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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1888-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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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公真不作美。看样子恐怕要下雪了,甚至可能是暴风雪哩。”

克拉拉双手埋在披肩里,整个脖子缩在毛皮衣领内,半自言自语地说道。

“欣赏日耳曼古堡,这种天气反而有趣。”

林太郎这么回答。这并非外交辞令,而是他的真心话。接触这种北国严寒的风土,他似乎可以了解德国人,尤其是普鲁士人的气质。

“我曾经说过,这栋城堡夏天景致信人。可是伯爵太喜欢这里,即使冬天,周末时也经常来此。”

“伯爵是什么样的人?我听说他是俾斯麦宰相的侄子……”

多少有些意识到自己的侦探任务,林太郎问道。

“嗯,不过最近他和宰相好像有些摩擦……”

克拉拉语焉不详,大概是女人不愿意接触太过政治性的话题吧。林太郎想起霍夫曼咖啡馆里那些学生的唇枪舌剑。

当时的德国,真正掌握政治、外交和军事实权的,是称为“Junker”的地主贵族。

这个名词本来是意味着统治阶层的少爷,但十九世纪以后,泛指拥有封建领土特权的直营农场经营者。他们对国王忠贞不贰,封闭保守,血缘意识极高,族中家长拥有极高权限。

俾斯麦当然也是这种出身,起初他是反对德国统一国民运动的彻底保守主义者,但游历各地增广见闻后,想法逐渐改变,终于成为具有国际视野的大政治家。但是,他的地主本质仍然未变,自由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反对他也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随着时代的转变,地主的阶层中也产生反对俾斯麦作法的势力,虽然尚未形诸表面,但确实存在着一个急进的保守主义集团。

俾斯麦在打赢三场战争、巩固德意志基础以后,对外行事往往虚张声势,避免真的拔剑出鞘。他满足于籍外交政策孤立法国,维持欧洲现状。对他而言,如果期待更多,是种过于危险的赌博。

但是历史正迎向帝国主义时代的黎明,明知是危险的赌博仍勇于挥剑出鞘的想法,很自然地开始在德国萌芽。资本主义的急速发展,更加速其成形。皇孙和贝伦海姆伯爵都开始认为,挑战英国、称霸世界,是德国惟一的选择,因而产生新旧势力的对立。

“要说明伯爵的为人有点困难。”

克拉拉这么说时,马车由主街道右转,直奔森林深处。

“宰相的情况,你可以用一个典型的普鲁土地上贵族来说明,但是贝伦海姆伯爵就非常复杂了,他有像日耳曼民族的地方,但作风又像英国人。或许你也听说过,他还给人法国浪子的感觉。”

“那是因为他长时间住在国外吧。外交官多少有些地方像外国人。”

“或许吧。总之,很少人像他那样令人捉摸不定。”

冈本也说过类似的话。林太郎心想,这下真是碰上难缠的对手了。克拉拉继续说:“你等一下看了就知道,新盖的建筑是英国式的,总管也仿照英国称为管家,你会觉得他是多么以英国为傲。”

“难道不是吗?”

“伯爵喜欢的大概只是英国的贵族风气,他对中意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弄到手,或许他是个合理主义者。……但对女儿安娜来说,他算不上慈祥体贴的父亲。”

林太郎暗自庆幸,克拉拉对贝伦海姆似乎也没什么好感。但这对他的侦探工作似乎没什么帮助。

马车已经完全驶入森达城堡的路。“但是路况不太好,我们走这边。”

马车转向左边的路,城堡和湖水都被树荫挡住看不见。奔驰一段时间之后,路又分为两条,这回马车走右边的路。路向右边绕一大弯,稍微爬一段坡路后,很快就看见道路两侧的古老石柱,路旁竖着一个精工雕出“Schimmelschloss”字样的木牌。

没多久,眼前出现桥梁,视界突然大开。左边是一座大湖,藉着桥下水道与右边的小湖相连。刚才看到的池塘,是这个大湖泊的岔口,或许是古代筑城的人凿出这条水道,衔接湖泊和池塘。

城堡在桥的正对面,结实厚重的老旧城门在正中央,城墙向左延伸,一直连到岸边的小尖塔。右边的古城墙似乎已经倾颓,只围着铁栅。

黝黑厚重的铁门已由内打开,城门小窗口中探出一个人头,并立刻缩回去,再由城门现身。原本以为会听见“停,什么人?”的叫声,但守门人只是颔首为礼,马车直接穿过城门而入。

相当宽敞的庭院中央有座喷水池,对面是栋宏伟的二层楼建筑。庭院左边延伸至湖畔,岸旁有座凉亭。右边是马厩,前面也竖着铁栅,越过城堡屋顶,可以看见古老的灰塔。

走上几阶石梯,一位五十岁左右、气质高尚的男人来开门,迎接林太郎和克拉拉。

“欢迎光临,请进。”林太郎赶忙还礼,克拉拉只轻轻点头。

“你还是一样精神奕奕啊,汉斯。客人都到齐了吗?”

“小姐和克劳斯先生已经到了,伯爵和其他来宾一会儿就到。”

“是吗?我可以马上见安娜吗?”

“我立刻为您传报。这位想必是森先生吧。在下是管家汉斯·古贝,有事尽管吩咐。”汉斯说完,庄重地转向右边,往里走去。

里面是天花板挑高、相当宽敞的玄关大厅,正面是楼梯,左右都是长廊,四周墙壁上挂着装饰的动物标本和中世纪武器,入口两侧古老的石像和装饰在台座上的铠甲林立,因为光线微暗,让人有沉闷、阴郁的感觉。

长廊前出现一个人,林太郎先是一惊,那纤瘦的体形很像那个叫卡尔的社会主义青年,定睛一看,五官完全不同,是位三十岁左右、看似耿直的人。他看到两人,立刻大步走来。

克拉拉为他和林太郎介绍。他是贝伦海姆的秘书约翰·克劳斯。

握过手后,克劳斯说:“今天早上临时又决定再招待一位日本客人,您来了正好。”

林太郎有些困惑。对方或许顾虑不习惯社交的日本人乐于有同乡在场,这一番好意对林太郎来说,反倒成了麻烦。

“请问是哪位?”

“当然是您认识的人,日本公使馆的村濑先生。”

这下更无趣了。如果有村濑康彦在身边,笨拙的侦探动作铁定逃不过他的法眼,甚至跟克拉拉的谈话都必须小心避着他。

“还有哪些客人?”克拉拉问。

“有俄罗斯的塞格·亚历山大·史密诺夫先生,英国的汤玛斯·布莱克公爵,法国大使馆的贝纳伉俪,还有曼葛特将军。”

那时,林太郎觉得这简直像是一场人种博览会。当他五十三岁遭逢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回想这时的情形,或许该有某种感慨吧。除了曼葛特将军之外,其他的客人,包括林太郎在内,在一九一四年时全部成为德国的敌人。或许贝伦海姆具有某种预知能力,精心安排了这场邀约。

当然,一八八八年的欧洲还处于和平时代,但同年六月即位的威廉二世,没多久就提倡黄祸论,和日本对立,不久更驱使德国掀起第一次世界大战。

“还有,”克劳斯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鲁道夫上尉晚餐后会骑马过来。”

林太郎更觉扫兴,连那个高傲的普鲁上军官也要来!

这时,楼梯上走下一位十七、八岁的女孩,克拉拉正转向她,因此林太郎完全不知道克拉拉对鲁道夫上尉要来有什么感受。

这个女孩——伯爵千金安娜,给人相当孱弱的感觉。她长得很美,但仿佛忧虑重重,整个人带着一层阴郁的影子,只有眼睛像发烧似地炯炯有神。林太郎猛然觉得,她的眼神和冈本修治有点像。

安娜和林太郎简短寒喧后,拉着克拉拉到角落去,专心地交谈,她那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

“请到这里休息吧。”克劳斯指着左边的房间。那是客厅。安娜和克拉拉的交谈比预想得简短,安娜又回到楼上,克拉拉朝他走来。

“趁着天气还没变,我带你到后山参观。古塔等别的客人来了以后,再让伯爵亲自导游吧。”

“是的,就请两位慢慢欣赏吧。”克劳斯说完,轻轻行礼离去,克拉拉伴着林太郎朝着右边长廊走去。长廊尽头是扇通往后院的门,门旁的柱子上吊着一串大型旧钥匙,克拉拉用钥匙打开门。

走出城堡,刚才只看到顶端的古塔整个呈现在眼前。几乎毫无装饰的古塔,感觉就像古堡的城楼。古塔连着历经相同岁月的二层楼旧馆。

“那地方还能住人吗?”

“稍微整理一下是可以住人的,不过伯爵把楼下当书房使用,楼上是武器收藏室。我觉得那地方阴森森的,连三十分钟都待不下去。但伯爵特别选在这地方建城堡,可见他很喜欢这里。”

“城堡大门一带和这栋建筑都是古堡遗迹吗?”

“没错,而且那个也是。”克拉拉指着右边的小石屋,屋旁也有铁栅门。

“本来那里是仓库室或武器库,现在好像是普通的储藏库。”

两人穿过古老的两栋建筑物之间,往后山走去。来时在马车中看到的小山丘,凸出于古塔建筑附近。稍往前行,是几近磨损的石梯,直达山顶,这大概也是古堡遗迹。

山顶上的古堡废墟只剩下几根石柱和地基,几乎全毁,但整体看来是十三、四世纪的建筑。经过长年的内乱和风吹雨打,古堡巳不复当年旧貌。

站在山顶,更清楚地看出古堡的地利。现在的新馆过去可能是入口,整座城堡在前面和侧面的两滩湖水守护下,傍着险崖,依林而建。

眼下的蓝色湖水,一望无际的古涅华特森林,还有更远处的哈斐湖——虽说不上景观壮丽,但也有几分庄严。

林太郎和克拉拉暂时无言伫立,不知何时,灰色的天空飘落一两片雪花。终于下雪了。

“你知道‘蜜妮侬之歌’吗?”克拉拉突然问。

“就是歌德《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里的那首?”

克拉拉点点头,她的眼眸浮现不可思议的悲哀。

“不是第三章开头的‘你知道吗?南国’,而是舒伯特以‘蜜妮侬和弹竖琴的人’为题作曲的那首。”

“那我就不知道了。”

“我很喜欢这首歌。”

克拉拉说着,低声唱起。

只有知道憧憬的人,

才了解我的痛苦……

这两句在最初和最后各重复两遍,让林太郎印象深刻。他没听过将青春烦恼表现得如此贴切美好的句子,只有知道憧憬的人……没错,只有知道憧憬的人,才……

“你的诗集名称是来自这首歌吗?”

克拉拉点点头:“舒伯特非常欣赏这首诗,先后谱了六次曲。”

这时林太郎突然发觉,克拉拉也有想从某种沉闷束缚中解脱的痛苦挣扎,就像是被幽禁在古塔里的公主,睁着憧憬的眼眸望向塔外的天空。

“克拉拉!”

林太郎轻声呼唤,一股无法按捺的冲动流窜全身,他展臂拥住克拉拉,她也像被吸进去似地倒入他怀中。

在相拥的两人四周,白色雪片静静舞落。

风雪之城

在四壁和屋顶天蓬之间,

绘有各式龙蛇鬼神图案,四处置有长柜,

经过数间柱上刻着兽首、壁外古盾枪剑的房间,

来到楼上。

   ——送信人

走回城堡途中,克拉拉向林太郎说明伯爵家族的琐事。她大概是想在见到众人之前先冷却一下奔放的热情。

伯爵夫人亡故多年,克拉拉虽然没有明说,但似乎伯爵从那时起即放浪形骸,他在国外时流言不少。林太郎心想,伯爵追求贝妲之事或许不假。

伯爵只有两个小孩,一个是安娜,另一个是大安娜四岁的男孩,现在住在伦敦。伯爵毫不关心安娜,安娜所能依靠的只有奶妈玛蒂尔汀和克拉拉。

边走边说,回到城堡时,伯爵和其他客人刚好抵达。曼葛特将军大概另道而来,还没有看见人影。

古斯塔夫·贝伦海姆伯爵是四十多岁的典型外交官,初次见面,他丝毫不显放荡,反而有股难以亲近的严肃。他身材修长,高挺的鹰勾鼻上挂着单片眼镜,声音低沉柔和。

林太郎逐一被介绍与宾客相识,幸好人种都不相同,反而容易记忆。

亚历山大·史密诺夫是俄罗斯侯爵之子,目前正在德国游学,年龄和林太郎相同,是个红脸俄国大汉。若说放荡,他看起来更像浪子。

汤玛斯·布莱克公爵是旅行家,相当有名。他年约五十岁,肤色微褐,身材魁梧,颇有英国海盗末裔的风貌。初次见面的印象,林太郎对他最有好感。

至于那对法国伉俪,丈夫皮耶.贝纳约三十五、六岁,妻子玛丽安奴大约三十岁,娇媚动人,两人并肩而立,总觉得丈夫风采尽失。皮耶气质温雅,不是那么耀眼,感觉有几分怯懦,玛丽安奴则随着微笑散播诱人的风采,精力十足。

这些人之外,还有林人郎熟悉的村濑康彦,他看到林太郎只“嗨”了一声,便忙着游走于众人之间。他用法语恭维玛丽安奴,亲昵地和克劳斯交谈,又恭谨地问候安娜。

林太郎苦涩地看着这一幕。平时就显得不称头的日本人,这样闲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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