要在书房觐见父王,心下不禁便是一阵宽慰——父王不与大臣朝会,却候在书房召见自己,这是何等荣宠也。便在热流弥漫心田之际,却见老给事中分明已经走过了书房道口,却还是匆匆前行。嬴柱心头蓦然一跳,脱口便要喊住给事中,却咳嗽两声生生憋了回去。老给事中回头一望,依旧脚不停步地走了。大事不好!嬴柱顿时一身冰凉,却只有稳住心神跟了上来,双腿竟如灌铅般沉重。
书房之后只有一座官署,一座唯一设于王宫书房之后的特异官署,这便是驷车庶长署。商鞅变法之前,秦国有四种庶长:大庶长、右庶长、左庶长、驷车庶长。四种庶长都是职爵一体,既是爵位,又是官职。大庶长赞襄国君,大体相当于早期丞相;右庶长为王族大臣领政,左庶长为非王族大臣领政,驷车庶长则是专门执掌王族事务;四种庶长之中,除了左庶长可由非王族大臣担任,其余全部是王族专职。商鞅变法之后,秦国官制仿效中原变革,行开府丞相总摄政务,各庶长便虚化为军功爵位,不再有实职权力。惟独这庶长之末的驷车庶长,却因了职掌特殊,既不能取缔,又无法虚化,便成为唯一保留下来的职爵一体的祖制庶长,且都是王族老资格大臣担任。但凡王子王孙与王族贵胄,最腻烦的便是这个地方。此署职司大体有四:其一,登录王族之功爵封赏与罪错处罚;其二,登录并调理王族脉系之盈缩变化,处置王族血统纠纷;其三,执掌王族族库财货;其四,考校王族子弟节操才具,纠劾王族成员不轨之行。凡此等等,但让你来,十有八九都是查证纠劾之类的颇烦事体。嬴柱已经是太子之身,却被领到如此一个地方,能是好事么?
“庶长在署等候,太子请,老朽去了。”一句交代,老给事中便匆匆走了。
嬴柱黑着脸走进官署,偌大厅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影。憋闷沮丧的嬴柱绝不想在此等地方主动开口问事,正要径自坐进一张大案等候,便闻大木屏后脚步声响,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扶着一支竹杖便摇了出来,“老夫将闲人都支开了,你是太子嬴柱?还记得老夫么?”嬴柱一拱手道:“王叔别来无恙。”老人笃笃点着手杖目光骤然一亮,“噢,果真记得?老夫却是何系何支呵?”全然一副考校王族宗谱的神色。嬴柱心下又气又笑,脸却板得硬邦邦道:“王叔姓嬴名贲,乃父王同父异母弟,排行十三,嫡系庶支。”老人顿时沉下脸气哼哼道:“跟我执气算甚本事!王族嫡系出事了,不该问你么?”说着便颤巍巍走到中央大案后的特设坐榻上落座,竹杖一点大案,“过来,看看这宗物事。”
一听王族嫡系出事,嬴柱便是一阵心跳,再不敢怠慢,走过去一打量,案上却是一只锦绣包裹的方匣——蜀锦!嬴柱顾不得细想,伸手一摁匣前凸起铜铆,便听叮的一声振音,方匣弹开,一大块四四方方的棕红色干肉赫然现在眼前!
“王叔何意?敢请明示。”骤然之间,嬴柱便是一头冷汗。
“这是蜀侯贡品,胙肉 。当真不识?”
“既有胙肉贡品,便是煇弟孝敬父王了。”
“孝敬?你敢咥么?”
“若得父王赏赐,自是嬴柱之福,安有不咥之理?”
“胆色倒是正。你来闻闻。”
嬴柱上前一步捧起锦匣,便闻一股浓烈的烟薰盐腌味儿夹杂着一丝隐隐的腥臭扑鼻而来,眉头一皱便道:“巴蜀地原有薰腌治肉之法,数千里之遥贡胙肉,薰腌之后可保不坏,且咥来另有风味。嬴柱以为无涉礼法。”
“你没有闻出异味儿?”
“没有。”嬴柱摇摇头。
老人板着脸也不说话,从案头铜盘中拿过一支白亮亮银锥,猛然插进匣中胙肉,倏忽便见一线暗黑宛如蛇舞蹿起,顷刻蔓延银锥!老人拔出银锥当啷丢进铜盘,便是冷冷一笑,“东海方士认定:此毒乃钩吻草也,蜀山多有。你却何说?”
嬴柱大惊失色:“父王咥胙肉了?!”
老人却不置可否,“你只说,蜀侯嬴煇给太子府进礼为何物?”
嬴柱长吁一声,咬紧牙关生生压住了翻翻滚滚的思绪,一拱手道:“驷车庶长明察:煇弟为蜀侯以来,三次祭祀,向太子府的进礼都是蜀山玉佩一套、蜀锦十匹。胙肉为贡品至尊,只能进贡父王。蜀侯此举合乎法度,嬴柱以为无差!”
“蜀侯与太子府可有书简来往?”
“蜀侯军政繁忙,无有来书,只嬴柱每年一书抚慰煇弟。”
“好,你便自省一时,老夫片刻回来发落。”老人说罢便点着竹杖笃笃去了。
说是片刻,嬴柱却焦躁难熬直是漫漫长夜一般。士仓所料不差,果然是肘腋之患!若父王无事,一切还有得收拾,若父王中了胙肉之毒,一病不起或一命呜呼,大局就难以收拾了!寻常看父王暮年疏懒,对国事有一搭没一搭,便想何如没有这个不理事的老王?如今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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