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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第5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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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先在此等候,不许随意走动,若是犯禁,即刻丧命于此!”

    那引路之人将辛宾领到一间厅室门前,随手一指于内,言中不乏威胁,匆匆吩咐一声便转身离去:“稍后大王若是有暇,自会使人召见。”

    辛宾探头一望,只见厅室中已经坐了二三十人,大概都是等待召见者,心中不免自嘲一笑,暗觉自己先前那想法实在有些托大。

    他不过王府一门客而已,能不能得召见还是未知,更不要说去影响到石虎的想法。不要说他,只怕他那个名义上的主公,已经丧身南土的黄权只怕也难做到。

    于是他也不再多想其他,当即便行入室内,摆出一个凶悍姿态,在厅室内安然坐下。

    ——————

    中山王府内一殿堂中,石虎正在宴请桃豹等一众族中旧将。从时间来看,这些人是在从建德宫退下不久后便来到中山王府,早先主上那一番不乏严厉的训斥,或是不解其意,或是根本就不在乎。

    酒热正酣,一群胡将们言辞也越发放诞起来。

    席中一名虬髯胡将醉眼迷离,手捧酒器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先是大笑两声,而后才叹息道:“主上权位越高,胆略反倒不如以往,今次南虏浅进,不过一桩小事而已,主上居然就忧虑难当,不能安心!纵然主上已是年高,但国中尚有我等英豪,难道还能让南虏兵入中原?”

    这话一出口,殿堂内原本喧闹的气氛陡然一凝。虽然众人心内多半此想,但公然臧否君王终究还是不妥。因而一时间无人敢于接口,俱都偷眼望向上席中的中山王石虎。

    石虎怀揽酒杯,通红的脸庞看不出喜怒,然而坐在其席畔的长子齐王石邃,神态已有几分怒色,手指扣在腰际刀柄,已是不乏跃然而起之势。

    “张劢醉了!”

    坐在侧首的桃豹起身拉住那人肩膀,用力拍了两下将他头颅按低,这才垂首对上方石虎父子说道:“我等不过粗鄙武用,何敢自称英豪!国中自有大王并府下几位殿下,俱是当世天命所贵,又怎么会有南虏争国的忧虑!”

    那个名为张劢的胡将也觉出自己失言,尤其看到齐王石邃不善的目光,再多醉意也都随冷汗喷涌而出,忙不迭就势跪在地上想要补救:“大王自是英明豪迈,当世无人可及!只有从于大王麾下,才觉平生无惧!主上是苍天眷顾,门户之内自有大王这种雄猛之选镇国,又何必去担忧区区吴蜀边患!”

    石虎听到这话后,已是哈哈大笑,蓦地探手抓下儿子腰际那佩刀,摆在两手之间垂首摩挲。众人看到这一幕不免绷紧心弦,唯恐这位大王不能释怀,挥刀劈死那失言之人。而那个张劢则更加胆颤,嘴角都有口水酒液涌出,很快便打湿了颌下浓密胡须。

    “小儿哪知上器难得!宝刀在手只是浪费,是要放在真正勇武之人手里,才能杀尽该杀之贼,世道都觉胆寒!”

    石虎说着,手掌已经握住那镶满宝石珠玉的刀柄,蓦地抽出利刃劈手斩落一角木案,而后才在那满头冷汗的张劢惊悸目光中还刀入鞘,手臂一振便将宝刀抛至其人面前,大笑道:“张劢正是这样的猛士!”

    众人见状,这才暗自松一口气,同时不免为那张劢感到庆幸。

    而张劢也是下意识擦一把额头冷汗,叩头如捣蒜,两手保住宝刀颤声道:“卑奴便是大王手中利刃,刀锋所指,勇往无前!”

    众人听到这回答,俱是拍掌大笑叫好,只有那齐王石邃,两眼仍盯住那张劢怀中宝刀,难掩不舍之色,而视线再落向其人脸庞时,已是忍不住的杀机流露!

    接下来气氛复又归于融洽,众将一边欢饮一边推崇中山王,多言大王若出,则天下无忧,富贵常享!

    又过一会儿,宴席才近尾声,众将或是告辞,或是被引至偏殿安排美人作陪继续享乐。

    石邃这会儿也站起身来,率着几名甲士壮仆从侧面往殿堂外行去,然而身后陡然传来一声厉吼:“你要去哪里?”

    石邃听到这声音后,神态不免一凛,转过头来便见父亲正大步向自己走来,还未及开口,硕大坚硬的拳头已经迎面而来,将他一拳打倒在地!

    石虎性情暴戾,教训儿子同样少有留手,拳脚交加,很快便踢打的石邃倒地不起,哀嚎连连,过了好一会儿才意犹未尽的甩甩手上沾染血渍,恨恨道:“真是蠢物!这些凶悍奴将,俱是你家家业柱石,门栏内的虎狼鹰犬,舍去性命护佑满门富贵,居然一刀难舍!”

    受这一顿拳脚加身,石邃已是遍体鳞伤,病犬一般趴在地上,脸庞都贴在了地毯上,连连叫饶哀声道:“儿子错了,儿子知错了……父王饶命!”

    石虎听到这话,不免更加气恼,一脚踏住儿子侧脸怒声道:“我若有心杀你,岂是乞怜能饶?蠢物生来不知人世多艰,这内外权位富贵,是你父辈舍命搏来!再敢作此可鄙姿态,我必将你斩杀庭下,不养家门败类!”

    石邃闻言后已是瑟瑟发抖,再也不敢多说什么,当然他脸腮都被踩踏,也确实说不出什么,只是喉间呜咽有声。

    发泄一番怒火,石虎才摇摇摆摆复归于席,示意石邃起身入座。而石邃过了一会儿才爬回席位上,垂下的眸子里余光频频扫向席上父亲,不乏狠戾之色。

    “南贼偶有寸进,却致主上肝火大动,无非要给他家奴婢生养的劣子谋一个机会,想要大起国人南面建事!他这自肥之心,实在可恨!往年不过中原一旅游荡之师,要靠我悍卒勇斗,屡破敌虏,才有威震华夏之实!如今御者愈众,反而要罪我旧勋崇高,圈养国中!”

    听到父亲愤然之声,石邃便小声道:“大雅庸碌之徒,较之儿子都不堪远甚,又怎么能够比于父王!主上负义忘恩,因我父子勇武,反要目作仇寇。儿愿亲率三百殿下勇士,反囚主上于内,将父王送上应得之位!”

    石虎听到这话之后,笑容变得欢畅起来,再看向儿子时已经不乏赞赏,笑语道:“你父是以奋勇至今,儿郎也应常保此志!大雅忘我家本,纵有主上眷顾,早晚都是难得善终!不过以兵僭主终究太多不测,不至绝途,不能轻用!”

    “主上近年所为,实在忘本逐末。他若仍是武乡鄙夫,世道又怎会重他?因于兵事而起,反倒疏远旧人,这是自绝前途!人以性命与他共逐富贵,如今大事将济,反倒不能恣意而享。所以人情归我,名位岂能拱手让人!南事我本不愿多问,但他竟要以此扶植劣子,就要让他明白,这实在是妄想!”

0688 难堪旧事() 
    辛宾在那厅室中一直等了几个时辰,从午后到傍晚,从入夜至于夜深。中途有中山王府仆役们送来一些餐食,而厅堂中的人有的已经被引见离开,然后又有新的人加入进来。

    而被引见的次序也不是先来后到,许多后来者到了这里过不多久便被引走。这当中也有几个枯坐在那里一直迟迟不得引见之人,脸上已是焦躁难耐,但却不敢发作,只是眼望着厅室门口,每有脚步声响起,眼中便闪烁着希冀之光,但每每都是失望。

    辛宾也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焦虑,但是随着枯坐无聊,将视线放在厅室中这些来往之人的时候,倒也发现一些端倪。

    一人府邸中会有什么人往来,大抵能够显示出主人的喜好、势位和影响力。像辛宾这种王府门客可以不论,厅室内这些出出入入的访客们,多数都是武人,且杂胡居多。

    这一点没有什么可论,北地赵国形势迥异于江东,活跃在时局中的本来就武人、胡人居多。而中山王石虎如今又是羯胡中仅次于赵主石勒的高位者,无论权势还是人望不作第三人想,其人府上多胡将出入,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而比较让辛宾关注的,而是访客中相当数量的晋人面孔。虽然这些访客们彼此之间也无熟识者,少交流,但寥寥数语也能推断出许多讯息,这些晋人们多以河洛、青徐、汉沔以及豫州籍贯为多。

    这一点现象便比较让人玩味,虽然如今石赵已经广据华夏中原,但其实其势力根本还是襄国、邺都为中心的河北区域,就连洛阳都是早年与汉赵东西对抗的前线地带,至于黄河以南的豫州以及青徐之地,归化未久,远未称治。

    中山王石虎,过往这些年看似屡屡统兵破敌,东破青州曹嶷,西灭汉赵刘氏,言则大功可夸,但事实上这些新纳之土,往往都择别的宗王宿将坐镇。至于中山王石虎,根本仍在邺都,后来赵主遣太子石大雅镇守邺城,石虎便被彻底闲置下来。

    眼下中山王石虎在府上频频接见这些远郡人家,可见正与辛宾此前猜测相符,看来确是静极思动,想要谋事于外。

    因为思绪太重,当王府仆役前来召唤时,辛宾才恍觉弯月升上中空,夜已经极深了。

    辛宾收拾思绪,起身随行,很快便被引到一座宏大且灯火通明的殿堂附近。一想到将要见到石虎,他的心情也是略有悸动,原本感觉尚算妥当的计划,却没想到至此数月有余,才有一线得见目标人物的机会。

    可是当被引入一间光线稍显幽暗的侧殿时,辛宾才隐隐发现希望似乎又要落空。

    这侧殿木石筑成,朴实无华,仅有两盏灯烛散发出稍显黯淡的光芒,室内空间并不大,半边地面上堆积着各类图籍简牍之类,有的堆放在箱子里,有的散落在地面上。

    墙角站立几名甲士,甲片刀芒微光隐现,更往里帷幔下则立着几名状若游魂的灰袍仆役。烛火源头是一方木案,木案后则坐着一个体态并不算魁梧、望似平平无奇的布袍中年人。

    中年人手捧一份卷宗,正凑在烛火近畔细览,耳边听到脚步声,只是抬手虚指,口中轻语道:“且入座,不必拘礼。”

    辛宾闻言后便入席中,免不了偷眼打量中年人,发现这人乃是纯粹的晋人面孔,但从相面看甚至自己的胡风都要较之远甚。

    这不免让辛宾大感诧异,此人能居于此接见众人,可见应该颇得石虎看重,即便不是长史谋主,也该是参谋事务的从事之流。素以勇武暴虐著称的胡人石虎,身边居然还有这种纯粹的晋人谋士,倒也是一桩不小的意外。

    “秦肃秦子重?家出淮地,那你认不认识我?”

    中年人细览卷宗片刻,提笔在纸上批注两次,然后才抬头望向辛宾,眼角稍显狭长,笑容倒还算是和气:“你是黄权在淮地拣取征用的佐吏,想必应该也是近地乡宗人家,那你认不认得我是何人?”

    其人语调并不算高,然而辛宾听到这话后却是蓦地愣在当场,他冒秦肃之名投入石虎府上,当然也是做了一些准备,但这个问题实在太模糊。就算他对秦肃其人乡亲故旧了如指掌,也不可能单凭描述就能一眼认出一个素未谋面之人是个什么身份!

    辛宾表面上是端详此人仔细回忆,其实心内已经闪过诸多讯息。秦肃之家在淮地虽然不是什么望宗,但也是几代人乡宗传承,故交良多。但若说有故交流落于北地,乃至于有可能成为石虎的参谋从事之类,这对满心都想出人头地的秦肃而言,不可能会有忽略!

    所以,辛宾也是很快便确认此人应该不是秦肃的乡谊旧识。但此人却又那么笃定秦肃应该认识他,这又让辛宾想不明白。

    数息之间,辛宾又细想此人所言,继而才察觉到一丝端倪。此人所言秦肃是淮地乡宗人家,所以应该认识他,而非秦肃本人应该认识他!

    有了这个想法,辛宾脑海中陡然灵光一闪,而后略作迟疑此态皱眉道:“阁下莫非是祖豫州?”

    中年人正是祖约,听到这个称呼,眸中已经闪过一丝怅惘,满脸都是一副追忆意味,一时间竟忘了回应。

    辛宾此言讲出后,心情已经悸动难耐,唯恐有错,待见对方如此神情,总算长出了一口气,忙不迭避席而起深拜下去:“原来真是使君在此!小子何幸,不意离乡千里,尚能幸睹尊容,实在惶恐惊喜,难以言表!”

    祖约听到这话后,神态更显寂寥,不过总算反应过来,他亲自起身将辛宾搀扶起来,嘴角已经挂上一丝自嘲笑容:“前尘不堪回望,旧事也不必多提。小子见我,未必是幸,汝乡虽非我乡,近来频有回梦……唉,入座入座。”

    辛宾听到这话,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心情确是颇有余悸,脸上惶恐倒也无需作伪,连连礼让,待见祖约归席之后才作张口欲言,几番欲言又止,才终于出声叹息道:“往年曾随亲长入镇敬拜使君,远观威仪,铭记至今。只恐身在梦中,使君如今确也、确也……”

    “劫余之人,旧态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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