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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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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恺之也惊问:“难道别处也有与我同名同姓的顾恺之?”非要问个清楚不可。

丁春秋听过江东二痴顾恺之的痴名,更惊讶的是这与陆氏、朱氏、张氏并称吴郡四姓的顾氏公子竟与陈操之这般熟络,还师兄师弟相称,这让丁春秋本来就不强大的骄气彻底没有了,进到草堂坐定,还没说几句话,就听草堂外有人问道:“陈郎君在这里吗?陈操之小郎君——”

陈操之出去一看,是三日前来接他去陆府的那个府役,便拱手问何事?

府役道:“请陈郎君借一步说话,敝府牛车就停在林外。”

陈操之走回草堂,请顾恺之、徐邈、刘尚值陪丁春秋叙话,他跟随陆府差役来到桃林外,见一辆装饰精美的牛车停在林边溪畔,几个婢仆在牛车边侍立。

车稍的锦幔一掀,先下来一个梳双丫髻的小婢,随后是一位粉底青花襦裙的女郎,堕马髻活泼俏丽,明眸顾盼秋水盈盈,这女郎见到陈操之,一双美丽的眸子笑眯成两弯月牙儿,清脆的嗓音里透着欢悦:“陈操之,那株玉版好象活过来了,我特来告诉你一声。”

陈操之见是陆葳蕤,心中也是一喜,问了玉版的情况,说道:“既已有了生机,那就再用稻草灰若干,埋于根焉,不要浇水,这冬季冷雨够多的,再浇水又要烂根了。”

陈操之说话时,那陆葳蕤睁大一双妙目一瞬不瞬地看着陈操之,纵然陈操之神定气闲,也被这双明净得没有半点渣滓的眸子看得有些脸热。

“是呀,”陆葳蕤点头道:“这株玉版我太喜欢了,上个月怕它旱着,浇多了水。”

陈操之道:“葳蕤小娘子请看,这片桃林并无人照料,可是生长得很好,现在树叶落尽,来春则抽枝发叶,桃花缀满枝头,所以说种植花木不应该太精心,根要舒展、培土要均匀、筑土要紧密,栽种时要非常细心,种好之后后就尽量少管它,顺应花木的天性,任其自然——”

这是陈操之前世读过的柳宗元写的《种树郭橐驼传》里的种植之道,现在说出来赢得陆葳蕤连连点头。

斜阳映水,炊烟袅袅,一个年长的仆妇催促葳蕤小娘子回城。

陆葳蕤便道:“陈操之,那我回去了,你休学之日到我惜园里看看我的花可好?我要多多向你请教。”见陈操之稍一踌躇,便道:“我会让爹爹派人请你去的。”

陆葳蕤上了牛车,又撩开车幔问:“陈操之,你怎么得罪我六兄了,我让他给你带句话都不肯,还把你说的很不堪,不过我一句都不信。”也没让陈操之回答,嫣然一笑,挥了挥手,放下车幔,牛车缓缓驶动。

陈操之目送牛车远去,独自往回走,心里感着淡淡的、迷蒙的喜悦。

第一卷 玄心 第五十章 黛玉和婴宁

丁幼微委托从弟丁春秋给陈操之带来冬衣一套、案头护手暖炉一只、建康白马坊精制紫兔毫笔五支、左伯纸十卷,另有鹿脯、柿饼若干,还有一封短信,无非是叮嘱陈操之冬夜莫要读书太晚,若是偶感风寒,切记立即求医问药,决不能拖延,小郎游学在外,没有阿姑照顾,一定要自己珍重——有些话丁幼微没有写出来,当初陈庆之就是风寒邪感没有太在意,以为咳嗽几声无所谓,却最终肺疾不治,每一思及,丁幼微就痛悔不已。

陈操之看着嫂子那娟秀清丽的《曹全碑》体小隶,心里暖烘烘的,将信收起,问丁春秋现在住哪里?建议丁春秋就近找一农户闲房居住,免得一日三趟城里城外的奔波。

顾恺之便让老芒头去寻访,要那洁净宽敞的才好。

大凡自矜身份的人,对于地位比他还高等的人就难免有自卑之感,丁春秋慑于顾氏家族的名声,在草堂颇有些拘谨,手里的麈尾也挥洒不起来了,想当年他父亲丁异意欲结交顾恺之父亲顾悦之却遭冷遇,而这个顾恺之却毫无门第之见,虽说有点痴,但顾氏的郡望和顾恺之本身的才名摆在那里,谁敢有半点轻视?江东人是拿顾恺之与琅琊王氏的王献之、陈郡谢氏的谢玄相提并论的。

又得知那个病怏怏的老者是名闻天下的大画师卫协,丁春秋更是不敢流露半点骄气,与寒门的陈操之、徐邈、刘尚值渐渐融洽起来,抛开了门第之见,丁春秋这才发现眼前三人都可以是很好的朋友,刘尚值直白坦率、言谈风趣,徐邈人品端谨、家学丰赡,陈操之更是咳珠吐玉、妙语不断,与徐邈辨析义难,让旁听的丁春秋赞叹不已。

次日是休学日,丁春秋从城中赶来桃林小筑已是辰时,顾恺之还在高卧,刘尚值在独自看书,问陈操之去了哪里?答曰陆太守请去了。

丁春秋又发了一阵呆,直到老芒头来请他去看房子才回过神来,心想父亲丁异叮嘱他到吴郡求学要结交高门士族子弟,要展现才华引起陆太守的注意,没想到这些都让陈操之做到了,陈操之只不过是个寒门子弟啊,而且来吴郡不过半月,对此,丁春秋难免有些嫉妒。

丁春秋到达桃林小筑的同时,陈操之也到了太守府,陆纳与他谈了一会当年他亡兄陈庆之的旧事,便让管事领陈操之去惜园。

魏晋之际,礼教松弛,而且在陆纳看来,爱女陆葳蕤是个不解世事的孩子,陈操之也只是个十五岁少年,如果这时有人提醒他应注意男女之防,只怕陆纳会勃然大怒,斥责那人自己内心龌鹾——

陈操之在金风亭畔见到陆葳蕤,陆葳蕤穿着小菱纹的襦裙,方领大袖,衣襟下达腋部,旋绕于后,衬显窈窕身段,梳着分髫百花髻,眉毛微微扬着,笑容分外甜美,说道:“陈操之你来看,玉版发出新叶了。”

陈操之过去看了看,菊花玉版原本几乎枯死的枝干发出了几片新叶,看来真是活过来了,没想到秫酒真能代替高锰酸钾溶液起到去腐杀菌的作用,真可谓是歪打正着。

陆葳蕤又引着陈操之去看那株从明圣湖畔移栽过来的金钗石斛,一一向陈操之说这株腊梅是从哪里寻来的、那株连翘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如数家珍,忽然问:“陈操之,你府上就在明圣湖畔对吧,是不是也植有很多花树?”

听陈操之说没有,陆葳蕤就奇怪了:“那你怎么知晓这么多园艺之道?”

陈操之道:“明圣湖畔的山林间多有各种奇花异草,我喜欢登山涉水去探望它们,观察它们的习性,有些花喜荫凉、有些花喜日晒、有的耐旱、有的要植于湿地,看那些花在哪些地//奇书//网整//理方生长得最好、花开得最盛,就知道花们的喜好了,顺应花性就能栽养好它们,不过我不喜欢把花移植回自家庭院,土质有别,花木生长不易。”

陆葳蕤蹙眉道:“你是在说我吗?可是你想,花也是要人照顾的,风雨雷电、禽兽啄噬,你今年见花开得好好的,明年去看,那株花枯萎了、被禽兽践踏了,你不会难过吗?世上多有赏花人,可是真正爱花、惜花的有几个呢?往往奇花异种,脆弱易凋,我没看到便罢,看到了总想由我来照看它,感觉很安心——”

陈操之有些惊讶,望着陆葳蕤纯美的容颜,听她继续说道:“我知道吴郡人都笑我痴,说我是花痴,谁又知道我见花开花谢的领悟呢,我娘亲去世得早、我的两个姐姐都是早夭,我兄长生亦是多病,人之死也如这花木一样,凋谢了、枯萎了,也许如佛典说的有转世轮回再世为人,但我已经不认识他们了,就象同一株花树,每年开的花也不会是一样的——”

魏晋人浓烈的生命感伤在眼前这个名门女郎身上体现尤为明显,陈操之原以为陆葳蕤只是一个生活优裕、爱美纯真的简单少女,没想到她这么多愁善感,陆葳蕤象《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吗?有点象,又不大象,陆葳蕤应该更纯粹一些,还有,陆葳蕤爱笑,仿佛聊斋里的婴宁。

陆葳蕤见陈操之目不转睛望着她,“格”的一笑,说道:“怎么了,你也要笑我是不是?”

陈操之微笑道:“怎么会,我觉得你说得很好,让人心怀窈缈、俗虑全消,觉得活着很美好。”

陆葳蕤笑道:“我又不会玄学清谈,哪能说得这么高妙让你俗虑全消呢。”

陆禽这时走了过来,他在一边冷眼观察陈操之好一会了,这时眼里仿佛没有陈操之,对陆葳蕤道:“七妹,菊花玉版活了吗?”

陆葳蕤眉开眼笑道:“活转了,发新叶了,六兄,你来看。”

陈操之见便道:“葳蕤小娘子,那我告辞了。”

陆葳蕤看着从兄陆禽那悻悻然的样子,偷偷朝陈操之眯眼一笑,说道:“那好,谢谢你活救了我的菊花——短锄,代我送陈郎君出园。”

短锄是陆葳蕤贴身侍女的名字,俏生生的一个女孩子,却让陆葳蕤叫作短锄,短锄栽花啊。

陆禽看着陈操之的背影,对陆葳蕤道:“七妹,以后莫让这个陈操之再入园了,这人小小年纪,心计很深。”

陆葳蕤道:“六兄,陈操之心计深不深,关我的花什么事呢,我请他来是救菊花玉版而已。”

陆禽道:“七妹你不知道,这寒门学子一入我陆府就声望大增啊,我不想给他这种沽名钓誉的机会。”

陆葳蕤道:“可我听爹爹说陈操之甚是有才,书法极好,既然是真有才,那么我陆氏借一帆风、助他扬名又何妨呢,君子成人之美啊。”

陆禽语塞,却道:“也没什么才,论书法,不如我远甚。”

陆葳蕤道:“哪天六兄和陈操之比试一下书法,让爹爹作评判。”

陆禽一屑道:“我和他比,笑话,他没那资格。”

陆葳蕤含笑道:“六兄,你既说他书法不如你远甚,又不肯和他比,那人家怎么知道你书法比他高明?”

陆禽道:“我们和他不是一样的人,没什么好比的,比如说你要我和农夫比挑粪,那我敬谢不敏。”说罢,自以为譬喻精妙,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陆葳蕤噘嘴道:“可这明明是比书法嘛,扯到挑粪去做什么!书法之道,又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陆禽强词夺理道:“怎么没有,这满园花树都有高低贵贱之分呢,七妹你怎么专挑名贵稀有的品种移栽,那些寻常花种怎么不种?”

陆葳蕤“哼”道:“六兄不讲理的,我不和你说了。”

陆禽忙道:“好好,不说了——七妹,真庆道院的茶花开了,哪天我陪你去赏看。”

陆葳蕤道:“我不要你陪,我自去。”

第一卷 玄心 第五十一章 两个爱花人

立冬过后,天气一日冷似一日,早起登狮子山,山岩地表蒙上一层薄薄的白霜,后凋的松柏象是被冻着一般青得发黑,口里呼出的是白气,这吴郡的冬季到来了。

陈操之、来德都穿上了冬衣,冉盛却不肯穿,只是两件单衫,说热,摸摸他的手,果然热乎乎的,冉盛的体质真不是一般的强健啊。

不过十月的天气冷得不彻底,接连几日冬阳高照,又暖洋洋得象是春天跨过冰雪提前到来。

十月十六日休学,陈操之、刘尚值跟着顾恺之去山萝村,在那毛姓佃户家中用午餐,那毛氏女郎每日随父兄劳作,肤色虽不甚白皙,但莹润有光泽,眉目颇有灵气,走起路来轻快矫健,想必溪边捣衣姿势也是很美的。

午后归途,顾恺之道:“子重,今日晴好,待夜里一轮朗月出来,我的《月夜捣衣图》就可以画好了,比卫师的赠笛图可快得多。”

陈操之以前只会画风景,没学过画人物,便道:“长康,我要向你学画人物,卫师精力不济,没时间教我。”

顾恺之笑道:“好,我这算是代师授艺了吧,不过你还是先画你的山水树木,我感觉你对画那些很有灵气,先熟悉了用笔用墨的技巧,明年我再教你画人物——你也要画美人吗?”

陈操之笑道:“自然少不了要画美人。”

顾恺之问:“那你准备要娶几房妻妾?”

陈操之奇怪道:“娶妻与画美人何干?”

顾恺之道:“那毛佃户说要把女儿送与我做妾,我婉拒了,许诺免他一年田租,我才十四岁嘛,我虽好色,但不好淫,若是每画一个美人就要娶回家去,那我如何受得了!”

陈操之、刘尚值都是大笑。

顾恺之又道:“娶回去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每日看着那韶颜被岁月侵蚀逐渐老去,实在很无趣啊,所以我只画她们最美的时刻,然后绝不再见她们。”

陈操之赞道:“长康深情妙语,可传扬后世了。”

刘尚值道:“那陆花痴是吴郡第一美人,长康何不画之?”

顾恺之道:“顾、陆两家交恶,三十年不相往来,我何敢去画陆氏的女郎!待子重学会了画人物,让子重去画,庶几无憾。”

三人回到桃林小筑,卫协对陈操之道:“午前有陆氏家仆来寻你,未说何事,见你不在,便去了。”

此时日已西下,明日又是徐博士开讲日,无暇去陆府,只有等三日后休学日再去,把上回借的卫恒《四体书势》和谢安的《赠王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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