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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6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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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说
自举族随宣太后进入秦国,华阳夫人便爱上了中原的棠梨之花,每逢秋日便整日漫步林间,看着如火如荼的花海,看着飘零坠地的落叶,便有万千滋味凝聚心头。在太子府的妻妾群中,华阳夫人是孤独的。所以孤独,不仅仅是她的深居简出,更在于一种奇特的尴尬。论身份,她是太子正妻。论爵次,她是夫人 。无论是礼法还是传统,她本当都是毫无争议的主内掌家,太子府的所有女人都当属她辖制。但是,一个致命的缺失却使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
为人妻二十三年,她没有生下一儿一女。
礼法有定:正妻生子为嫡子,嫡长子便是本门法定承袭人;其他嫔妾所生子女,即或年长排行在先,也不能取代嫡子的位置;若正妻没有子女,便要在其他嫔妾所生的“庶子”中遴选出一名做嫡子,承袭本门基业与荣耀。因了始终无子,她在太子府的地位便渐渐微妙起来。在嬴柱还不是太子的时候,一切都风平浪静,她还劝嬴柱多纳嫔妾多生子,以利将来选贤立嫡。然自嬴柱做了太子,一切利害关联便骤然放大了:正妻眼见便可能成为王后,嫔妾们若不能成为夫人、世妇、八子等封爵女官,便要永远的沉沦为冷宫活寡;谁是嫡子,眼见便能成为储君成为国王,若是庶子,便注定要成为苦做功劳的臣民。利害天壤,原先潜伏的种种龌龊便如洪水般大肆泛滥了。
嫔妾们个个美艳,且大都生有一两个儿女,于是便生出了觊觎之心,纷纷图谋取她而代之。战国之世礼法原本松弛,宫廷女眷们的地位也如同朝堂臣工一样,没有一成不变的定规,人事随时随地都可能新旧代谢。卑微者以能才取代高位贵胄,从来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远者不说,秦孝公之后的秦国宫廷便是一路的天翻地覆,毫无常理。
孝公与胡人宫女交,生子便是秦惠王,若非胡人宫女自己出走,这个胡女便是国后了。惠王正妻惠文后有才无子,将胡女嫔妃所生的嬴荡认了嫡子,做了太子,那个胡妃便莫名其妙地病逝了。惠王的另一个嫔妃,楚女芈八子生子嬴稷,也因于惠文后不和,便母子双双去燕国做了人质。嬴荡(秦武王)举鼎骤然惨死,纵横宫廷一生未败的惠文后,便在芈八子母子回秦后莫名其妙地寿终正寝了。芈八子原本是楚国为结好秦国而献给秦惠王的远支王族女子,入宫一直是“八子”的低等女爵,然其才具过人,机敏干练泼辣,理乱定国而摄政,便成了赫赫大名的宣太后。因了宣太后因由,秦宫从此多楚女,楚女与胡女便成了秦国宫廷的两个大群。秦昭王的嫔妃中有六名楚女,王后自然也是芈姓楚女。秦昭王立的第一个太子嬴倬,便是楚女王后(芈后)的亲生长子。
嬴倬三十岁病死,多年之后,封爵安国君的嬴柱才被立为太子。
由庶子而安国君,由安国君而太子,嬴柱的煌煌飞升,其功全在母亲。嬴柱的母亲是秦宫女子中又一个另类。她本是唐国女子,也是“八子”低爵,号为唐八子,娇小玲珑得玉人也似,聪颖有学,性情可人,很得秦昭王宠爱。然若仅仅是宠爱,远远不足以促成孱弱的嬴柱由庶子而成为太子。毕竟,床第风情与诸般才艺,王宫女子们争奇斗艳各领风骚,谁也说不得独占鳌头。面对奔放率真的胡女与火热柔腻的楚女,一个娇小得如同自己故国一般的唐八子,却有着非凡的应对。先是以才情得宣太后器重,继而以课督诸王子修业得秦昭王赞赏,在蜀侯嬴煇屡次发难之际,她都保持了颇具大家风范的包容与忍让,从来没有明火执仗地汹汹纠缠。更为难得的是,唐八子在诸般争斗的宫廷纠葛之中,犹能在老秦王面前一如既往的纯情娇媚,除非老秦王询问,自己从来不诉说委屈是非,只全副身心地侍奉老秦王舒坦。与朝中权臣也从来没有任何交往,只督责儿子嬴柱修身力学培植王孙。老秦王大是感慨,曾经几次对嫔妃们说:“唐八子才不及太后,德犹过之。你等但如八子,宫廷安矣!”
有了唐八子,便有了安国君,有了新太子。有了安国君,有了新太子,也便有了眼见将成事实的唐太后。子以母贵乎?母以子贵乎?在风云诡谲恩怨似海的深深宫闱,谁却能说得清楚?
华阳夫人之难,却是比惠文后宣太后唐八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宣太后唐八子都有赖以寄托的儿子,她没有。惠文后虽然没有儿子,但却有着老秦人的根基势力,更有着德才兼备的朝野口碑。这两点,她都没有。然则事有奇正,华阳夫人也有着自己独具一格的过人之处,否则她早已经没有资格为立嫡忧愁了。华阳夫人的独具一格,在于吴女特有的柔媚细腻舒缓,除了对国事一无才思,诗琴歌舞却是天赋过人无一不精,加之卧榻之上风情万种,太子嬴柱每与相处,便觉大是享受。
然真正使嬴柱离不开她的,却是她的医护之术。也是天意玄奥,华阳夫人的父亲也是羸弱多病之身,她从小便熟悉病榻,不知不觉竟跟着府中白发苍苍的老医士学会了诸多救急医护之法,且操持得极是纯熟。初入太子府,聪慧过人的她便嗅出了风中飘荡的草药气息,嗅出了夫君身上的独有病味儿。
新婚合卺,嬴柱大汗淋漓地奋力耕耘着柔嫩肥美的处子沃土,却突然从她胸脯上软软地滑了下去。顾不得身下一片飞红,顾不得说不清的痛楚与喜悦,她连忙翻身爬起,湿漉漉的身子便贴上了嬴柱,嘴对嘴的大呼大吸,待夫君稍有喘息,又是两支雪亮的细针捻进了中府、阴陵泉两处大穴,再将一颗硕大的蜜炼药丸咬碎用舌头顶进了夫君嘴里。仅仅是小半个时辰,嬴柱便又生龙活虎地扑到了她身上,那一夜,她连声音都喊哑了。事后嬴柱越想越惊奇,问她不召太医不害怕么?她却只是柔柔一笑:“裸身相拥,要太医看么?侬毋晓得,太医治病,救急医护却比不得我了。”嬴柱大是欣慰,从此便对身边侍从有了一道秘密指令:在外但有不测,立即告知夫人!
惟其如此,对于正妻地位,华阳夫人丝毫没有感到几多威胁。使她真正上心而生出忧虑者,便是立嫡,没有满意的嫡子,她终究是没有归宿的……
“哟!小妹却好兴致,害我好找耶!”
华阳夫人蓦然回身,只见雪白血红的棠林深处倏然飘动一幅嫩绿,便笑着迎了过来:“华月姐姐有得空了?侬毋晓得,小妹正想姐姐呢。”绿裙女子正是华月夫人,高声大气笑道:“哟!偏你嘴儿甜,只哄得老姐姐高兴。”华阳夫人娇笑道:“谁教姐姐能事了?侬毋高兴,我却靠谁了?”说罢便亲昵地拉起了华月夫人的手,“来,姐姐茅亭下坐了,小妹给你操琴唱歌,我自写辞的《甘棠》,侬听听如何?姐姐只说,上茶上酒?”华月夫人进得茅亭,便用雪白的汗巾匆匆沾拭着额头与红扑扑的脸膛,一边笑道:“不茶不酒不听唱,都改日了。今日老姐姐一路赶来,只讨个话便走,没忒多工夫听你悠悠磨叨。”华阳夫人娇嗔道:“自来有事都是姐姐了断,我只听命便了,何时要讨我话了?”华月夫人咯咯笑着将华阳夫人摁到了石墩上:“哟!谁教你有个好夫君也!小事老姐姐做得主,你的大事不听你听谁?”华阳夫人顽皮地做个鬼脸:“耶!好夫君我又没得独占,姐姐倒是分得开。”“小妮子!”华月夫人红了脸一点华阳夫人光洁的额头突然低声,“林中没有别个人么?”华阳夫人连连摇头:“没没没,除了棠梨便是我,侬只说也!”
华月夫人低声说了半个时辰,末了笑道:“如何?只看你主意了。”
华阳夫人咬着嘴唇默然一阵,长吁一声道:“姐姐主意无差,方今也只这一条路了,通不通都得试试。知人任事,小妹不如姐姐。姐姐但信得此人,便是他了。”
“老姐姐信!”华月夫人一拍石案,“此等事宜私不宜官,老蔡泽反倒束手束脚。此人只要探清异人底细详情,回秦事老姐姐再来设法。他纵有诈,老姐姐也留得一手!”说罢又是一阵低声密语。
“姐姐也忒狠了些。”华阳夫人笑了,“好,但凭姐姐主张便是。”
“他只实在,我便没事,老姐姐晓得火候。”华月夫人站了起来,“你只转悠去了,别慢腾腾送我。”说罢一阵轻风,嫩绿的裙裾便倏忽消逝在雪白血红的棠林去了。
次日清晨轻霜洒地,淡淡薄雾笼罩了关中原野,太阳爬上山巅,山山水水便是无边无际的朦胧金红。秋色迷离之中,一艘黑帆小船悠然漂出了沣京谷口,直向东南而来。行得三十余里,前方大水苍茫,一线沣水便溶进了浩浩渭水。再行片时,咸阳南门箭楼隐隐在望,一道长龙般的白石大桥横卧渭水,轻霜薄雾中恍如天上宫阙。大桥两侧舟船云集樯桅如林,四片码头排开两岸,上下连绵二十余里,仿佛整个原野都成了茫茫水城。轻舟东来,遥遥便闻卸货号子声靠岸离岸呼喝声渡客相互召唤声桥上桥下车马声不绝于耳,熙熙攘攘热气腾腾的一片大市,纵是秋风寒凉霜雾迷离,也没有了萧瑟之气。
大桥西侧乃上游码头,船只稍许稀少,一艘高桅白帆大船便分外显眼。黑帆小船渐渐靠近,船头便是一长两短三声清亮的牛角号声。高桅大船立即飘出一面白色大旗,同时两声悠扬号角,大船侧舷一只白旗小舟便倏然漂出,向黑帆小船迎了过来。片刻之间两舟相会,一个绿色身影跨过船桥,白旗小舟便飞快地靠上了高桅大船。
三声悠长的号角,高桅大船上便是一片高呼:“迎我大宾,四海同心!”
“哟!呼喝一片,先生规矩倒是大了。”一领绿色斗篷的女子在船头笑了。
吕不韦一拱手笑道:“商船老规矩:但有客官,便同船大礼,原是个和气生财。仓促之间未及更改,夫人见谅。”
“新鲜热火,也是商旅本色,改个甚来!”
“请夫人入舱就座。”吕不韦侧身一让,一名楚衣少女便走过来一礼,说声夫人随我来,便将华月夫人领进了大舱,西门老总事却守在了舱门口。
进得舱中也不见吕不韦吩咐,楚衣少女倏忽之间将一切打理妥当,便飘然去了,简洁密闭的船舱只弥漫着一片茶香。华月夫人打量一番笑道:“先生这商旅做得有气象,一个使女也如此能事,少见呢。”吕不韦笑道:“此女茶道最佳,夫人品尝这震泽绿茶如何?”华月夫人这才注意到案上茶盏,只见羊脂般的白玉盅中一汪柔和的碧绿,看得一眼便是舒心,端起饮得一口,便是啧啧连声地惊叹:“哟!好茶!香得清正,醇得温厚,绿得醉人!”吕不韦爽朗大笑:“夫人行家也!大得震泽绿春之神韵,在下服膺。”华月夫人便连连摆手道:“这几句是我学来的,不作数。要说鉴赏震泽绿春,天下只怕莫过我那小妹了,只可惜她没这口福了。”吕不韦笑道:“商旅道专一地周流财货,此等事却是方便。不韦已为夫人备得一萝震泽新绿春,夫人尽可与小妹共品。来春三月,便有真正的上佳春茶了。”华月夫人顿时一拍案笑道:“哟!不早说,我可没带一萝半两来也!”吕不韦哈哈大笑:“好说也!有账便是,届时本利一次算。”
笑谈之间,华月夫人饮得一盏茶下,那名楚衣女仆便恰倒好处地飘了进来斟得一盏,便又飘然去了。华月夫人倏然正色道:“先生大舱漏风么?”吕不韦微笑道:“商战多秘事。此舱乃不韦密室,三重坚木密闭,惟舱门家老、屏后使女与在下三人,夫人尽可放心。”华月夫人一点头道:“如此便好。”说着离案便是深深一躬,“我有一事托付先生。”
“夫人但说便是,在下何敢当此大礼。”吕不韦连忙也是一躬。
“先生入座,且听我说。”华月夫人坐回案前罕见地字斟句酌着,“前日说起在赵为质的异人公子,原本是我门亲侄儿。老身夫君早亡,膝下无子,意欲收异人为嫡,承袭我门根基。奈何秦法有定,王族子弟过门立嫡,须得王室核准其才德阅历,以免贻误他门功臣。故此,老身欲托先生,在邯郸查勘异人公子言行操守,越细越好,尽报老身。不知先生为难否 ?”
“此事原是不难。”吕不韦思忖点头,“只在下不甚明白,邯郸之秦商势力颇大,夫人何舍近求远而托付在下?”
“哟!先生好精明。”华月夫人笑了起来,“你是说老身何不动用秘密斥候?那倒不难,可那得老秦王手诏。再说了,踏勘人物,官府的斥候小吏也未必做得好,万一有差,再托他途反倒不便。先生能事明大义,托付先生,比官府牢靠多了。”
“夫人信得不韦,不韦便受托了。”
“这才是先生!”华月夫人朗朗一笑,便从绿裙衣袋中拿出一个小小铜匣打开,取出一方黑玉制物,“先生可知这是何物?”吕不韦摇摇头:“玉佩万千,无人能尽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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