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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8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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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入临淄者一日至多百余人而已,且只能是拥有充裕财货的老世族嫡系。追随封主逃亡而来的附庸庶民与世族支脉,则只能在城外郊野露宿等候。
进城后,顿弱看到了齐国丞相后胜专门颁下的《临淄防间令》,不禁大感滑稽,很是大笑了一阵。后胜之令云:“齐自管仲富国,临淄向为天下康乐大都。非财货殷实,无以安居也;非勤勉之士,不得乐业也。故,凡人齐国,得以财货之多寡为衡平。举凡财力不足以在临淄立足者,得一律迁入郡县拓荒。”
商社总事禀报说,齐国如此处置流民,业已使齐国大生乱象。庶民与世族支脉惶惶不安,纷纷要重回故地。逃亡的世族领主则唯恐失去根基,更是愤怒之极,终日哄哄然聚集到临淄王城前呼天抢地。齐王建与丞相后胜,则全然不予理睬,只派临淄守在外虚与周旋。逃亡世族忍无可忍,对齐国的愤怨越积越深,很可能在酝酿更大图谋。种种折冲往来反复,整个临淄整个齐国,已经乱哄哄热腾腾不亦乐乎没了章法。
顿弱进入临淄城,住进了秦国商社。
邦交人马以商旅之身进入他国,这在秦国历史上是第一次。自秦惠王东出以来,秦国邦交有四个分支:一是执掌使节往来的行人署,二是执掌边地归化部族与相邻部族方国的属邦署,三是执掌秘密刺探的黑冰台,四是以商旅名义驻扎各国都城的商社。因为商社之为邦交,只是由实际是官身的相关头领实施,而并不妨碍商社的统合民间商旅之功能,实际是官民兼具,邦交四分支便有“官三民一”之说。在秦王嬴政之前,这四支人马通常分作两个系列分领:行人署与属邦署,归属丞相府政务;黑冰台与各国商社,则分别归属该时期主掌纵横大计的重臣掌管,若张仪范雎等名相,则四者一统。自秦王嬴政筹划一统天下开始,任顿弱、姚贾为上卿专一执掌邦交,四分支则统由两人执掌。灭燕前后,顿弱执邦交之牛耳。后因顿弱在赵国被郭开折磨濒死,养息数年,姚贾便成了主领山东邦交的大臣。此次姚贾奉命坐镇楚国民治,顿弱又病愈复出,故邦交四分支又归属了顿弱执掌。
列位看官须知,战国列强铁血大争,无所不用其极。此间,每个国家都将“用间”作为邦交周旋的一个重要方面。甚或可以说,战国之世的邦交活动与间谍战完全一体化。所以,战国邦交之实质,是一种间战邦交。所谓远交近攻,这个“交”字,其实际含义是间战邦交,其本质依然是战,是服务于战争的破交战。合纵连横之所以惊心动魄,之所以波谲云诡,其实质正在于间战邦交的全方位性。
至少,这种间战邦交的实际内容有四个方面:其一,使节以说服对方国君权臣为轴心的上层斡旋,此为“说客”邦交,是官方邦交的正面体现;其二,以重金、流言为主要手段,分化敌方阵营;其三,以名士大臣与技能异士进入一国,说动该国实施某种自我削弱的政策,此谓“间臣”也,典型如韩国派出赫赫水家大师郑国实施疲秦计;其四,以高明剑士为刺客实施秘密暗杀,剪除最危险最直接而又无法分化的敌对人物,典型如荆轲刺秦。凡此等等屡见不鲜,绝非秦国独有。虽然,我们已经无法确切地知道春秋战国时期各国专司“间战”的机构名称了,然从史料所载的事实足以看出,那时的“间战”之激烈,与所有方面一样,都达到了中国历史的最高峰。然则,战国间战与后世之阴谋政治决然不同。其根本之点在于:春秋战国之间战不对内政,而只对外交;而后世之阴谋政治,则将秘密力量使用于刺探监控臣下与政敌。也就是说,春秋战国之间战,只作为国家手段对外使用,而不是国家内部的干政力量;而后世王朝之阴谋政治恰恰相反,将秘密力量作为对内的政治手段使用。
《孙子兵法·用间篇》云:“非圣智莫能用间,非仁义莫能使间,非微妙不能得间之实。微哉!微哉!……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可见,春秋战国之世,间战之利用,只在于战争与邦交两方面,目标极为纯正,因而被视为“圣智上智”者的高端战场,实在不带有后世的阴谋底色。以秦国而论,将秘密间战作为邦交方略,也是其来有自,并非自秦王嬴政开始。张仪以间战邦交分化六国合纵而成名于天下,范雎以间战邦交在长平大战使赵国换将而大获成功,堪称秦国间战邦交的经典战例。秦王嬴政时期,尉缭子与李斯先后明确提出,以间战邦交作为削弱分化六国之有效手段的总体性方略。尉缭子云:“……愿大王毋爱财物,赂其豪臣,以乱其谋,不过亡三十万金,则诸侯可尽!”李斯提出的间战方略则更有了具体步骤:“诸侯名士可下以财者,厚遗结之;不肯者,利剑刺之;离其君臣,良将随其后。”这里,李斯将间战邦交与兵争浑然一体,呈现出步步进逼摧毁敌国的三个环节:重金收买——利剑刺杀——大军随后。也就是说,以间战邦交弱化敌国,以精锐大军摧毁敌国,这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战略。
此次顿弱人马以商旅之身进入临淄,是秦国间战邦交的又一谋划。
秦王嬴政与李斯顿弱会商,君臣三人一致认为,齐国君臣孱弱已久,若外施压而内分化,很可能促使齐国不战而降,避免最后一场大流血。目下列国老世族大举流入齐国,秦国若明派使节入齐,很容易激发列国老世族群起鼓荡齐王抗秦之风潮。而隐匿身份进入齐国,既不妨碍秘密周旋,亦有利于暗中探察流亡势力的真实图谋。若公开使节之身,反倒行动不便,尤其不利于秘密分化齐王建与丞相后胜一班君臣。末了,秦王嬴政还着意申明了此次方略:“齐国徐徐图之,不求其快捷,务求其平顺。与其快而生乱,使天下世族再度流窜星散而后患无穷,莫如从容着手,内化外压逼降齐国,则非但齐国可下,天下贵族之患一举可定矣!”顿弱揶揄道:“老臣明白,本次使命与其说是分化齐国,毋宁说是要探清天下老世族之图谋,对复辟之患未雨绸缪。无论如何,总归是鼠穴不见天日也!”一语落点,君臣三人都大笑了起来。
临行那日,秦王在十里郊亭特为顿弱饯行。三爵饮罢,顿弱辞行登车。嬴政殷殷执其手,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目下之齐国,尽聚亡命之徒,群小沆瀣,阴谋横行,上卿务以安全为计!”顿弱慨然拱手道:“秦王毋忧也!郭开天下第一阴毒。尚不能奈何老臣,流亡鼠辈何足道哉!”
暮色时分,一辆青铜高车驶进了与王城遥遥相对的林荫大道。
数十年前,这里还是名震天下的稷下学宫,如今却已经是灯火煌煌的贵商坊了。齐王建即位四十余年,稷下学宫早已经因为士子流失而清冷。后来,在丞相后胜的富国谋划下,这里被改成了聚集列国大商的贵商坊。齐王建原本要学秦国,要叫做尚商坊。后胜却说,“尚商”两字尊崇全部商贾,与旧学宫只接纳富商大贾有别,当做“贵商坊”。齐王建素无定见,也就哼哼哈哈着接纳了。在兵戈激荡的数十年里,唯独齐国远离战火,山东大商便流水般进入了齐国,使临淄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富庶风华,贵商坊便成了齐国的流金淌财之地。近几年秦楚大交兵,楚国大商更是纷纷将根基转移到了齐国。一时间,楚国商旅的豪阔酒肆成了整个齐国最显赫的游乐聚会所在,也成了汇聚关下流亡世族的渊薮之地。
青铜高车辚辚驶来,停在了灯火最盛的楚天酒肆前。
车上走下了一个须发雪白而又备显沧桑的老人,袍服冠带无不华贵,却又隐隐遍布无法清洗干净的风尘遗迹;手中一支铜杖,杖头却赫然显出空荡荡一个脱落了珠宝的镶嵌孔洞;车马精良,却又处处可见轮厢磨损与马具修补;甚至,那个驾车的驭手还穿着泥污未去的脏衣,头上还缠着一圈渗出血痕的白布。凡此等等,道口肃立的酒仆立即看出了来路:又是一个逃亡老贵胄到了。
“大人请随我来。”酒仆快步上前,扶住了老人下车。
“聚酒苑。”老人只淡淡两字。
“大人,聚酒苑尽为贵人聚会,酒价颇高……”酒仆小心翼翼地打住了。
“老夫财货尚在。”老人冰冷淡漠地一句,径自大步去了。
“大人见谅。”酒仆连忙快步赶上扶住了老人,“非常之期,诸多贵胄都成了一夜穷士,总事叮嘱不得不如此。大人,这边。”老人骤然火起,冷冰冰愤愤然地跺着铜杖高声嚷嚷起来:“这便是天下大邦么?见利忘义!刮我财货!到头来只能自取其辱!”大厅内纷纭穿梭的客人的目光立即聚集了过来,几个客人立即呼应,一片斥责声风风火火地弥漫开来。一个显然是领班执事的风韵女子立即轻盈地飘了过来,一边亲自扶住了老人,一边笑吟吟道:“大人息怒,有金没金一样是贵客啦!来来来,小女侍奉大人进去,聚酒苑啦。”老人狠狠跺了跺铜杖,一副不屑再与人计较的神态,被女执事扶着走进了另一道豪阔的大门。
一进大门,煌煌铜灯之下无数半人高的隔间沉沉一片,哄嗡声浪弥漫一片,老人不禁大皱眉头。女执事边走边殷勤笑道:“大人,楚天酒肆原是一等一的清雅所在,目下却讲不得规矩法度了……这聚酒苑原是稷下学宫的争鸣堂,分了三进,大去了。小女侍奉大人到一个幽静去处如何?”老人站定,冷冷甩开女执事道:“老夫与一个老友有约,执事自家忙去了。”女执事一副看惯愤懑流亡者的豁达模样,嫣然一笑,飘然去了。
老人在厚厚的红毡上漫步走着,打量着甬道两边醺醺痛饮的落魄流亡者们,嘴角抽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所有的客人都在大饮大嚼,所有的酒案都是鼎盘狼藉,人们哭笑各异地吃着喝着愤然咒骂着,全然不在乎对谁说话有没有人听,华贵糜烂的气息完全淹没了这片小小的天地。
第二进更为豪阔,隔间有大有小,青铜座案金玉酒具熠熠生光,应酒侍女穿梭般飘然来去。老人愤愤然兀自嘟哝着,走到一个大隔间道口,见一个烂醉的客人被两个酒仆抬出去了,老人便黑着脸走进去坐进了那张空案,大声嚷嚷一句:“好酒好肉!快上啦!两位份!”相邻几张座案的客人只向老人瞟了一眼,又自顾自地痛饮了。及至送来酒肉,老人黑着脸立即自顾自开吃开喝,谁也不看。
“痛饮半日,敢问足下高名上姓?”邻座一个中年人高声大气。
“韩人张良……敢问足下?”答话者显然地沉郁许多。
“老夫楚国项氏,打败了!”
“敢问可是?……”
“老夫知道你想问谁?不是。项氏将军都死光了!老夫只姓项而已!”
“敢问这位兄弟?……”
“我叫项羽!”少年的声音虽低,却如沉雷一般浑厚。
“羽?羽?好!项氏该当再飞起来。”
“足下豪雄之士,敢问有何良策?”
“我?豪雄之士?”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笑了。
“韩国复辟壮举传遍天下,老夫知道张良这个名字!”
“老哥哥慎言。秦国耳目……”
“鸟!天下复辟之势如荡荡江河,虎狼秦能猖獗几时!且不说还有一个齐国,便没了这个齐国,天下世族也要咬住虎狼,复我家国!老夫憋闷死也!临淄不敢说话,天下何处还能说话?秦国耳目敢到临淄,天下世族生吞了他!敢到此地,一人一口淹死他!老夫第一个撕扯了他下酒!”
“住了住了,老哥哥醉也。”
“你且看有谁个没醉?来,干!”
中年人举爵一饮而尽了。年轻人却摇了摇头道:“我从来不饮酒。”中年人黑着脸说声没劲道,径自大饮起来。旁边的少年项羽不断给中年人斟酒,自家也间或大饮一爵,沉稳做派俨然猛士。看得张良不禁暗暗称奇。突然,有人伏案大哭:“我的封邑!我的田畴牛马!我要回去啊!……”又有人连连拍案大叫着:“我族三百口战死!老夫要复仇!”片刻之间,整个大厅都呼喝吼叫起来,都哭泣怒骂起来,一片绝望的宣泄。只有年青的张良低着头不声不响。突然,张良从座中站起,走到厅中无人理会的琴台前肃然跪坐,一拨琴弦,叮咚轰鸣之声大起,如秋风掠过林梢,纷乱喧嚣的大厅顿时沉寂了。张良眼中含泪,悲怆的长歌飘荡起来:
山河变色兮 社稷沦丧
骨肉离散兮 念我家邦
干城安在兮 国破家亡
悠悠上天兮 何时驱虎狼……
随着琴声歌声,流亡者们眼中涌流着泪水和琴而歌,无论身边是谁都相扶相依,如亲人般相拥相泣。琴声止息,歌声止息,一片哭泣声淹没了大厅。突然,两名青年大步走到了琴台前,一人高声道:“诸位,哭没用,骂没用,唱也没用!若有血气,跟我两人共图大事!”一时间举座惊讶。一人高声道:“话是没错!敢问两位壮士大名?”
“我乃张耳!”方才说话的威猛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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