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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谋生手册-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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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意我心领了,我的伤势还没痊愈,遵医嘱不敢喝酒。”

    见汪孚林冷淡地说了一句,就叫上金宝继续跑了出去,不多时在远处村口那棵大槐树下停了下来,开始活动手脚做些奇怪的动作,汪秋登时面色一沉。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他才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摆什么架子,要不是看在你家还有些便宜的份上,光是我手里这个把柄,你这秀才相公就到头了!

    直到兄长不见了,金宝立刻如释重负,却低着头想起了心事。突然,他只听耳畔传来了一个声音:“你哥有钱给你侄儿办满月酒,却要卖你,你就没想过找族中长辈甚至是族长主持公道?”

    金宝顿时打了个激灵,抬起头时,却发现汪孚林头也不回地在自己身前做着那套操。他紧紧咬着嘴唇,没有开口说话。足足好一会儿,他方才看到汪孚林结束了那套自己看起来滑稽的动作,转过身来认认真真地看着他。

    “你既然口口声声叫我爹,那就和我说实话。你认识多少字,能背多少论语,又会写多少字?”

    见金宝仍旧不吭声,汪孚林便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你说实话,我日后会给你纸笔,让你光明正大地写字练字,书房里头那些书也随你翻看。不说实话,我就把你送回去!”

    金宝一下子愣住了。他抬起头看着汪孚林,又使劲晃了晃脑袋,生怕自己是幻听,最后更是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等终于确定汪孚林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这才把心一横,老老实实地说道:“我有空的时候就悄悄去学里偷听,断断续续听了两年,四书都能背。可因为摸不着书,只看到过先生教写字,又捡了一些别人丢弃的字纸用树枝在泥地上学写字,会写的字只有一小半。后来被哥哥发现,挨了几顿狠打,又饿了我两天,我就再也不敢偷偷去学里了。”

    自从那次听到金宝梦呓之中背论语,汪孚林就一直在暗自留心。因为他还在养伤,每天晚上,金宝都是和衣睡在他床边上的一张竹榻上,以备半夜三更他有所呼唤,所以,他曾经不止一次在梦醒时,听到过小家伙的梦呓,其中少数是思念母亲,多数是背论语,背中庸大学,时不时还穿插过几句孟子。只不过,几句和全篇的意义截然不同,只靠在学里偷听和捡字纸,却能够背全四书,这是什么妖孽资质啊!

    可这样懂事的孩子,却偏偏遇到那样一个狠毒绝情的兄长。看来他之前拜托松伯的那件事,算是做对了!

    “金宝,我还是小看了你!”汪孚林招手示意小家伙近前来,等人迟迟疑疑挪到了跟前,他突然屈指在其脑门上轻轻一弹。

    “啊?”

    “放心,我说话算话!”

    金宝登时狂喜,正要趴下来磕头拜谢时,他突然看见笑呵呵的老货郎松伯正健步如飞地往这儿来,这才暂且止住了动作。

    “林哥儿!”

    上次到汪家坐了那小半个时辰,松伯在汪孚林的坚决要求下,就收起了那一口一个小官人,如同这些天村里的其他长者那样换了称呼。此时此刻,他放下手中那插满了红灿灿糖葫芦的担子,擦了一把汗后,看了看左右,发现只有一个金宝,这才说道:“你拜托我的事情,我昨天进城,试着在人前提了提。只不过,似乎在我之前,就已经有人在传你买侄为奴,我就怕按照你这吩咐往外继续一宣扬,更伤你的名声,那我就帮倒忙了。”

    居然已经有人开始传了?好快的动作,难不成金宝的事情本身就是陷阱?

    “到了这份上,就算弄巧成拙,也都是我自己的错。松伯你只是随便闲侃而已,这已经帮了我大忙,我感激不尽。”

    汪孚林想了想,还是诚恳地对老人深深一揖,见其慌忙还礼不迭,他就又笑着说道:“二妹和小妹算准了松伯你今天回来,想着你那糖葫芦,她们一早就在厨房蒸了芙蓉糕,等你回头卖完了糖葫芦回村时,捎带一点回去,给家里人尝尝,也是我家一点心意。”

    之前答应帮忙,松伯只是因为一时心软看不过去,再加上见汪小秀才为人和气,如今听到汪家二娘三娘竟还特意如此备办回赠,老人只觉心里暖呼呼的。那种被读书人礼敬的骄傲,远比平日他卖糖葫芦遇着大富大贵人家想尝鲜时,他多得了几个赏钱更高兴。

    辞过松伯,汪孚林方才带着金宝离开了大槐树下。如果说他最初请松伯帮那个忙,只是初步有那个想法,现在就轮到他下决断了。没走多远,他便停步对金宝说道:“族长家你应该认识吧?带我去一趟。”

    之前被问到为何不去族中长辈甚至族长那儿求主持公道时,金宝沉默不语,此时见汪孚林突然要去族长家,他顿时僵在了那儿。可想到自己如今已经被兄长一张死契卖了出去,主仆名分已定,决不能违逆主人,他只能紧紧咬住嘴唇,一言不发地在前头带路。

    出乎汪孚林意料的是,族长家并不是自己头一回走出家门时,遥望远处看见的那些气派院落,而只是村中偏西一座看上去有些年头的徽式建筑。

    汪孚林到访得突然,族长汪道涵很是意外。汪氏这一支当年从休宁县迁徙到松明山,前前后后十几代人繁衍生息,如今这一村人十姓九汪,足有上百汪姓族人,他纵使是族长,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叫得上名,尤其是年轻小辈。当然,汪孚林毕竟从小就致力于举业,又是今年进学的生员,他不会不认得。

    可汪孚林上头那位父亲性情顽固,当初那件事又得罪了几家至亲,汪孚林本人也同样孤僻不懂人情世故,他对其自也亲近不起来,故而他虽听说过某些传闻,思忖还只是流言的范畴,族里那几家最富贵的没发话,他这个族长也就权且当没这回事。

    此刻,他就漫不经心地问道:“林哥儿之前受伤不轻,现在好了?”

    汪孚林这些天来晨练复健,见人打招呼,偶尔聊聊天打探两句,已经知道眼下是隆庆四年,但寻常村人对于汪氏上层人士都用的尊称,他总不能去盯着问,南明先生是谁,所以更多的信息也就谈不上了。唯一的收获是,他比从前那活了十几年的汪孚林还要更融入松明山村。他知道自家父子从前那生人勿近的德行,因此也并不在意族长那生疏冷淡的态度。

    “多谢伯父关心,好得差不多了。今天我来,是有一件事想要请伯父做主。”汪孚林转头看了金宝一眼,见其立刻醒悟过来,慌忙告退出屋,他方才对有些不解的汪道涵说道,“伯父可认得他么?”

    汪道涵不明所以,干脆敷衍道:“瞧着有些眼熟……”

    “他是汪秋的亲弟。”汪孚林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向汪道涵推了过去,“请伯父看看这个。”

    汪道涵一听到汪秋这个名字,眉头便立刻紧紧皱了起来。他虽是族长,却不算最富,更谈不上极贵,家里这些年也只出了一个秀才。只因为自己这一支出身宗房,这才得以执掌族务和族谱族规。展开纸,见是一张契书,三下五除二看完了其中内容,他登时更头疼了。

    那个汪秋是有名的滚刀肉,听说还和县衙不少六房小吏有些往来。如今族中南明先生赋闲在家,松明山汪氏一族自然也低调度日,不希望节外生枝。再加上汪秋又是族中旁支,往日哪怕听说其苛虐弟弟,他也顶多让人提醒责备,毕竟这是各家家事,少不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次实在是太离谱了!

    族人往有功名的同宗亲戚那儿投献田地,这不出奇;自荐为仆奔前走后,也不算出奇;可毕竟是同宗,什么时候真的写过卖身契?

    “此事是不合礼法规矩,只不过……”他恐怕压不住汪秋,可难道真要去请上头那几位出面了断这种小事?那他这个族长的脸往哪搁?

    不等汪道涵把话说完,汪孚林便用十万分诚恳的态度说道:“我也知道汪秋这种人不好相与,伯父身为族长也有难处。那时候我是见汪秋铁了心要卖弟弟,想到若是我不答应,日后同宗血脉流落在外,一时不忍,就定了契书,可这些天怎么想怎么不妥。所以我今天特地来,只想另求伯父一件事。只要此事一成,也就没有那些隐患了。”

    等到带着金宝出了族长家之后,汪孚林揣着怀里那两件东西,心情很不错。既然汪道涵这一关过了,那么,接下来要做的事就仅仅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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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游野泳的闲人() 
站在宽敞的书房中,看到架子上那一册册摞得整整齐齐的书,四方书桌上那纸笔,金宝只觉得整个人激动非常。他下意识地吞了一口唾沫,这才结结巴巴地问道:“爹,真的可以……”

    “说话算话。”汪孚林拍了拍那厚厚一刀字纸,见小家伙欣喜若狂,他便收起笑脸,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别高兴得太早,先写个字给我看。”

    等金宝使劲平顺了一下呼吸上前,磨墨蘸笔,小心翼翼地在一张字纸上写了一个汪字,汪孚林打量了一眼,随即便说道,“你从前学字都是照着人家废弃的字纸写的,没临过字帖,又是用树枝在泥地上练字,有些坏习惯得纠正过来。所以,我把从前习字的字帖都整理了一遍,你先从摹写欧阳询的帖子开始。”

    见小家伙只会感激地连连点头,再不会说别的话,汪孚林便笑着说道:“每天先摹写十张。剩下来的时间,我给你重新读一遍四书。”

    顺便权当自己复习一遍,以备那位近期很可能从宁国府杀回来的提学大宗师!虽说他不想继续考,但这一关还是要过的。

    金宝几乎要欢喜得发疯了。幸福如此突然地降临在自己身上,这对于自懂事开始便受到哥哥辱骂殴打,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的他简直以为这是在梦境。他下意识地使劲掐了一把手臂上的肉,随即龇牙咧嘴轻嘶了一声,心里却终于确定,这一切都是真的!

    “好好努力!”

    听到这简单的勉励,金宝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他一下子跪倒在地,磕了两个头后便声音呜咽地说道:“谢谢爹,谢谢爹!”

    见金宝已经不会说别的话了,汪孚林上前在其身前蹲下,神态复杂地看着这个日后命运将会发生天大扭转的小家伙。他不是滥好人,不会对前头那汪孚林做下的事照单全收,比如那个送上门的秋枫就毫不留情被他回绝了;但他也不会亏待那些能够让他过上安稳悠闲生活的亲友,比如这个天天认认真真伺候他的小家伙。他摸了摸金宝那淤青已经褪去的额头,对其笑了笑。

    “是因为你从前到学里偷听时够用心,够有毅力,才有今天,不用谢我。从今往后,每天早上陪我慢跑之后,你就回来先摹写字帖,不要浪费时间。”

    金宝把头点成了小鸡啄米,见汪孚林到书桌后坐下写什么东西,他连忙拿起鸡毛掸子,认认真真地打扫起了书房。汪孚林也不管他,写了一封信后封口,连族长那讨来的文书一块封进去,这才起身转身出了门。

    院子里,汪二娘和汪小妹正饶有兴致地玩翻绳,今天再度吃到松伯糖葫芦的姊妹俩心情显然非常好,笑得眉毛弯弯,再不见从前那郁结。他没有去打扰她们,悄然到了前头,叫来家中如今一个唯一的男性老仆,四十出头的汪七,嘱咐他往岩镇南山下的舅舅吴天保家送信。

    接下来这些天,汪孚林照旧如同从前那样每天晨练,金宝则是跟着他慢跑上半个时辰后,便先行回去练字,只余下他自己在村口槐树下继续做他的操。这又是大半个月下来,要说吃的是各色全天然无污染新鲜菜蔬,鸡蛋肉食,他明显能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快速恢复,不说身上多了两斤肉,光是体力就已经强太多了。当他一套操坐下来,用搭在肩头的软巾擦了擦汗之后,突然看见丰乐河边似乎有人,他心中一动,便走了过去。

    尽管只有一河之隔,但汪孚林苏醒之后,还从来没去过河对岸的西溪南村。几次出村在河边远眺时,他就只发现那边比松明山村更富庶,这是从私家园林的规模更大更多看出来的。当然,有富人也就有穷人,那些低矮的旧屋破房自然更多。

    在松明山村口的石板路尽头,是一座木制亭子,似乎也就只有数十年的历史,陈旧却坚固,和村中四面垒砌的石墙以及门楼仿佛是差不多时候建造的。再往前,就是那座直通西溪南村的石桥。此时此刻,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正背对着汪孚林,站在距离石桥十余步远的河边,仿佛是在发呆。可不过是顷刻之间,就只见他三下五除二把身上衣衫鞋袜脱了放在一边一块石头上,扑通一声跳下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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