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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飞扬-第1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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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元庆大怒,旁边的李嗣业冲他一瞪眼睛,做个噤声手势。席元庆看看上座的高仙芝也露不悦之色,只得咕噜一声咽了气,骂骂咧咧收了声。

见场面上火,刘单赶紧打起了圆场:“成公所言不无道理,诸位不必轻侮。如成公私己,何以有讨护密,灭石国之功。席将军委实有些孟浪了!”席元庆立刻又冲刘单怒目而视,刘单身侧的岑参见他青筋暴露的样子,差点笑出声来,莽夫就是莽夫!刘单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劳师袭远,虽有违兵法,然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如若一味照搬,何以有用兵如神之说?我安西军乃百战之师,三年来征小勃律,灭朅师,破石国,剿突骑施,哪一次不是孤军犯险,虎口拔牙。如依纸上谈兵,当无胜算,却又常胜不败,其意所在,尽在高大将军帷幄耳!”高仙芝微微一笑,不知道是赞许刘单乖巧,还是听进了奉承。

赵淳之着意看了看后排的李天郎,自进得堂来,李天郎就一直默不着声,倒是望着窗外吐芽的花木多些。是故示老练,还是迟疑难决?不,哪一种都不是李天郎的风格。只是,这个敢在边令诚刀下谏言抗争的硬汉,怎的变得如此沉默寡言?赵淳之不禁想起李天郎静立真珠河边的沉默,敢面对数千突骑施铁骑而傲然挑战的大枪颓然垂落于地,只有呼呼吹动的河风,掀动着李天郎沉默的黑色大氅。沉默之后,李天郎将他断刃的泼风佩刀扔进了滔滔真珠河;在面对那个叫马大元的老卒时,李天郎依旧沉默,沉默之后,李天郎将装有其阵亡儿子骨灰的包袱递与老卒,两人一起沉默,一起喝干了半囊陈酒;还有得知自己荣升侧戎军副使后的沉默,沉默之后,李天郎那一声轻轻的长叹……

今日的商议不过是让高仙芝活动活动脑子而已,他召集众将前来,只有两个目的:一是视众人意见而遣众人远征之责;二是商议远征剿敌细节。至于是否讨贼,早就盖棺定论了。武威军扩兵,保大军重建,侧戎军新编,西域各诸羁縻州府也已分得发兵檄文。这一切都说明远征已是箭在弦上,岂是容众人商议的?那是高大将军决定的事!段秀实等跟随高仙芝多年,居然还没有明白这个道理。还不如那个粟特商人胡拉克,早就做好了随军发财的准备。

李天郎从屋檐嬉雀处收回目光,有些怜悯地一扫慷慨陈辞的段秀实。虽然段秀实一直因胡汉高劣之争与己有隙,但他的人品学识,赤胆勇谋,确是安西官场中极为难得的。不像程千里,他佯似义正严词的反对,带上了过多的杨国忠色彩,失了夫蒙灵察这个靠山。他倒转得快……

讨伐大食不仅是高仙芝梦寐以求的,也是遥领安西大都护的李林甫蓄谋已久的。高仙芝想通过此战赢得高官厚禄,以便名垂青史,而李林甫则想借此博取皇帝欢心,权压朝堂新贵杨国忠。个中峰峦叠障,扑朔迷离,岂是赵淳之、段秀实等能够明了的!

“李天郎李将军连败胡贼,其用兵之妙,皆在长途奔袭,制敌机先,动辄疾驰数百里。区区怛罗斯,更不在话下!不如让他评评,这远征七百里,有无胜算!”刘单见众文官都呈观望之色,也急于脱身,一把将李天郎推了出来。

众人的目光,包括高仙芝、封常清和李嗣业的目光,都齐刷刷落在了李天郎的身上。赵淳之甚至还注意到高仙芝和封常清还有意无意地对视了一眼。什么意思?高仙芝无聊弹动座椅把手的手指轻轻拂在了膝盖上,这让赵淳之突然觉得毛骨悚然……

“卑职近来一直忙于编募人马,为我安西练一支横行铁骑,以按大将军愿使之可胜强悍之大食贼骑,亏将军远虑,属下众人尽力,略有小就……”李天郎的发言似乎一开始就文不对题,众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个个面面相觑。性急的席元庆不耐烦地叫道:“李将军练兵一绝,安西世人皆知,说这做甚,现在是在论讨伐怛罗斯……”很多人都冲席元庆瞪起了眼睛,田珍捅了他后腰一下,才令他嘎然住口。

李天郎没有理会席元庆,继续说道:“得知安西都护府整军,疏勒胡汉之民均挟弓跨马踊跃而来,然皆问一事……”

“何事?”高仙芝跟往常一样眯起了眼睛,众人眼中同样是一堆“何事?”

“皆言照草原风俗,进入帐篷者皆为客人,可以与其共享丰美草原,但若烧杀劫掠,欲夺己草原者方为仇敌,誓与其死战。所谓欲取我草原者,以血沃我草原也。我大唐草原万里,可用千年万年,何用跋涉万里而逐之?若强敌犯,自上下一心,同仇敌忾,将之埋葬草原,使之永不敢犯可也。然大军屡屡长途跋涉,取他族之地,既非做客之礼,也令将士血洒异疆,颇为不值。所谓名不正言不顺……”

“好了,李都尉绕了半天舌,原来就是反对两字么!”高仙芝眼中闪过一丝森然,但只是那么一丝,转瞬即逝。除了在他旁边一直注视他的赵淳之,没有几个人发觉他的手狠狠地抓紧了膝盖,“胡人之言你倒记得清楚!”

众人一片沉寂,傻瓜也听得出高仙芝的怒气。李天郎的态度,不仅令主战派诧异,也出乎段秀实等意料。

高仙芝的语气突然和缓下来,“大食凯觎我大唐,非旦夕之功!我若不先发制人,必制于人也!这个浅显的道理,难道要我给众人细说么!”众人凛然,也觉高仙芝之见,也并非毫无道理。“胡人眼狭,只见糊口草原,哪知角逐天下!此亦为大唐得安西而胡人归顺之根本!”高仙芝似乎开起了李天郎的玩笑,“李都尉和胡人混迹太久了罢?怎地也同样眼狭起来?不似胡儿却更似胡儿,想安西汉将也惟汝一人也!来来来,和阿史那龙支比比,是否似了起来?”

节堂里响起了笑声,李天郎笑得最大声,连声道:“大将军教训得是,先不比眼睛,末将和阿史那将军先从鼻子比起罢!”

哄堂大笑中,节堂的气氛为之一缓。

岑参道:“李将军之意,也是诱敌深入。以逸待劳之说,和大将军平灭大食之图,殊途同归而已。”

高仙芝呵呵笑着,随意点了点头,膝盖上的手松了下来。赵淳之也随之松了口气,同时觉得无比失望,他原以为李天郎会慷慨激昂地据理力争,至少也要坚持己见,没想到高大将军稍有怒意他便软了下来,哪有半分不畏权贵,敢于直言的雄风傲骨?英雄啊,他到底是不是?

李天郎在笑声中捏了一把汗,自己到底欠了火候,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非要说出来……阿米丽雅果然见识非凡啊,她居然猜到了这一幕,用封常清的话说,“此女多智近乎妖”。天哪,李天郎骤然出了一身汗。“近乎妖!”这是怎样的决断。绝对不是一个好兆头。加上今天的冒犯……李天郎后悔不迭,少说两句不好么!不过想到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想到胡汉百姓的苦难,想到方天敬对大唐社稷的忧心忡忡,想到王忠嗣量力而行,以战养和的远虑。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尽力一试,哪怕最后丝毫没有效果,哪怕自己也会命同王忠嗣,甚至更惨。至少,尽力了,可以问心无愧。

席元庆得到了垂涎已久的前锋之职,他的麾下集中了安西军里最精锐的将士,包括从侧戎军里抽调来的白孝德所领三百剽野团精锐。他毫不怀疑自己将率先越过葱岭,一路西行,轻松扫除了路上的微弱抵抗,引领整个唐军的兵锋直指怛罗斯!

身任右军总管的李天郎跟随着高仙芝一并出发了,赵淳之带三百陌刀手编横野团,加上从阿史那龙支的突厥军中拨来的三百骑兵编伊质泥师都团(意即狼之子),充调入李天郎部。突厥兵地领兵校尉也算是老相识——和李天郎比刀的阿史那沙蓝。

当行军队伍步出疏勒时,络绎不绝的百姓夹道欢送,各种语言的祝福声和歌声此起彼伏。须发发白的父亲擂着儿子们壮实的胸脯,少不了说些期盼爱子建功立业的话;母亲们则搂着儿子额头亲了又亲,涕泪糊了儿子们一脸;男人们一手抱了妻子,一手摸着幼儿的头,低声嘱咐几句;神情黯然的妻子们仔细检查了亲手为丈夫备下的包袱,满肚子的话如今却说不出几个字来。

“师兄,下次出征,无论如何得带上我!”张淮钜扶着李天郎的战马,挨个抚摸大枪、羽浪横刀和鲜明的铠甲,满脸都是仰慕。他央求李天郎很多次,欲随军出征,李天郎都以年纪幼小没有同意。

“好好在家习武修炼,以后有的是机会!”李天郎抱起李雅,将她高高抛起又接住,咯咯欢笑的女儿嫩声大叫:“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我不在家,你可要照顾好你师嫂。”李天郎将女儿交还给哥丽,李雅不甘心地搂紧父亲的脖子,哇哇乱叫,小脚在哥丽衣裙上蹬了不少脚印。

“咦,嫂子怎地没来送行?她……”张淮钜猛然意识到什么,立刻将下半截话咽回了肚子里。

李天郎苦笑起来。

阿米丽雅毫不讳言地反对李天郎此次的远征,怒斥这是穷兵黩武,断无好下场。作为妻子和母亲的阿米丽雅对出征几乎厌恶到极点,眼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远去,而自己却只有在家苦盼,那是何等的煎熬。她觉得大唐如此的征战可谓愚蠢可笑之至,对李天郎无奈的服从也充满怨恨。长久以来,她一直对此报以理解和容忍——他的丈夫是真正的唐人,他无法回避他的命运。阿米丽雅自己能做的,惟有为丈夫祈祷,为他减轻尽可能多的苦痛,哪怕是为了送他到下一次出征。只要他活着,只要他始终在自己身边。但是,长久的压抑并没有化解,反而越积越深,越压越重!

佛祖啊,为什么你总是让我一味承受,却又吝于赐与我改变这一切的力量,难道我们就只能一直顺从么!

当调皮的纱米娜摇落一地梅花后,一向温柔娴静的阿米丽雅像狮子一样发怒了,她抓住女儿,狠狠地扬起了手中的竹蔑。

连痛带怕,纱米娜的哭声差点把院子震垮。哥丽和查默干见到如此场景也是吓得手足无措,就是阿史摩乌古斯,也大张着嘴站在一边,搓着一双大手不知道如何是好。

心痛之极的李天郎闻声夺过女儿,见她腿上已是数道血痕,不由大怒,信手一推,阿米丽雅顿时仰身便倒。众人大惊失色,一起扑上抢扶。李天郎当即后悔,抱着号哭的女儿走上两步欲图缓和。阿米丽雅眼中已溢满泪水,她倔强地推开所有的手,自己站起来,一拂袖子跑出了家……慌得一干人等满处去寻。直到华灯初上,阿米丽雅才默默回来,单独关在厢房里什么人都不理。

李天郎在门边赔尽了不是,阿米丽雅只是关门念经诵佛,始终不发一言。她也不再做饭,也不让哥丽和查默干生火,弄得李天郎只得往街上买食充饥。

妻子苦啊,李天郎心里明白。远离家人,独自承担一切。再坚强的女人也有崩溃的一天。而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艰难与自己如影随形,连累了娇弱的妻子,折磨着全家上下,而自己无力抗争,惟有借战斗来逃避。剩下的一切,都留给阿米丽雅一个人在家承受。家啊,家现在是妻子的一切,她和他都只有这一个家了,即使阿米丽雅负气出走,她也再无地方可去,只有回家,跟自己一样,只有回家。

在出征前一晚,厢房里的灯光亮了一夜,念经声也悠然响了一夜,李天郎则在屋外站了一夜。

出发的号角声响了,李天郎扯过坐骑的缰绳,最后回望了一眼。仿佛神奇的感应般,他一眼就看见阿米丽雅在人群外跳下马,提着包袱急急赶来。阿史摩乌古斯赶紧分开众人,让夫妻两人说上最后几句话。

包袱散发着温热,不用说李天郎也知道是他爱吃的馕,那蜂蜜的香味让纱米娜舔起了小嘴巴。阿米丽雅把包袱往李天郎手里一塞,李天郎正要说什么,脸上却是一痛,原来挨了一鞭。捂住火辣辣的伤口,李天郎吃惊之余,居然笑了起来。周围众人尽皆瞪目结舌,面面相觑,只有人小鬼大的张淮钜高声干咳一声,假意装做没看见。

阿米丽雅随后冷哼了一声,转身就走。李天郎在笑声中跃上马背,冲自己老婆的背影叫道:“嗨,娘子,又要辛苦你了!我一定早些回来!”

阿史摩乌古斯一声呼哨,“风雷”“电策”纵身跟上。李雅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哇”地大哭起来。

大军出发了,送行的人群蠕蠕而动,祝福和道别的声音高亢起来。各种色彩斑澜的旌旗在号角声中排列停当,各族将士纷纷挥手上路。当号角音毕,大队已默然无声,齐齐向北而去,很快和送别的人群拉开了距离。虽然不时还有依依不舍地回首张望,但脚步却丝毫没有停滞。

李天郎的腿侧感受到鞍袋里馕的温热,他下意识摸摸脸上的鞭痕,不禁哑然失笑。

一匹快马从队伍一侧飞奔而过,李天郎皱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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