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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辅,今天报纸您看了吗?”
尽管徐枋的语气看似平静,可顾炎武仍然听到了其语气中的紧张。徐枋是苏州名士,尊其父“不得入仕清朝”的遗嘱隐居至死。先后的数任满清官使为了故作风雅,数至其门而均为其拒见。
原本苏州与常州相邻,以徐枋的才学,当年陛下起兵后,若是能投奔陛下,指不定现在亦是朝中重臣,只可惜他却错过这个机会,直到陛下北伐前,才在顾炎武的邀请下来入其府中为幕。
在过去的几年间,顾炎武屡次向陛下推荐徐枋,但是却一直没有合适的位置,毕竟,外放一个知府对他来说有些屈才,但外放巡抚、布政使等职却又难以服众,也正因如此,才会一直耽搁至今,因为此事,顾炎武可以说是颇为头痛,一直在犹豫着应该推荐他到什么位置。
“嗯,这篇文章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的。”
“确实。”
答应了一声,徐枋看着首辅说道。
“陛下如此推崇军人,只恐怕不一定是我大明之福!”
顾炎武并没有立即说话,他又一次拿起报纸来,然后大声读道。
“长江大河一泻千里者,军人之胸臆也;泰岳严严雄奇峭拔者,军人之思想也;孤松寒月清傲皎洁者,军人之节操也。”
他将打头一段读过之后,然后才说道。
“将军人之比江河、泰岳、孤松、寒月,如此这般,确实是史无前例!”
“何止是史无前例,甚至可以说是闻所未闻,即便是春秋战国,将军可为柱石的时,也未曾见有人如此推崇军人,古往今来所推崇者,无非就是将军,至于兵卒即便是秦汉时,亦不过只是粗鄙蛮夫而已……”
能够成为首辅的幕僚必定是饱学之士,而在隐居家中的时候,徐枋更是尽阅史书,说出这句话自然有其出处。
“《汉书·儒林传》“孝惠、高后时,公卿皆武力功臣”这就说明,在高祖、孝惠、吕后、文帝之时,上至公卿。下至地方的普通官员,大部分都曾经拥有军功。国家各级政权掌握在大小军功地主手中。据几年前推算,汉初约有60万将士因踢爵而获得田宅,军爵的受益面可达300万人,约占当时人口的20%。总体来说,秦汉虽然推行军功爵制度,但其制度在逐渐轻滥,其一是军爵与民爵的问题不断冲突,比如文景二帝曾先后无条件地普遍“赐民爵一级”及“赐民为父后者爵一级”凡十次,再有就是实行了输粟买爵制和徙边赐爵制。如此种种,军爵渐轻不为百姓所重,自武帝时,军爵已经不为人所重……”
提及汉时旧事时,徐枋的话如奏稿一般立论有根有据。
“于秦汉时,虽有军爵者,可往往是重将轻卒,爵位泛滥,世人皆爵,自然不为人所重。”
就事论事,徐枋说的是实话,甚至于到后来,即便是反对封赏军士的人之所以不反对,无非也就是因为历史的经验。
“今上自兴乾元年起,大封兵士,虽没有推行军功赏爵,但是兴乾元年后却给大批裁撤的“军吏卒”封勋臣、赐勋士,并且通过的封赏土地,扶植一大批地方士绅。如兴乾元年陛下就曾规定:凡曾参与郑王北伐的兵士皆封“勋士”,赏田百亩,对于自江阴起追随且没有过错而又未获得勋章的“兵卒”,皆赐赏“一等勋士”,赐田两百亩,“赐爵各一级”,对于参与北伐的兵卒,赐赏“二等勋士”,赐田一百五十亩,至于张煌言等部以及义军在永历十七年前从军者,皆凡获得“三等勋士”,赏田百亩。即便是兴乾前从军者虽没有封士,但却也得到50亩功田。这就使全国不下百万兵卒人人皆取得了“食邑”或给予田宅等经济利益,成为有免役特权的新士绅……”
对于这种大规模的封赏,最初的朝廷自然很不满意,但是因为天下初定,地阔人稀,这种封赏实际上并不耗费什么成本,只是一块荒地而已,相比于安置退役军人的费用,赏赐田地反而是最廉价的一种安置。
而在另一方面,最终大家不反对的正是因为知道在历史上,秦汉军功赏爵轻滥之后,不为人所重的历史,所以他们才乐意看到勋士泛滥。只有勋士泛滥成灾了,才会变得越发不值钱,才会不人所重视。
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都已经打好了如意算盘,在这次西征之后,还会上奏折请求陛下大封有勋兵士,让勋士进一步泛滥,不过,现在除了当年从龙旧卒之外,想成为勋士却需要严格的军功。至于普通的士兵退役后只会得到一块田地,而且那田也是要纳税的。
大封勋士的时期已经结束了。
就在人们因为数十万勋士成为地方新士绅,这些武功士在地方上与耕读士绅共同参与地方事务,每每让后者为“与武夫共处一堂”而心有不甘,在那里自以为尊贵的时候。谁曾想到,现在陛下却突然亲笔写下这篇文章。
一篇《军人之尊贵》,让世人再也不敢有人再称军人为“蛮夫”,陛下金口玉言,谁人再敢用“蛮夫”之类的粗言形容军人,那就是欺君。
陛下这次捷足先登,用那些往往只用于形容文士尊贵的词汇形容军人,打了天下所有文人一个措手不及,即便是如顾炎武、如徐枋等人,也觉得陛下这一次有些“言过其实”了。
“我大明能有今天,确实多赖士卒用命,可是陛下今日之言……”
又一次,顾炎武看着手中的报纸。
“是故军人者,知有国不知有家;知有国不知有身;知有死不知有生;知有进取不知有退守;知有精神不知有意气;知有服从不知有抵抗;知有命令知有军纪,不知有妻孥,不知有敌国。其胆大,其心细,其气魄沉雄,其品行高尚,其眼光锐敏,其手段辛辣,其动作壮快,其言语真挚……这,古往今来,又有多少军人配上这样的言语?”
文章做得再好,也无法掩饰一个事实——过兵如过匪的现实,在历史上兵等于匪,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生为国家万里之长城,死作国民亿兆之护法……如吴三桂者,如孔有德者,如尚可喜,如那降虏的一个个将军,如那些意杀尽蛮子的兵卒武夫,又岂配得上这样的言语?”
或许,顾炎武不反对推崇军人,但是他却并不喜欢这种无限拔高的言语。但听徐枋这么说,他便摇头说道。
“陛下口中所指的是我大明的军人……是其麾下之兵卒,而非旧时之兵。”
顾炎武向来不喜欢跟在别人后面亦步亦趋,更不喜欢附和他人的观点,身为首辅的他自然也不会因为他人混淆观点,而跟着附和。
“但会有人这么说!”
徐枋看着首辅说道。
“非是在下混淆是非,而是天下人看到这篇文章后,必定会有人混淆是非,必定会有人将两者混为一谈,如此,陛下意欲为军人张显尊贵的打算,恐怕就要功亏一篑了!”
徐枋一语道出了其中的关键——世人会混淆是非。
“陛下之所以意欲为军人张显尊贵,无非是想趁此天下皆言军人功劳的时候,进一步提高军人地位,毕竟,自宋以降,文强武弱的局面可谓是积重数百年,若非是如此,又怎么可能会有建虏入关的教训,所以陛下才想提升军人地位,而这样的拔高,却有拔苗助长之嫌!”
徐枋的话,让顾炎武深以为然的点点头,他同样也这么认为。
“陛下曾经言道,无论文武,都应该保持平衡,武强文弱国必乱,文强武弱国必亡,世事失之以平衡,肯定是要出乱子的……这次,陛下为武人张目,实在是……”
摇头轻叹一声,顾炎武皱眉说道。
“有失考虑啊!”
口中这么说着,顾炎武又一看着报纸,思索片刻后,他拿起笔来,然后又放了下来,然后继续拿起陛下的文章研究起来。
此时,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此事,如何收场!
。
第245章 合流(求支持,求月票)()
一篇《军人之尊贵》就像是夏日的惊雷似的搅得普天之下一时无法安静,莫说是寻常读书人,就是些退役的勋士也被这篇文章惊呆了,他们甚至为此而兴奋了几天后,毕竟,或许他们凭借着“武功士绅”的身份参与地方事务,但是在面对“耕读士绅”时,难免有些底气不足,毕竟,相比之下,武夫远比不上读书人尊贵,读书人那可都是天上的文曲星。
可是现在陛下的一篇文章,却也将他们比之江河星辰,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读书人面前,他们这些“武功士绅”也不会矮那些人一头!
当普天下的“武功士绅”为之兴奋不已的时候,对于天下底的读书人,尤其是那些旧士林中人的心头,却因为这篇文章使得他们的心头冒出一股冷意来他们从未来曾想到,有朝一日兴乾朝会对军人推崇到这种地步。
作为泰州书院音律教授的袁于令,在过去的一段时间中,一直在研究着钢琴——这是一种借鉴西洋的克拉维卡琴以及庆巴罗古琴,以其为原型,制作出一架被称为具有“强弱音变化的钢琴”,在钢琴上采用了以弦槌击弦发音的机械装置,代替了过去克拉维卡琴和庆巴罗古琴用动物羽管波动琴弦发音的机械装置。从而使琴声更富有表现力,音响层次更丰富,并能通过手指触键来直接控制声音的变化。
对于精通音律而且已经绝决士途的袁于令来说,尽管他会兴致勃勃的研究西洋乐器以及国内乐师们借鉴西洋乐器研制出的新型乐器,但并不意味着他会忽视时事,和许多人一样,在看到报纸上的那篇文章时,他同样被惊诧瞠目结舌,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身为崇祯诸生的他,自许满腹的四书五经,自从如果不是因为恋一妓女,为革去学籍。也许现在早就已经出仕为官,其实,他也曾出仕,当年清虏南下,他受苏州士绅之托作降表,得任荆州知府,后来被弹劾落职,先是侨居会稽,直到数年前,才受友之邀于书院教授音律,当然对于精通音律的他来说,更吸引他的恐怕还是兴乾后涌入大明的各种西洋乐器以及西洋曲乐,这些来自异域的曲乐、乐器,总能给人一些惊喜。
原本的袁于令已经绝决了功名之心,虽说在过去的几年间,西洋曲乐知识他增加了不少,在这方面非但可以作曲作乐,就是高论宏议也可以挥笔而就,但关于实学,关于西洋的诸多实学知识,他却是一窍不通。
而且对于那些,他也没有什么兴致。更何况相比于功名利禄,又怎能比得上让人心情舒畅的曲乐。可是这一篇《军人之尊贵》却让他好不容易平静下的心情变得激动,几年来的沉静荡然无存了,代之而起的是满腹优郁。
而且也无心曲乐了,整整一天,袁于令都在那里翻看着那篇文章,到了傍晚时分,方文来访。还没等袁于令诉苦,方文便把相同的苦恼和盘托了出来。在两人忧心如焚的讨论着文章的时候,隔壁悠扬的琴声却不停地传进来,这愈加使得他们更为烦恼了。
“不知顾宁人他们想过这件事没有?”
方止皱着眉头问道。
“难道,他就不知道,这篇文章之后,势必会引起天下震动吗?”
同样为崇祯诸生的方文与袁于令不同,他在清虏窃据时,不曾出仕,隐居南京期间更以气节著名,其诗名远播,名流无不与其交往,于袁于令相交更多的时候,也是谈论诗乐。
“他哪里腾得出心思想这些,现在大军西征,清虏逃窜万里之遥!”
袁于令指了指西北的方向说道。
“这愈往西道路就愈是艰难,我在书院里听说,过了西安之后,就是几千里的山路,大军西征势必困难重重,现在是继续西征,直讨西域,还是暂停,朝廷尚还没有定议,这个时候,他身为首辅,又那里还问得了这么多,况且,咱们那位陛下,谁又能劝得动呢?”
今年六十多岁的袁于令,在话音落下的时候,忍不住长叹口气。
“即便是他劝了,又有什么用呢?”
“其实也用不着他去做什么,只要在陛下一意孤行的时候,出面拦上一拦也就了了……”
方文苦笑了一下,望着袁于令说道。
“劝不动,也得劝啊!今上是明君,可明君,也有犯错的时候啊,从兴乾元年至今陛下七年如一日打压士林,今日又推崇军人如此,久而久之又岂是国家之福?”
和几乎所有士林中人一样,方文同样也认为陛下对士林一直心存敌意,从废除科举到书院学士,再到现在为军人张目,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对士林的不满。
袁于令并没有说话,他只是背着手在屋子里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