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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仙君种情蛊-第1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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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废墟里压着人,很多很多的人。

    练朱弦首先看清楚的是一只青白色的、纤细的手臂,涂着鲜红的蔻丹,却僵硬而无助地伸向半空,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在努力想要抓住什么。

    紧接着是交叠在一起的,密匝匝的肢体。

    几乎都是妇女与孩童。

    那几个云苍派的门人彼此低语着。听他们的意思,村庄遇袭之后,安排了壮年男性外出御敌,而让老弱妇孺躲藏在村庄中央的这座木屋之中。然而村庄最终陷落,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生命也最终消逝在了妖魔饕足之后、玩乐一般的虐杀之中。

    “师父,徒儿好像听见有哭声。”一个稚气未脱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

    练朱弦这才发现那几个云苍门人还带着一个六七岁的道童,正指着废墟的方向,一脸关注紧张。

    几位云苍门人并未忽视道童的话,商量了几句立刻开始搜寻。

    约摸搬开了七八具尸首,废墟下方现出一个由木柜与桌板支撑起来的空穴。穴中坐着一名身形扭曲的女尸,怀中死死地抱着一个三四岁的男童。

    众人费了好一番气力才将男童从女尸僵硬的怀抱中拽出,又有一位门人脱下外袍将他裹住,并将丹药化入水中,勉强喂了一些。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那男童的脸色才从青紫逐渐缓和过来,却反而不再哭泣,安静地一头昏睡过去。

    门人抱着男童给那道童去看:“既然是你听见他的哭声,那他的这第二条命便是因你而生。你来给他起个名字罢。”

    小道童一脸认真地看了看师父,又去看那男童:“此处名为怀远村,师父不如就叫他怀远罢。”

    原来这就是怀远的身世

    虽然明知过去一切皆已注定,可是看见男童得救,练朱弦依然感觉欣慰。

    他又偷眼看了看凤章君,却发现男人正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周遭的景物突然模糊起来,如同风过水面,搅乱一池倒影。

    练朱弦正要提醒凤章君不必诧异,很快一切又重新变得清楚分明起来。

    他们已经离开了月色下的荒村废墟,进入了一处室内。

    练朱弦还在观察着周遭的陈设,而凤章君已经报出了答案:“这里是云苍峰、橘井堂。”

    这里是云苍峰橘井堂内的一间客房,朴素整洁。借住于此的病人,正是之前被从尸堆里救出来的男童。

    橘井堂医术高明,男童的气色已经健康了些,只是身体依旧瘦弱惊人。他小猫似的躺在一张大床上,浑身缠满了绷带,腿上还打着夹板,却不哭不闹,安静昏睡,如同一个假人。

    练朱弦默默评价:如此安静的一个孩子,真看不出日后会疯成那样。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之前废墟里的那个小道童端着汤药走了进来。

    怀远还在床上沉睡着,道童考虑再三,还是将药放到了一旁的桌上。

    可是他刚放完药,转身却发现怀远已经醒了。醒得悄无声息,不说话也不动作,只圆瞪着一双眼睛。

    由于极度的消瘦,怀远的眼睛大得有些吓人。被他那双布满血丝的、无神的大眼睛死死盯着,很快就会产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怖感。

    那道童显然有些发毛,先是后退半步,然后才鼓起勇气靠近床边。

    “我叫曾善。”他自我介绍:“是我在村子里发现你的。师父让我照顾你。别怕,你既然进了云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居然是个女孩?”也难怪练朱弦诧异,这个道童无论是衣着打扮还是形容举止都像个男孩。

    “她就是那个曾善。”凤章君证实他并没有听错。

    ———

    曾善与怀远最初的关系,似乎并不像结局时那么“紧密”。更确切地说,问题应该是出在了怀远这边。

    在尸堆里被活埋了三天,饥寒交迫暂且不论。怀远的身上有好几处骨折和创伤,头部也遭受过重击,完全不记得自己的身世与家人。

    由于与尸体长期接触,他的背部起了大片毒疮,溃烂流脓,很是令橘井堂的大夫们头痛。

    寻常这个年纪的孩童,只要稍有不适便会哭闹不休,引来大人的重视疼惜。然而怀远却反其道而行之,不要说眼泪了,就连眉头都很少皱起。更多的时候就保持着一种木然空洞的表情,直愣愣地看着别人。

    三四岁的孩童,语言能力本就有限,此刻连哭闹都不会了,与他沟通治疗就成了一个极大的麻烦。

    橘井堂的大夫们只当他是个连话都听不懂的小孩,便经常在问诊后当着他的面前讨论他的病情。

    他们普遍认为他这是受到过度惊吓,将内心闭锁了起来;抑或干脆就被妖怪吸走了魂魄,日后即便平安长大,也会因为人格缺失而变得冷酷、残忍甚至嗜杀,总之恐怕不会是个好人。

    当他们预估着未来的时候,怀远只像个小人偶似的,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自己的脚尖。

    大夫们在一阵叹息声里纷纷离去。小小的病房再度安静下来。

    在这样的安静中,怀远却有了动静。

    起初,慢得好像是蜗牛的蠕动,他握紧拳头,敲打了一下床铺。

    小小的拳头落在柔软的床单上,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怀远看看拳头、又看看床铺,将目光移动向床头的栏板。

    又一拳,更大的力道换来了“咚”地一声闷响。

    怀远把手收回,看看拳头、看看栏板,仿佛困惑着什么,却又无法用言语说明。

    第三拳、第四拳

    病房里的咚咚声变得越来越密集。璎珞竹质的病床甚至不堪重负地吱嘎作响。然而怀远却着了魔似的愈发癫狂起来,竟直接将脑袋朝着床板撞去。

    一下、两下、三下

    竹质的床板似乎太过柔韧,他又走下床,用力推搡木质的桌腿,两三下之后,倒将桌沿上的一个杯盏晃了下来,摔得粉碎。

    怀远看了眼碎片,竟一脚踩踏上去!

    瓷片在脚底碾碎的声响让人头皮发麻。练朱弦可以清楚地看见殷红色的血液从怀远的脚底渗流出来。

    可男孩依旧面无表情,仿佛受伤的是另一个人,与他并无半点干系。

    “他的身体恐怕没有知觉,自然无法做出恰当的反应。”凤章君道破了个中真相:“就像盲人无法感知色彩,怀远也无法理解那些由疼痛所产生的情感。这会给他带来极大的沟通障碍。”

    正说到这里,门又被推开了。

    来人还是曾善,手里捧着一碟点心。发现了满地的狼藉,她赶紧把点心撂下,一把将矮小的怀远抱回到床铺上。

    “怎么回事?疼不疼?!”

    她惊愕地皱紧双眉,检查着那双插满了碎瓷渣的脚底,仿佛那都是插在了她自己的皮肉里。

    奇怪的一幕开始了。

    起初,怀远依旧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曾善的脸。但很快,他的眉头抽搐了一下、又一下,最终难看地皱缩起来。

    而这种皱缩又牵动了鼻子,嘴角他笨拙地调动着自己的五官,吃力地模仿着曾善的表情。

    “疼。”这是他离开废墟尸堆之后,第一次表达出的“感觉”。

    曾善惊讶地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公认的哑巴开口说了话。

    “我,疼。”怀远又重复了一遍,模仿力瞬间又有了更多的进步。

    曾善忽然手足无措起来。她似乎想要为怀远处理脚底的碎片,又想要安慰他、拥抱他。两种情绪都是如此地急切,以至于在这个六七岁女孩的内心里形成了一个焦虑的旋涡。

    “我好疼啊。”偏偏怀远还在不停地催促着,“好疼,好怕”

    他显然发现了“疼痛”是一句神奇的咒语。能够让不被关注的自己瞬间吸引到别人的目光。即便他根本并不知道这个词的本质是什么,可只要管用就足够了。

    在手误无措的终点,曾善还是优先给了怀远一个用力的拥抱。

    这并不是因为她觉得怀远急需一个拥抱,而是她也被怀远催得慌了神,眼泛泪光、微微地颤抖着。

    除此之外,她也只能不断重复着从大人那里听到的、一知半解的话:“大夫说了,你只要大声地哭出来就好。你哭出来了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几乎就在话音落下的同时,屋内立刻响起了嘹亮的哭声。这哭声是如此夸张,以至于任何一个稍有阅历的人都会忍不住怀疑它的真实性。

    可是年仅七岁的曾善却听不出来。她显然是一个极富责任感与同情心的孩子,更无法像练朱弦和凤章君这些旁观者一样,从另一个角度看清怀远此刻的表情。

    男孩的脸上的确有泪水,但却没有真正的悲伤,或许更多的还是迷惘。

    “怪不得旧书楼里会有那么一双穿了底儿的鞋。”一直静默旁观的练朱弦,终于忍不住开口,“两百多年了,难道整个云苍峰上都没人知道?”

    “据我所知,的确没有。”凤章君坦言,“毕竟不像外伤那么明显,而且本人显然也刻意遮掩。”

    练朱弦追问:“如果不遮掩的话,会怎么样?”

    凤章君道:“很难说,但若是有瑕疵的幼童,一般不会收为弟子。而是送往大焱的孤独园,此后便不再纠葛。”

    这个做法倒与五仙教的有些类似。只不过两百年前的话,中原尚是一片兵荒马乱,孤独园即便勉力经营,恐怕也是人满为患。倒真不如待在云苍峰上,远离世俗,说不定倒还算是幸福。

    练朱弦才想到这里,却听凤章君道:“福之为祸,祸之为福,化不可极,深不可测。这便是无常。”

    话音刚落,面前场景就再度开始了变化。

    榻边的书架上堆着不少书,他随手挑了一本来看,发现书中记叙着海内各处鬼魅妖怪修行的诀窍法门,粗略一翻,种种方法稀奇古怪,有些甚至荒诞不经。

    凤章君也会看这种不知真假的江湖传闻?

    练朱弦觉得不可思议,出于好奇也试着翻阅起来。不过天色毕竟已晚,没翻几页他就打起了哈欠,第一章还没看完便沉沉昏睡过去。

    罗汉榻很硬,也没有合适的铺盖。练朱弦知道,这肯定不是一个舒服的夜晚。

    可他却没料到,自己会在这个不舒服的夜晚,回想起那段更不舒服的往事。

    云苍山中的后半夜,气温断崖下跌。尽管门窗紧闭,可阵阵寒意依旧混在雾气里,钻进房间。

    练朱弦并没有醒来,他裹着外袍在罗汉床上翻了个身,整个人突然往下一沉。

    坚硬的床板消失了。倏忽间,他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冰凉液体所吞没。

    记忆与梦境发生了混淆,他本能地挣扎起来,可是寒冷却无孔不入,迅速夺走了他的体温。

    练朱弦无法控制地颤抖着,他觉得身体正在朝着深渊不断下沉。无比真实的窒息感迫使他大口喘息,却始终无法缓解痛苦。

    就在这时,一条带着淡淡百和香气的锦被落在了他的身上。

    寒冷被阻挡在外,温暖熨帖而来。

    追逐着舒适的温度,练朱弦伸手去拽肩上的被子,却摸到了另一只手。

    触碰仅仅只在一瞬之间,那只手又迅速地撤走,而练朱弦也沉沉昏睡过去。

    此后,一宿无梦。

    第二天清早、未过卯时练朱弦就醒了。刚睁眼便感觉身上有些异样。

    盖着的外袍被收到了靠椅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床水色锦被,用银线绣着苍松仙鹤。

    练朱弦很快确定这就是凤章君床上的被子,而将它盖到自己身上的,也只可能是被子的主人。

    心旌微摇之际,练朱弦听见窗外有衣物飒飒摩挲声。他将窗户推开一道缝隙,恰好可以望见池畔空地。

    在那里,一道高大背影长身鹤立,手中的凤阙剑在旭日下反射着熠熠光华。

    早起的凤章君正练着一套行剑。练朱弦对于中原武学无甚研究,但还是能够看出这一套剑舞得行云流水,再联想到昨晚凤章君一剑剁下尸鬼头颅,可见他的武学造诣应该也是非凡。

    如今不少修真者沉溺于术法修行,却忽略了武学素养,以至体格虚弱,反倒被庞大的法力压垮,轻则精神涣散,重则走火入魔——看来凤章君应当是没这种担忧。

    不忍打搅对方练功,练朱弦就倚在窗棂上暗自远观,直到凤章君收起剑势,回头朝这边看过来。

    两个人对上了眼神。

    凤章君首先发问:“醒了?”

    “嗯。”想起被子的事,练朱弦不希望凤章君误会自己是在嫌弃他的寝具,于是额外附上一句感谢:“昨夜有劳仙君了。”

    凤章君收剑入鞘,没有回应,反倒问了一句毫无关系的话:“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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