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曳影尘梦-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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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妹……”祖泽洪伸手刚刚接了过去,绎儿便不支地眼前一黑,径直倒了下去。

祖大寿迎着风雪展开信,紧攥着信纸泪涕交加。他猛得撕开了自己胸前的衣襟,仰天叫道:“弟兄们,督师的心是铁,是钢……他让我们不计过往,忠心为国……他愿意为我们受这天大的委屈……”

一个八尺的血性的汉子,沙场上与死神兵戎相见的英雄,向来是流血不流泪的,而今,面对一张薄薄的信笺,却泪洒冰冷的雪原。

“督师有令,我们再所不辞!”众讲师异口同声,一个个泪洒荒原。

“孙大人来了!”一个士卒叫道。

祖大寿转身看去,孙承宗纵马近前,翻身下马:“祖总兵!”

“大人!”祖大寿泪水忍不住的往下落。

“你们不必回去了,皇太极已经撤兵了。”孙承宗情绪不是太好,颇见低落,“京城外一场大战,满桂和孙祖寿将军都阵亡了。”

“什么?”祖大寿无言惊愕,任凭泪水更加汹涌地纵横……

“督师,满总兵他……他出战金军阵亡了……”程本直看在和正背对着自己的袁崇焕,压低声音说。

“啪!“袁崇焕手中的书落在了地上,身子也不禁颤抖,“你……你再说一遍……”

“满总兵阵亡了。”程本直含着泪水,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

“噗——”袁崇焕顿时喷出一口血。

“督师!督师!”程本直极为后悔将此事告诉袁崇焕。

“是谁?谁让他出战的?谁……”袁崇焕难以自制地大叫起来,泪水夺眶而出,接连又吐了几口血,“谁害死了他?……谁让他去送死的……”

“金军击破申甫的车营后,迫近永定门,满总兵率孙祖寿、麻登云、黑云龙四万兵出战。谁想皇太极命人冒充我军,黎明时分突然发动进攻,满总兵和孙祖寿将军都战死于乱军之中……”程本直的泪水滑落脸庞,“督师,您节哀吧!”

“是不是皇上逼他……”袁崇焕表现出更为夸张的失态。

程本直含泪点点头。他跟随袁崇焕虽然没有多久,但两人已经十分相知。他知道袁崇焕向来自制力强,很少如此不理智,即使是在杀毛文龙的时候也是从容不迫。而此时,面对满桂的惨死,他悲痛的仿佛成了另一个人,对于他而言,这个打击远远大于下狱的打击,让他近于绝望。

袁崇焕绝望的悲痛的来源,并非仅仅是满桂的战死,而是过去的一切一切。朝中奸佞之臣横行,天子刚愎自用,自己身陷囹圄,赵率教父子的阵亡,祖大寿的出奔,满桂的惨死……这一连串的打击在顷刻间将他曾经积于心底的所有痛苦都激发了。在此时,他才真正体味了绝望的含义。

他曾经以一种超人的毅力强制着自己的冲动,然而,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并不体谅他内心的痛苦。脑海中赵率教的幽默,满桂和自己争吵时的执拗,祖大寿爽朗的笑,仿佛就是昨天的事。可现实的残酷却让他接近崩溃的边缘,这一切在上天不曾给予任何暗示的情况下一下子全部被剥夺去了。他失去的不是一点,而是许多许多。

与此同时,滞留在京城的谢尚政也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困惑,手中的一张请柬让他失措不已:“梁廷栋会宴请我……这……崇焕下了大狱,祖总兵出奔,请我……为哪门子事?”

第二十七回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堂名担中咿咿呀呀的昆曲声,使得整个大厅里都变得莺莺燕燕起来,厅中的主客都沉醉在了汤显祖构筑的临川四梦中了。

谢尚政小心地端起酒盅,起身向梁廷栋敬酒:“梁大人,下官受大人抬爱,感激不尽,借贵府的酒水,向大人道谢了。请大人满饮此盅。”

“哈哈哈,”梁廷栋点头捋须一笑,轻轻碰了一下谢尚政的酒盅,“好啊,梁某恭敬不如从命了。谢将军请!”

“多谢多谢……”谢尚政微微一恭身子,用袖子掩面,将酒喝了下去。

梁廷栋示意他安坐下来,又让一旁的婢女给他斟酒:“谢将军不必拘束,就像在家一样。”

“梁大人客气了。”谢尚政寒暄道,自己的背脊却因为紧张已经湿了一片。

堂名担中的“杜丽娘”已经开始伤春了,咿咿呀呀地唱道:“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春香呵,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先!”

那“春香”应道:“成对儿莺燕呵……”

“杜丽娘”又接着唱道:“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歌溜的圆……”

谢尚政虽然在广东长大,不习官话,不过也在这官场混了多年,官场的两大应酬玩物他也都能得心应手。打马吊虽然不算高手,但这昆曲倒是很迷醉。这三两下唱来,堂名担中“杜丽娘”的声音让他很是陶醉,于是不由自主地盱起了眼睛来,脚下也打起了拍子。

梁廷栋不动声色地亲自给谢尚政斟酒:“将军此次入京长途劳顿。来!我为将军洗尘!”

谢尚政却全然不觉,还在跟着昆曲的悠长婉转的调子哼着。

“谢将军!”梁廷栋稍稍大了点声音唤他,“梁某敬你一杯!”

谢尚政这才缓过神来,慌忙端起酒杯,酒杯里的酒也稳不住洒了一半:“不敢!不敢!怎么敢劳梁大人为下官倒酒!”

“不用这么见外。坐下坐下,坐下说。”梁廷栋问道,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咱们不过是闲聊罢了。对了,听说谢将军在军中已经有些年头了,梁某想问问,谢将军是什么时候入仕的?”

“下官自天启二年就跟在督师身边了。”谢尚政言道。

“将军现今官至何职啊?”梁廷栋不动声色地问道。

“下官不才,才至中军参将。”谢尚政很难为情。

“梁某听说将军和袁督师是自幼的挚友,怎么这么多年,他也没升你的官职啊。这未免……”梁廷栋说着又一副失口的样子,“哎呀!你看!梁某说得都是什么话,将军不要放在心上才是……”

谢尚政心里一酸,脸上却寡淡的笑道:“谁让元素他铁面无私呢!反正,都是为皇上效力,官大官小不都一样嘛!”

“将军真不愧与袁督师堪为知己啊!都是不追逐名利的真君子,大丈夫!”梁廷栋夸道,“梁某是自愧不如啊!”

“梁大人言重了!”谢尚政谦虚中带着无奈,“下官愧不敢当!惭愧惭愧……”

“梁某这次请将军来府上吃饭,原不为别的,其实,是因为梁某管的那摊子事里面,有点事情需要谢将军出力。”梁廷栋和盘托出道,“但不知谢将军肯不肯赏脸?”

“梁大人有事只管差遣便是,只要是下官能办的,下官一定为大人做好。”谢尚政慌忙起身表态。

“哈哈哈,”梁廷栋大笑起来,“你坐!坐下说!其实,兵部现在空了个缺,梁某寻思着,得有个好的人选。但是,梁某初登兵部尚书的职位,在军中的根基太浅。听说谢将军是军中的元老了,在辽兵中也是有威望的,不知,可否推荐一两个人选,来帮梁某补这个缺呢?”

“这个……”谢尚政犹豫了一下,陪笑道,“但不知是什么职务?”

“总兵。”梁廷栋望着谢尚政,笑得很是诚恳。

“如果说是总兵之职……”谢尚政想了想,“曹文诏稳重内敛,治军优秀,军纪严明,可堪大用。”

“曹文诏……”梁廷栋喃喃地重复了一句,不很上心的样子,“嗯,还有么?”

“嗯……”谢尚政完全没料到梁廷栋这么难敷衍,“张存仁,或者于永绶……都是老将!为人稳重,治军打仗,又都是好手啊。”

梁廷栋不动声色地斟了杯酒,慢条斯理地说:“还有么?”

谢尚政完全傻住了,连这三个上将都看不上,难道梁廷栋自己早就有人选了?

“谢将军,你好像,对自己没有什么信心嘛?”梁廷栋见他闷了,立刻缓缓吐出了一句话。

“下官?”谢尚政不明白他的意思。

“总兵之职,难道一定要按照军功来计算的么?”梁廷栋笑了笑,端起了酒杯,“梁某和朝中的阁老们都认为,破格录用,也未必没有好处啊。谢将军,你说是不是啊?来,我敬你……”

谢尚政一下子僵住了,原来这一切是冲着自己来的,他强撑着端起酒杯:“梁大人请。”

“有些话呢,梁某也不方便说的那么清楚。”梁廷栋咽下了酒水,咂了一下嘴,长出了一口气道,“言尽于此,你明白梁某的心思,便什么都好办了。梁某听说,贵公子也在军中为将?”

“是,犬儿的确在军中打下手。”谢尚政汗出如浆。

“嗯嗯,”梁廷栋点点头,“回头你问问他,愿不愿意到兵部来做事情。梁某这里,那些个书吏下属都太懒散,缺个勤快能干的人。”

“梁大人如此照顾下官一家,下官感激不尽。”谢尚政赶紧跪了下来。

“好啦,公事嘛,这里说无意。咱们听戏听戏呵!”梁廷栋适可而止,将手一拍,笙箫立刻停了。

一个粉衣女子从堂名担中翩然出来,飘到了梁廷栋的面前,欠身一礼:“大人……”

“嗯,诗月啊,许久不见,你这牡丹亭唱的是越来越妙了。”梁廷栋一副醉眼朦胧的样子笑道,“今儿换个曲目,可唱得?”

诗月柳眉一扬,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睛含情脉脉,轻声细语道:“但凭大人吩咐就是。”

“嗯,”梁廷栋伸手将婢女递上来的剧目表翻了开来,细细扫了一遍,“《四声猿》……《鸣凤记》……嗯,花样好像没怎么变嘛……”

“都是老主顾喜欢的戏,通常怎么点,也出不了这个范围,所以,就没再变化了。”诗月浅浅地笑道,一边偷眼去看谢尚政,看的他一阵发傻。

“嗯,我想听点新鲜的,有没有?”梁廷栋合上本子笑道。

“大人要听新鲜的,倒是难为奴家了。”诗月嘴上这么说,眼神里却写着轻巧的模样。

“你一定有法子的。如若唱不出新鲜的曲子来,这次出堂会,大人我可不给赏哦。”梁廷栋嘿然一笑,放下了剧目表。

“大人非要逼奴家献丑,奴家只好硬着头皮上了。”诗月妩媚的一笑,微微欠身,“奴家前日在巷间听到了一个俚曲,调子不错,只是不雅。大人可要听么?”

“哈哈哈,唱来再说。”梁廷栋示意婢女为诗月取乐器。

诗月接过了琵琶,调了几下音,理裙子坐了下来,用蔻丹染过的红指甲拨响调子,接着启唇唱道:“瓜子尖尖壳里藏,姐儿剥白送情郎。姐道郎吃,瓜仁上个滋味便是介?小阿奴舌尖上香甜仔细尝……”

“哈哈哈,”梁廷栋抚掌笑道,“好一个舌尖上香甜仔细尝!”

谢尚政的脸分明是红了一片,这京城的俚歌,好像并不那么风雅,倒是通透的让人岔气。

诗月笑道:“大人说好,诗月得来不易了。”

“你再唱一首,唱的我高兴,我有重赏。”梁廷栋轻拍桌子允诺。

“大人要听什么?”

“民歌。”梁廷栋狡黠的一笑,“最好是南方的。我们这位客人,可是东莞人。”

“东莞的曲子奴家不熟悉,粤北的如何?”诗月向着谢尚政投去明媚的一笑。

“这个要这位大人说了算哦。”

诗月于是起身往谢尚政这里来了,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让谢尚政有点转向:“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哦,他姓谢。”

“谢大人,奴家东莞的曲目不很熟悉,只会粤北的一首俚歌。不知大人能否放奴家一马?”诗月凑到近前,款款下拜。

谢尚政连忙伸出手去相扶:“姑娘唱什么都使得。”

诗月柔柔地一笑:“那就谢过大人了。”

“无妨无妨。”谢尚政的脑子不太好使了。

诗月重新坐定下来,拨响了琵琶:“离妹远,好像高山离海边,隔山隔水隔音讯,问声妹妹嫌不嫌?不怕远,高山唱歌传天边,听歌当得见人面,对歌好像大团圆。离妹远,好像月头离半天,月头离天不落地,哥妹何时得相见?要说远,月亮太阳隔个天,隔了天来又隔地,每月初三也见面。”

一口广东话唱的字正腔圆,让谢尚政大为吃惊,加上那一曲俚歌唱的委婉动听,让他不觉想起在广东的日子,加上诗月秋波脉脉风情万种的模样,整个人像丢了魂一样,直到诗月一曲唱完,还没有醒过神来。

“谢大人,奴家唱的可好?”诗月起身来到谢尚政的面前,款款再拜。

“快……快请起!”谢尚政慌忙伸手去扶,不留心竟将酒杯碰翻了。

诗月掩袖一笑,秋波一转把谢尚政看得发了痴。

梁廷栋似乎并不在意:“还不给谢将军斟酒!”

“是!”诗月微一欠身,用葱白般的手指执起酒壶,缓缓斟满酒杯,又双手举盅过眉:“大人请!”

谢尚政正欲用手去接,诗月却将酒盅往回一收:“大人——”

“大人,兵部来人了!”门口一个家人禀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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