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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群-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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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颅在教鞭上方朗朗地阐述某条定律,根本不朝苏子昂看。老师伸出手,唰地把夹在苏子昂大腿根的图书拽走了。即使老师是女的,也不因为藏书的地方不雅而不敢下手。老师把定律讲完,回到讲台,将缴去的书一摔,教鞭按住它,全身保持一个造型:

“苏子昂,站到窗前去!”

四周嗤嗤乱笑,苏子昂走上惩戒位置。

窗外有一片山坡,是烈士陵园,里面埋葬着解放这个城市时战死的一百二十七位烈士,白色大理石墓碑在墨绿色松枝中闪烁,这两样东西总想伴厮守。老师叹息着:

“同学们,一百二十七位烈士在望着我们。他们盼望我们好好学习,长大接他们的班。同学们,我们决不能做对不起他们的事,我们不能让烈士的血白流。苏子昂同学,往前站,让烈士们看看你,你有勇气面对他们吗?”

老师常用他崇拜的东西打击他,老师常把死者弄得比活人强大百倍,并且让双方对视。

有一天苏子昂独自跑进烈士陵园,忽然痛恨这个地方,他掏出“老二”,挨个朝墓碑撒尿,觉得异常恐惧异常痛快。他一边尿一边看铭文:某某某江苏如皋人某某部队副营长共产党员1949年7月31日——他记住这日子是因为它和“八一建军节”挨着,他尿停了。猛听见身后有人怒骂,随即被人提着脖领口拽歪去,一串粗硬的巴掌揍到脸上,打得他一片昏花,尿又出来了,全尿在裤子上。揍他的人是一个黑脸膛少校,眉眼绝对凶狠。

“兔崽子,敢朝这上头撒尿,枪毙你!劈掉你屌,叫你一辈子蹲着撤尿。给老子跪下来,面朝它跪下,张开狗眼,大声念。”

苏子昂半跪着,念道:“宋泗昌华东二级战斗英雄……”

“就是老子,老子就是宋泗昌!现在你知道厉害了吧?我没死,每年都来看看它。哈哈,咱们商量个解决办法吧,要么你磕三个头,放你滚蛋。要么抓你去公安局或者学校,两上地方你选一个。”他一屁股坐到墓碑顶上,“我建议你磕头。磕头不丢人。”

苏子昂完全被征服,准备磕平生第一个头。

“你看上去像部队孩子嘛,解放鞋是谁的?在哪个学校读书?”

苏子昂见在希望有磕头了,如实报上学校名称,那是所干部子弟小学。

“你父亲是谁?”

苏子昂报上父亲姓名,开始傲然注视他。

宋泗昌盯他一会,笑了:“操你妈!不磕头了,鞠三个躬算啦,就像对国旗那样鞠躬。”他调整身躯坐正,颇有国旗的味道,双脚搁在墓碑两边。

苏子昂朝宋泗昌和宋泗昌之墓,深深三鞠躬。他真想问,真想!

“耳光疼吧?应该的,你干坏事嘛。不过,我不准备向你学校告状了,也不向你军长爹告状。建议你也别跟你家里说,尤其别跟你妈说。你妈境界不高。”

“没问题。”

“现在你坦白一下,为什么要在这撤尿?”

苏子昂结巴地说出一堆倒楣事。宋泗昌疑惑地听着,道:“不通。意图不明确,小小年纪老奸巨滑。算啦,以后送一把鲜花来上供。”他踢自己的墓碑,“我自己给自己献花不大合适,是吧?你送花是应该的。旁边几个是一级英雄,我二级,清明节少先队送花,老轮不到我这里,妈的。”

7

第二章

7.父亲,是无法选择的

苏子昂注视着父亲,判断他今晚心情怎样。假如他心情不好,他准备试着使他心情好起来。等到客厅里只剩下父亲和他,父亲在沙发里坐下,探手去摸老花镜时,他叫了声:“军座。”

父亲瞪他一眼:“又有什么毛病。想要钱?找你母亲去,我没钱。”

“我不要钱。我想打听一下,你部下里有没有一个宋泗昌?”

“有,291师的营长。为什么问他?”

“陵园里有他的墓,但是他依然健在。昨天中午,我和他在墓碑前碰上了。”

“他去那里干嘛?”

“昨天是他的忌日,他大概是去给自己扫墓,我想。”

“你去那里干嘛?”

“打鸟。”

“不许打陵园里的鸟!”

“当然,我原准备等它们飞出来再打。我有几个问题,问一下行吗?第一、宋泗昌究竟死了没有?第二、陵园正中的纪念碑上记载烈士总数是一百二十七个,大概错了;第三,剩下的一百二下六个当中,还有没有虽死犹生的?”

“你把脚放下来,坐端正,不要装腔作势,否则就滚你屋去。”

苏子昂坐直:“您是好父亲,您训我我爱听。您的缺点和工资一块交给母亲了。您一定要给我讲讲这件事,要不我和同学们总觉得陵园有鬼,或者是有冤案。”

“把裤裆扣好,你短裤都露出来了,发展下去还要露出什么东西。”

“我愿意扣,但是扣子掉了。这条裤子是母亲发配给我的旧军裤,你知道的。顺便建议一下,以后设计军裤不要安扣子,安条拉链更好,又方便又气派。外军都是这样,包括女军裤,我想。”

“你想的不少!你不要嬉皮笑脸。”父亲沉吟着,“我叫她给你做两条裤子吧,唉……那个宋泗昌嘛,倒杯茶来。”

苏子昂朝门外喊:“陈小非,倒两杯茶来。”

警卫员陈小非端进两只高白釉瓷杯,杯子放到茶几上时发出银铃似的一声响。父亲一杯,苏子昂一杯。等他离去后,父亲指点苏子昂:“最后一次警告你,如果你再使用我的警卫员,我就把你送到住宿学校去。”

“我只用了一半,另一半在你面前放着呢。再说,我帮他干的事也不少,我们是老朋友。”

父亲揭开杯盖,又发出叮地一声清响,他啜饮着,忽然侧耳,母亲在外头教训陈小非。

“……两只高白釉值好多钱?景德镇给咱们定制的,你拿给他俩干嘛?打了怎办?打了一个另一个也拿不出手了,懂吧?他俩喝茶什么杯子都行,家里有的是杯子嘛。高白釉要留着给上头来人用,你掌握一条原则,少将以上的客人,用!少将以下的客人,我叫用就用,我没叫就不用……”

苏子昂把客厅关上,每当他和父亲单独相处时,母亲总弄出点事来骚扰,以便让两人知道她就在旁边。她恐怕不会相信,他和父亲独处时从来不谈论母亲,仿佛曾有过契约。这也是苏子昂与父亲最隐秘的沟通之处。

苏子昂不是她生的,是父亲前妻生的。这位母亲说自己父亲结婚时她已经死了。后来她确实死了,父亲才把苏子昂接到身边,苏子昂就知道这么一点。他暗中期待,父亲在某一天讲出一切,追悔对不住苏子昂生母,并在死后去和他相会。至于目前这位母亲,苏子昂早已决定,一旦父亲去世,他立刻永远离开家,不过目前不能为此伤害父亲。

父亲说,宋泗昌是一位勇士,打厦门岛时担任连长,率领突击队。滩头战斗开始顺利,后来被动,高崎一带尤为艰巨。敌人火力强大,我方火炮够不到他们,突击队大部伤亡。战役结束后,宋泗昌失踪了,有人看见他中弹后补抬走,估计是重伤。但是野战医院也查不到此人。团里后业报了阵亡。结果,他被送到我们右翼部队医院去了,医院又随部队直奔海南岛方向,他也被带走了,同时跟一个女救护搞开恋爱,不想回部队了。他在解放海南时打得不错,出了名登了报,一下被我们查到。我们要他回来,人家不放,说要留他解放台湾,打了好多官司,我们才把他和那女的一并调来。先给他俩办了结婚,再给他一个记大过处分。

“有没有影响升官?”

“当然影响进步,要不他早当上团长了。”

“他胆真大。比如这种事,他敢你就不敢。”

“错误!绝不允许的,随心所欲,目无组织。”

“有个问题,既然宋泗昌不在墓里,那坟墓里埋着谁哩?”

“最初我以为是他的遗物,后业才知道真有个死人里进去了,尸首不完整,所以团里认为是他了,当时没工夫认真查。后来认真查了,也没查出此人身分。”

“反正他是烈士,死人不会提意见,对吧?”

“你要是能告诉我烈士的真实身分,我马上叫他们另立块碑!你行吗?不行就维持现状,党史还有好些事情搞不清楚呐。”

“如果他不是咱们烈士呢?如果你们把一个国民党兵错埋进去呢?……”

“胡说八道!”父亲实际上在笑。

“你下个命令,把那坟墓刨开来看看。”苏子昂想象着宋泗昌站在自己的被挖开的墓前,又恶心又痛快。

父亲再不理睬。

“宋泗昌烈士之墓”是一个幽默,保留它比更正它更另漂亮。它成了291师史上一段著名插曲,名气差不多和那场战斗一样大了。老兵们对此事津津乐道,传统教育也少不得引用它。“那个谁谁死而复生,还带个老婆回来……”领导方面之所以喜欢这个误会,是因为它生动的体现了当年战争的残酷性和传奇感。宋泗昌本人也坚持保留“宋泗昌烈士之墓”,因为它使名声大噪,不亚于立一座铜像。他旷达地认为自己死过一回——并且得到大家承认,以后的日子全是赚来的!下属们愈发敬佩,同僚们对他也谦让三分。他以“赚来的”心理生活,便活得十分痛快,行事胆略超群,言语坦率得有如一个童稚。不是潇洒也被人认作潇洒了。宋泗昌有异人之秉,剩下的只是机遇问题。

8

第二章

8.仿佛是来自天外的指令

1963年,父亲升任大军区第一副司令兼参谋长。宋泗昌也当上了团长。

1967年4月,父亲被停职审查。12月26日,他乘看守不备跳楼自尽。不料未死,只摔断了右臂与左腿。更严重的是,他忘了那天是毛泽东同志的诞辰之日。父亲被判以反革命罪收监。宋泗昌已升任副师长。

1968年6月1日,父亲创伤愈合后第二次自杀,他先切断手腕动脉再跳楼,这一次他成功了,脑浆迸裂沾满三米外的墙壁。专案组送来的遗物很少,他们说:没有遗书,他无遗言。

母亲只收到一封表示哀悼的信件,署名:宋泗昌。母亲感动得掉泪。此时宋泗昌已升任师长。苏子昂在部队农场养猪,他佩服宋泗昌:首先,此人不惧邪恶不忘旧主,其次他在犯忌的同时能够继续高升,异人。

1973年夏天,父亲被平反昭雪,追悼大会已在军区礼堂布置妥当,母亲坚持不出场,她的三条要求有两条没得到满足。一是悼词中对父亲的评价;二是要搬进以前的住宅,让一位现任领导搬走。她像太后那样端坐在客厅里不动,双目微垂,心明如镜。一大群老头围着诱导、威逼、恳求、诈骗……言辞甚为动人。她坚持要不得看到成果,否则开完会后什么都难哪。追悼会居然被她成功地延期了。

同年9月1日,军区再度为父亲召开追悼大会,和他的自杀一样,也是两次。母亲的三个条件全部得到满足,于是她在两个妹妹扶持下步入会场,苏子昂作为长子捧着遗像,他后面有密匝匝的亲属,阵容之大让他吃惊:父亲生前根本看不到他们,生后哀荣之际,居然能被组织上统统搜索出来。治丧办的工作人员都是老手:党旗、军旗、花圈、挽联、话筒、扩音器……纷纷到位,简直过分地有条不紊了,缺乏该有的混乱和失措。他们太精确太熟练使得悲哀没有位置,母亲却对之满意,她认为准备工作十分充分。

这时苏子昂发起了蓄谋已久的突然袭击。

他将父亲遗像头朝下倒置在灵台上。

治丧办的人员立刻提醒他。他阻止别人碰遗像,参加追悼会的人员已经进场,工作人员用身体围成人墙挡住他们视线。军区首长们上前低声质问他还有什么要求。他说:“就这样摆,符合历史!”

司令员十分沉着,每句话既是说给苏子昂听的也是说给大家听的:“冤案已经结束,目前最重要的是恢复你父亲的历史地位,我们要珍惜过去但不要纠缠。请你理智一些,和大家配合。快,把遗像正过来!”

“颠来倒去随心所欲!你们谁手干净心里无愧,谁就上来吧。死者的眼睛盯着你们。”

“我叫警卫了。”

“我就摔遗像!”

母亲从容地上前,众人给她让道,她严肃地批评:“子昂,咱们要照顾大局,有话会后再说……”领导们都用眼神鼓励她,她叹息一声又说,“适可而止,不要过头……”

“吕天兰!”苏子昂朝母亲大喝一声。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直呼其名。母亲脸色惨白,歪靠在身边人的臂弯里。“别跟我做交易,你明白么!”

苏子昂料定没人敢来冒险,否则被他推个跟头岂不大失尊严?还容易被旁人怀疑是冤案制造者。苏子昂既然无官职又是单身,一下子就站在制高点上。他稍微有点注意外面的警卫的意思,他已准备夺话筒慷慨陈词。司令员始终不语,过了许久,他说:“要动手,你就朝我来吧。”独自走向遗像。人群中突然闯出宋泗昌,他抢在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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