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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之鸿-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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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你的手还是这样凉。”
“我却不冷。”
“我也不冷。”
熙州城的雪夜没有记住两个半夜不睡胡天胡地地奔跑的傻瓜。
熙州城的雪夜不会记住任何半夜不睡胡天胡地地奔跑的傻瓜。
只是那些傻瓜,确凿地爱过恨过,哭过笑过,痛过怨过。欺瞒过,残忍过,也付出过,牺牲过。
哪怕没有人记得。


第14章 尾声
三年后。
定北军驻地的边陲有一座小镇,镇名映水。
镇中居民大半是伤兵老兵和军属。这样的小镇在紧挨着营盘的平坦区域上还有不少,大的比普通的市镇人口密集些,也有军队驻扎,作为转运物资的枢纽。小的不过是零星村落,农耕放牧,自给自足。
映水镇内有个映水书院,收的自然都是些兵将的子女。那些小孩子大都会些拳脚,不好管束,成日胡天胡地地疯跑玩闹,攘着北地里惯见的风沙,一个两个活像土猴儿。
当兵的父亲们的拳脚,平日里挨不上那些土猴儿的边儿,而那些柔善的母亲们扬起笤帚疙瘩,也不忍心打在那些沾着灰泥的笑脸上。书院的夫子们更难约束住那些皮孩子,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们,总给这些上蹿下跳登梯爬高的野孩子欺负得团团转,摁住这个又跑了那个。
今日那小谁燎了夫子的长寿眉,明日那小谁趁夫子小睡把他的胡子编成了姑娘家的小辫子,后日大家齐心合力谎称灶房走水,诓来上课的老院长给放了半天的假——
叫人片刻省不下心来呐——
只有一个时刻,那些土猴儿们能把屁股安安稳稳黏在凳子上,老实个一时半刻,那便是三年前来书院的叶夫子上课的时候。叶夫子从不会拍桌子瞪眼地教训那些不听话的小子,不打手板,不罚站墙角。不过三言两语,便抓到了泥娃子们的弱点,温言软语说得他们鼻头酸了,眼眶红了,也知道错了,再给些点心糖果作为安抚。
书院的老夫子们,厚着脸皮请教这个年轻后生,小叶先生,你讲话好生厉害,有什么高招,教教我们这些老掉了牙的土爪狸呗?
小叶夫子讳莫如深地抿嘴一笑,家里那口子嘴皮子利索爱作怪,习惯了。
***
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
年华走得飞快,三年与一须臾,孰短孰长,也未可知。
三年前,他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心情岂是三言两语可以形容的。与胞兄重逢的喜悦,是他一生未曾经历过的巨大的欢喜,难以名状,多少辞藻也描绘不出,多少眼泪,也流不尽。
然而有一个人却对他说,他能把那一刻他眼中所见,心中所想都写……不是,画出来。
那是一幅奇怪的画。明明是平平无奇的映水镇,镇子的牌楼不过丈许高,画到那画里,却成了陡峭不可企及的巨大的建筑,镇名三字,龙飞凤舞,仿佛一不留心,便待挣开束缚,撕开天幕,凭风而去。其后的同样平平无奇的屋宇,却也是一幢赛一幢的巍峨。人物是极渺小的,小得连面目都看不清,只依稀见两个人影携手而立,衣袍翻飞,裹挟在一处。天空有大片大片的留白,点点飞鸿成“一”字阵排列,最近的一只描摹细致地看得清黑白相间羽翎,一张凄惶得近乎狰狞的面目,最远的不过淡墨扫去的一点,虽有似无。
看了这画,叶鸿悠也是哭笑不得,这画意头悠远苍凉,确凿绘出了他当时心绪,只是委实也奇怪了一些。
画这画的是一个奇怪的人。
也是一个对他很重要的人。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小镇的生活是那些名利川之中博弈的人难以想见的平淡舒心。他们的屋舍由定北军中安排,成年人按人头,每人有两间卧房,并上灶房,小厅,成一个小院。叶鸿悠那两间房是一早留好的,所以叶家的院子也大一些。叶鸿悠来了映水镇,自然是和兄嫂一家同住,而钟雪怀一个人住在他那一方小院中。
叶鸿悠一介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做的自然还是他的老本行——教书先生。
他本就十分喜爱孩子,在江南是时候,他一人独居,还收养看顾过几个孩子,何况,他多多少少受了那人的影响,越发地喜爱和孩子们混在一处。
说起那个人啊,他本是几个行当的老板争着要抢夺的对象——绸缎庄的老板请他专门画绣样,家具作坊的老板请他设计雕花的纹路,最可乐的是,有一个多次赶考不成,愤而回乡谋生计的书生,给自己起了个号叫做“花间秀客”,整日摇头晃脑地写着一些传奇话本,俨然他那些传世名作能畅销大江南北,百年之后,还在梨园之间传唱不息。他请那人为他的话本配图画,说是这些话本走红后,还要与他五五分成。
那人却是淡然一笑,一一婉拒,同叶鸿悠一起,在映水书院做了夫子。不过方才那些活计,他也一样不落地做了,今日帮绸缎行绘一幅花样,明日替木匠参详一下小几的浮雕,那些流传于坊巷间的话本,也常有那人的“墨宝”。
一天到晚,还真是得不着什么闲。
生活安逸如此,实在不该有什么抱怨了,只是近来,叶鸿悠却又有了些烦恼。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个正理。
映水镇中,待字闺中的大姑娘,有不少便是倾慕于这温和恬淡的年轻夫子的,绣了并蒂莲的手帕,提了诸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之类的诗句的纸鹤,亲手烘焙的糕点,经常被送到映水书院和叶家的小院。镇东头住着的,脸上长个大痦子的骆婆婆,带着姑娘的父辈兄长敲开叶家的门,也不是第一次了。
只是,所有的礼物、提亲,都被叶鸿悠一一婉拒了。只因心中早已放了不该放的人,生了不该生的情愫。拒绝了那些女子,他嘴上不说,心中却愧疚自责得很——他既非貌比潘安,又非才高八斗,人家如花似玉的姑娘放低了身段主动下嫁,他却不要,岂非打人家的脸吗?
渐渐地有些不中听的话传了起来,有人说,这年轻人忒是清高,不知好歹。有人说,这年轻人不是池中之物,存着王侯将相的心呐,等着夺状元,尚公主呢。还有的蜚短流长,就颇为不堪了,有人说,他叶鸿悠和嫂子关系甚佳,他长相与兄长相似,眉眼之间,却清秀许多,一直不娶,指不定……是吧?
定北军给的庇护不是牢笼,皇帝绞杀前朝遗子的风头一过,那些被通缉的与前朝皇室沾亲带故的人,有的重归故里,有的另谋生计去了,也有的就留在这映水镇。叶遥喜欢边城的宁谧淳朴,决定就此留下来,不过他继承了父辈经商的本事,在附近的市镇做些小本生意,倒是有时不在家中。这戏文里唱的,话本里写的,独守空房的嫂子和小叔子勾搭成奸的故事那是太多太多了,尽管兄弟二人从来把这些风言风语视为无物,但叶鸿悠终究怕带累嫂子的声誉,于是叶遥不在家的时候,他便搬到书院住。
那个人听说了,自然是要他住到自己家里去,不过叶鸿悠不肯。那人说了一次,却也不肯再说第二次,叶鸿悠私心想着,这倒是不太符合那人不达目的便不罢休的性子。这事也是巧的,无怪叶鸿悠不肯住钟雪怀家,实在是……他二人交情已然很深厚,同住并不奇怪,只不过钟雪怀一人做这么多活计,分给他那两间屋中,一间卧房,一间便给他当做储物房,什么半旧的家具啊,等着上色的陶罐啊,堆了一屋子,对了,还有玩具。如此一来,若是叶鸿悠也住进去,两人只有同床共枕了。
这却是……万万不能的。他……他心里有了逾矩的想法,决不能带累那个人,决不能。
每日同进同出,温言笑语,书院之中相互扶持,对他来说,已经够了。他可以终生不娶,只看着他每天与小孩子嬉闹,顺便跟自己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不是不好奇,那个人,为什么也迟迟不成家的。倾慕于那人的女子,比起他的追求者,向来是只多不少的。偶尔辗转梦回的夜,星斗熠耀,好风细细,他的心中也有过一些美好的万中之一的期待,莫非那人一直不娶,是和他存了同样的情愫,等的不过是他一句话语,一声“喜欢”。
可是,就那么简简单单的,在心头萦绕了岁余的一句话,哪里有那么容易说得出口?说出了口,又能怎样?万一,那个人不是……他们二人,又能如何再心无芥蒂地以挚友的名义相交?
叶鸿悠承认,他从来是个畏缩懦弱的人。
这一日放课放得早,叶鸿悠还是住在书院中,只是天光大好,蹉跎室内未免可惜了,他便信步在镇中游荡了半日,回到书院的那件空屋中时,时辰已然不早。
这空屋中除去被褥若干,书本若干外,简直称得上是徒有四壁,却是连锁门的必要都没有。叶鸿悠推开门点上油灯,却见桌边坐着钟雪怀。
那人道:“你这是跑哪儿去了?叫我空等了半日。”
叶鸿悠道:“随意走走罢了,你怎么来了?”
钟雪怀道:“今儿个叶大嫂来找我,叫我劝你回家去住,她是身正不怕影子歪,叫你也别把那些闲言放在心上。不过她也劝了你不少回了,你便是不肯听她的,她只好来找我了。我心里思量,你这人实在顽固,心病忒重,自家嫂子相劝都不肯听,我一个外人说什么,你自然是不会往心里去的,便打消了念头。只不过你独身住这里,也实在无聊得紧,所以我这几日把我那储物房腾了腾,你今晚便住我那儿吧。”
他话中带刺,叶鸿悠岂有听不出来的道理?只是那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若不从,必遭报复,相识许久,这一点,他是再了解也没有了。
二人步行而去,边陲小镇,入了夜没有熙州城的万家灯火,大街小巷静静地蜿蜒着,偶尔路过一些养着狗的人家,那狗警惕地瞄他们一眼,却连吠也懒得吠一声。正值盛夏光景,夏蝉嚖嚖之声,似成旋律,空气中有丝丝缕缕,隐秘的花香,沁人心脾。
静谧。
进了钟雪怀的小院,那院子还叫“浣芳沐雪”,却比熙州城中那方要小许多,院中不再有那棵繁花似锦的梅树,取而代之的是一株老槐。老槐的枝干遒劲得很,张牙舞爪,是一株奇树,槐花在盛夏的静夜中飘散着清香,香远益清。
什么“把储物房腾出来”的话,却分明是在诓他。叶鸿悠无奈了……这人,打的什么主意呢?
那人像没事人一样,推开卧室的门进去了,关门之前道:“我已经把储物房拾掇好了,你睡那两个小木偶中间就行,实在不愿意的话也可以睡院子里,这好好的天阶夜色,也冻不死你。”
他愣了半晌,只好去敲那人的房门。
睡一晚就睡一晚,不算什么。
翌日清晨。
叶鸿悠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人了。穿衣下地,正待倒一杯茶漱漱口,那人已经端着一只脸盆推门进屋了。手巾在热水里浸一下,那人把手里的物事递过去,叶鸿悠方要伸手接,那人又把手缩回去。叶鸿悠堪堪抓住手帕的一角,两人开始了一天之中第一次拉锯。
闹了一阵,叶鸿悠的耐心耗尽,手上力气一松,心道,摔死你,活该。
然而他却不可能真的放任那人一屁股摔在地上,就在那人毫无防备地向后倒时,叶鸿悠一把拉住他手臂,不成想用力过大,那人便一头撞进他怀中。
眼神简直不知该往何处放……叶鸿悠正左顾右盼,忽然觉得腮上一热……
……
还不到晌午,叶鸿悠就被映水书院的院长赶回了家。院长说道:“我这小地方的书院穷啊,没有那么多砚台给你打,也没有那么多书给你燎,小叶夫子把魂找回来再上课吧……”
进了自家院子,叶大嫂正坐在石桌前,边翻着一本书,边看着侄女叶小念写字。小姑娘团子那么一个,写的字却“豪放”得很,肉呼呼的小手抓着小号的狼毫,在宣纸上挥毫泼墨。见叶鸿悠进门,小东西马上扔了笔,一颠一颠跑过去抱大腿,撅着嘴道:“叔叔你终于回家了。”
讲得好像,他在外放浪形骸,终于浪子回头了一样。
叶鸿悠把她抱回石桌前,一看她的“墨宝”,赞道:“好字!”又道:“小丫头,你可重了。”小姑娘最听不得有人取笑她的体重,叫道:“叔叔你坏。”便挣扎要下地。叶鸿悠把她放下,叶大嫂道:“自己玩去吧,鸿悠你坐。”
叶鸿悠问:“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叶大嫂道:“快的话就明日午后了。”
叶鸿悠长出一口气:“太好了太好了……我今天在家里住。”
叶大嫂惊讶道:“哦?去求钟先生果然有用哦?还是人家有办法,把你这顽固不化的夫子劝回自己家门来了,我可怎么谢人家……不如明晚我做东吧,晚上书院放课了,你去把人家请到家里来吃饭,正好你大哥也回家了。”
叶鸿悠方要拒绝,叶大嫂柳眉一竖,道:“别给我说什么有的没的,明天你必须把钟先生给我请过来,否则你等着小念儿找你的不痛快,她最喜欢她雪怀叔叔了。”说罢她把手里的书往叶鸿悠怀里一丢,又道:“这话本是昨天雪怀借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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