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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群-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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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苏进
申明:本书由 (。。)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序言:回想

我的生活世界和作品世界基本上是军人世界,我一出生就在军队,至今仍然在这个环境中生活,生存经验决定了我创作中某些特征。幸运的是,那个世界养育了我,但我并没有被那个世界彻底融化掉,仍然存有个人的心律与声音,否则我也不能够创作任何东西了。

从16岁开始,我当过炮手,瞄准手,计算员,侦察班长和指挥排长。这一系列职务都依附着某个强大的火力中心,就像一个个零部件配属在火炮身上。假如相互脱离,那么零部件完了,火炮也完了。有生命的人与没有生命的钢铁相互拥有,就是战斗力的实质,也是任何军队的实质之一。

我们图版作业非常优美,而炮口喷泄出的却是密集的死亡。七个炮手都不得不在口令鞭策下浓缩成一个长着十四只手的士兵,才能操纵一门巨炮。一个单独的人在生命意义上可能非常伟大,但是在一门巨炮前没有价值,起码是没有火力价值。“我属于你!”是军队的最高口令。这意味着你必须放弃你的自由,自愿投入那近乎极端的集中统一。否则,你将失败,你将被剔除。集中程度越高的军队越有战斗力。然而,把所有人浓缩成一个人,这个过程犹如一只炼丹炉,痛苦而灿烂。

我们的思维如同弹道那样弯曲并且直指敌方要害,而肉体像弹丸那样整齐地排列着而且完全束缚在无形的弹药箱中。我们常年保持在待击状态,就好像挽弓满月却引而不发,就好像导弹倒计时至“零秒”却不升空,就好像眼睛瞄准靶心食指勾住扳机却不扣动……一天天,一年年,待击状态也许持续你的终生,而你在任何一秒里还不能失误。这状态是一支武装力量的理想状态。

我曾被训练到这种境界,但是,同许多和平年代的军人一样,我也没有打过任何一仗……这情况,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来讲,是幸事。但对于一个军人来讲,只能讲是不完整。因为他无数次设计过一个作品但从来不允许他实现;他无数次模拟战争却是为了没有战争。他献身于一个美丽的悖论,他陷入了一个光辉的黑洞。

这恐怕不仅是军人的命运,而是人类的一种生存境遇。这恐怕也不仅是生命缺憾而且是审美上的意义。生命原本无限深奥了,生命旅程更奇妙。伟大的东西常常是暗藏着的东西,而且就在你我身边。

这就是《炮群》的创作契机。

《咱俩谁是谁》仿佛一个幽默故事,其气质是微笑着的无奈。我们都会有一些出色的朋友,也许我们自己就是出色的。但是我们往往会十分认真地投入一些庄严而可笑的事情,甚至为此贡献自己的终生。心律在尴尬中失常,才华地那种环境中变质。我们的笑不是笑而是取笑,我们的智慧不是智慧而是狡黠,我们的善良被一层层原则与伦理紧紧包裹着,我们的今天与明天太过于相似以至于天天像在重复……

它是一块精神牛皮癣,不痛,但痒得叫人捶胸顿足。

1996年仲秋于南京

1

第一章

1.坚硬的渴望

今夜好没着落。

苏子昂佯做深思的表情,沿过道走出宿舍大楼,在院内站了站,感到不压抑了,又沿过道走回宿舍。途中,某扇窗户一响,他赶紧又做出深思的表情,似乎正被“战役想定”所困扰。

三十多米长的过道上,竟没碰见一个人,这太罕见了。整幢大楼都给他以堆满心思的感觉,军官们都在谁也瞧不见谁的地方运筹帷幄。事实是,一旦谁也瞧不见谁了,那么大家肯定忙于同一件事。假如大家全泡在一块,那说明大家都不太妙。T集团军的陈团长,已得知确切消息,回集团军升任副参谋长,便不好意思和大家呆在一块,这心理很微妙。本届高级指挥班四十名学员还有一周就毕业,之后,是提拔是调动是返回原职还是到某部帮忙去,应该尽快尽快确定下来,起码也要撑出副胸有成竹的含蓄姿态。

苏子昂相信自己比周围人更有质量,所以他准备此生比别人多倒楣。一个人飞出众人太远,看起来肯定渺小。相反,贴着人家鼻尖站着往往被人承认巨大。苏子昂赏识自己的沉着,到目前为止,他没有打电话,写信,找首长秘书,或是踱入某人客厅。他有许多令人羡慕的关系,但他一处也没运用。他在来自全军的四十名优秀军官中,确信自己是最优秀的,那么,当然也是全军之精萃。倘若他得不到应有的前景,那不是他的问题,是驾驭他的人出了问题。他不提醒上层注意他,以此来观察在正常情况下他能否获得公正对待。还有,尽管他已多年坎坷,但自尊与自信一直跟随他。他认为自尊与自信本身就是一种幸福,缺乏它们等于背叛生命。

后来他睡了,和往常一样压制着自己的性欲。他对此已经习惯了。

上半夜很平淡,窗外星月不明,天穹朦胧而僵硬。苏子昂醒了一下,认为它很像1944年6月5日诺曼底登陆前夜,当时艾森豪威尔上将对天气的苦恼曾深深感动他。他抛开夜空接着睡,预感黑夜中有不祥之物逼近。它和他,有一个将碰伤。

凌晨1时20分——苏子昂在梦中估计,院内响起一股长啸,啸声狂放至极,余韵摇曳不已。啸声熄灭后,便觉出铺天盖地的悲怆。好冷呵!苏子昂裹着被子坐起身,暗想,最好大家全别动,就我一个人冲出去。

他去了,步伐极快。

一个硕大身影,背倚着院角的法国梧桐树,盘腿席地而坐,正在号啕大哭。夜宿的鸟儿从枝叶里惊飞。那银白色的树身在夜里极像泡在水中的大理石雕塑,几米外就能触到它的光辉,伴着光的寒冷。

罗布朗?真是罗布朗。令人难以置信。

罗布朗是新疆军区某旅参谋长,哈萨克人。在高级指挥系里是唯一的民族同胞,他骨架大身材高,由于过度粗壮而看上去不高。他的军帽永远戴不正,但是歪得有味道,别人谁也模仿不了,他一歪,威风就让他歪出来了。他的勇气与智慧也是学员里第一流的,苏子昂曾为之惊叹,那晃荡的大草原怎么跑下个佩衔的大猩猩呢?居然在很多学术问题上与苏子昂意气相投。罗布朗从不隐瞒自己的仕途,他公开宣布回去后就当旅长。他保证明年邀请各位同学去作客,让大家晕倒在哈萨克姑娘的热情怀抱里。但是前天,他得知旅长位置没有了,而且是被一个他素来瞧不上的家伙谋占了,他返部后只能等分配或者转业。整整两天,他微笑着一声不吭,相当沉着相当精彩,像在磨砺胸中的锋芒。今天半夜,他忽然裂开了,奔进院里仰天长啸,接着疯狂地大哭。大伙们统统出来,彼此交换信息,明白后,有人咬住嘴,有人背手踌躇,剩下人便围去劝。罗布朗毫不为动,仍然大哭不止,他甚至不屑于瞧劝他的人们一眼。渐渐地,劝解者们感到了自己多余,感到受了轻慢,陆续离开他。议论方式也不一样了。

苏子昂在近处欣赏罗布朗的状态,深深被他震撼:一位勇猛的哈萨克军官,在银色月光下,倚住女人腰肢一样的梧桐树身,放肆地痛哭,毫无常人的羞耻,他哭得太豪迈太壮阔了!他左手扶膝,右拳捅在腰间,犹如驭马,昂首挺胸,全不抹泪,喉核跟鸡蛋似的在他脖子上滚来滚去。泪水将他衣襟弄湿了一大片,军帽端端正正搁在身前,帽舌儿按规定冲着他。痛哭声中夹杂些哈萨克语,听来像诗的碎片。从来没见过男人的哭泣那么壮美,如同雪山融化露出了山的本色。呵,哭到这个境界,确实是卓越的哭,也才配叫做哭!

苏子昂感到心里湿漉漉的,被感染得也几乎落泪。罗布朗不光是失去一个旅长职位,他离开草原和哈萨克姑娘也太久了。他必定还为着一些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东西而哭。哭泣是他的精神需要,这可以从他的哭声中觉察到,他哭得真是又痛苦又舒服。谁去劝,谁就是亵渎。苏子昂浸沐在哭声中喟叹:他们,还有我,何时能够学会像他这样随心所欲地哭泣呢?

一阵咕噜噜响,罗布朗用力清理喉咙和鼻腔,噗地吐出口老痰。那痰跟手榴弹落地似的,打着滚儿走了。罗布朗抓过军帽扣在头上,站起身,骨节咔咔响,轩昂地四处望,然后迈着大步进宿舍楼,像刚刚下操,边走边松腰带。苏子昂简直能听见他裤裆里两颗睾丸碰得叮当响,活像没拴紧的行军壶。苏子昂伫立院中,胸腹间意气翻涌,一个波次连一个波次顶撞上来,不可遏制。蓦然,他昂首收腹,对着月亮纵情地狂嗥……他自我感觉那几乎是非人类的声音,精气倾泻而出,充溢于天地间。从未有过的痛快!

宿舍里的人探头骂娘,仍是骂罗布朗的娘。罗布朗在门口呆住,惊望着苏子昂,随即大赞一声,他很佩服。

东方犹如挨了一鞭子,破了,绽出一抹红光,红得又突兀又含蓄。几枚沾着露水的梧桐叶飘落,半途中碰撞几下。就在此刻,苏子昂决定了:当官,一定要当官!

2

第一章

2.似乎不屑于当官

指挥学院的南门,每天有两种班车发往市内。一种国产大客车,供团以下干部和家属乘坐;一种是十五座日产空调中轿车,专供师职干部乘坐;至于军以上学院领导,各有专车接送。中轿车的发车时间,比大客车晚二十分钟。如此安排的用意,是避免两车同时出现在南门登车场,形成对比。不过,这用意每每被证实是多虑。中轿车总以其优良性能后发而先至,它在途中超越大客车时,两车的乘客都很平静地对视着,平静得像不曾对视。

苏子昂赶到停车场,大客车已经发出。他看看表,中轿车快要露面了。他站在显眼的地方估计中轿车不会无动于衷地从他面前开过去。果然,中轿车在距他几米处停住,车窗无声滑开,一个老头探出婴儿那样红通通的脸,苏子昂想起来,他是兵种教研室正师职主任,名叫孙什么……唉,既然记得职务,一般也就不记得名字了。

“进城吗?”孙主任问苏子昂,不等他回答就朝车内说声,“是进城。”再回头对苏子昂道,“上车吧,大家挤一挤。”

苏子昂上车后看到车内一点也不挤,六七位部长、研究员每人独居一排座位,仿佛谁也不愿挨着谁。他漫天道谢一声:“各位首长,本人口头敬礼喽。”说着便和孙主任坐进同排座位。

孙主任微笑:“苏子昂同志,你刚才站立路旁的姿态像在检阅嘛,我很感动。周围既无部队又无领导,你还能保持正规形象,天生的军人标本。我再不感动就不像话啦。”

“首长挖苦的好!”

“我不是首长,是教员。”

“教员挖苦的好!”苏子昂略停,“比首长还好。”

“我疑心,你不是有意漏乘大客车的吧?”

“开始不是,后来真给漏掉了,我才发觉可能是故意漏乘。刚才叫你一说,我断定自己是蓄意漏乘,不然怎么把自己提拔到这辆车上?”

“瞧瞧高级班学员的灵魂深处!你们在部队发号施令惯了,目前挤在学院里,一无小车二无公务员,还得出操种菜,熬不住了吧。”

“硬撑着呗,目前心底正发虚。我发现我们和别人没什么像样的区别。”

“好,你给了你这类人狠狠一击。哎,昨夜学员楼方向有一声怪叫,怎么回事,院里跑进什么怪兽来啦?”

“怎么传得这么快?事情本身没什么了不起,但是传播的速度比事情更可怕。”

“一早就知道啦,到底什么事?”

“背叛,有人给狠狠地背叛了。”

“莫名其妙。天亮前又有一声大嚎,是不是背叛者又投诚了?”

苏子昂兴奋地:“两声你都听见啦?哪一声更响?”

“没有比较,”孙主任讥讽地斜望他,“就性质而,都属于谋害。我丈娘被吓得差点中风。我比较沉得住气,临毕业的学员发生什么事,我都不意外。”

“丈母娘!”苏子昂夸张的拍击大腿,“多大岁数了?”

“理论上的。”

两人笑了,身体一松,肩头也靠住了。后排把昨夜的事件接过去,议论学院近年出现的几个精神病例,都是因为研究跟不上,自感有负部队领导期望,压力太大造成的。再后排又把后排的话题接过去,议论战场心理学,“失常”、“悸动”、“疯狂战斗”……总之话题不祥,且都是以学员为分析对象。

苏子昂两脚跺地——军鼓节奏,然后舒适地靠住后背,抑扬地高声道:“这车才真叫个车呐,前辈坐惯了它,一旦没得坐了,怎么办?”

“你戳到了我的痛处。我就没有几天好坐喽。”孙主任提高声音,故意让后面的人听见,“让我退下来,同时移交研究课题。”

车内顿时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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