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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新版)-第1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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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不支倒地。

    谷缜想到这里,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如果刚才没有跟来,一代高手也许就窝窝囊囊地死在这里了。更可怪的是,依照往日意气,谷神通让他向东,他十九向西,让他陪走一程,他十九扬长而去,可那时不知为何,似乎心神不定,难道说真是父子连心,预感到谷神通要出大事?

    谷缜越想心中越乱,寻思紫禁城一战之后,西城群雄夺气,一时无人再来。可是东岛兴衰,也系于谷神通一身,当此之时,正是杀死“谷神不死”的最佳时机。尽管身处穷街陋巷,两人的四周依然潜伏危机。

    谷缜沉吟一下,脱下谷神通的外袍套在身上,又把自己的外套转给父亲,而后打散头发,半遮脸面,俯身将谷神通背在后面。父子俩身量相仿,胖痩相若,乍一看,倒像是谷神通背着谷缜。

    谷缜专挑僻静巷陌行走,他记忆精准,南京大街小巷,无不了如指掌。他在雨檐下的阴影里游走,避开皎洁的月光,仿佛一只离索的孤魂。

    走过若于巷道,前方灯火照眼,一条不波逝水,漂着许多画舫,哀歌淫曲,从妨上悠悠飘来。

    谷缜招来一艘乌篷小船,钻了进去,放下父亲,一探脉搏,并非虚弱不救。他搜索谷神通的囊袋,找到两瓶疗伤药物,取了几丸给他服下,而后叫来酒菜,在一旁燃起烛火,自斟自饮。

    小船顺水漂流,歌声渐渐稀落,挑开窗帘看去,漆黑的夜幕下,河上几点火光闪烁明灭,与天上群星的倒影混淆相乱。

    又过了一会儿,秦淮河也沉寂下去,艄公靠在船头打盹,船里的姑娘无所事事,也在舱尾熟睡,随着轻柔的呼吸,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脂粉香气。身后的谷神通似在梦魇,嗓子里咯咯有声,仔细听去,仿佛在叫一个名字。

    “清影,清影…”这叫声落入耳中,谷缜的心底针扎剧痛。记忆的闸门掀开,无数往事汹涌而出。他愁上心来,一口气喝光了五壶烈酒,非但不醉,反而更加清醒。正要再拿一壶,一只手忽地搭来。他回头看去,谷神通已经醒了,他的脸色苍白如故,孤寂的眼里却多了一丝神采。

    “干吗?”谷缜挣脱他手,双眉向上一扬。谷神通深深看他一眼,苦笑道:“酒多伤身!”谷缜失笑道:“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他娘有点儿意思!”

    谷神通沉默时许,徐徐说道:“当年清影离我而去,我心灰意冷,托于杜康。你耳濡目染,也染上了酒癖,以至于因酒取败,遭人诬陷。如果你那天不曾饮酒,谁又能够陷害你呢?”

    “陷害我?”谷缜只觉一股热气直冲头顶,“你现在才说陷害我?”

    谷神通站起身来,挑开帘子,望着一河星斗呆呆出神,良久说道:“谷缜,我明知道你冤枉,却把你打入九幽绝狱。我明知你无罪,却让你当众假死,害得萍儿神智丧乱。说起来,我真是天底下最可恨的父亲!”

    “装模作样!”谷缜冷笑一声,“这些马后炮我不爱听!”

    “谷缜,你可以恨我!”谷神通望着儿子,脸上的疲惫之意挥之不去,“可是,无论你有多少冤屈,有些事却洗脱不了!”

    “什么事?”谷缜皱了皱眉。

    “萍儿失身给你是真的!”谷神通沉默一下,“你们有兄妹之名,但有夫妻之实!”谷缜恰似挨了一棍,默默低下头去。

    “四大寇的书信是假的!”谷神通顿了顿,“可是,书信上攻城略地,死掉的百姓却是真的,这些百姓不是你亲手所杀,却是因你而死!”

    “这…”谷缜正要反驳,忽又想起当年炮击倭船,溺死了许多百姓,不由得心生愧疚,再也说不下去。

    谷神通沉默一下,又道:“我也找过汪直,他一口咬定你是同谋。我本想杀了他,可他用你来将住我,说我徇私枉法,他跟你同样作恶,为什么我不杀你,偏要杀他?我实在羞愧,只好一走了之!”

    “你还真好哄!”谷缜冷冷道,“换了是我,他连十八代袓宗的名号也得兜底儿说出来!”

    “是啊!”谷神通的脸上倦意更浓,“我为人优柔寡断,有时候硬不起心肠。武功还说得过去,却没有治理一方的雄才。这些年又浑浑噩噩,对岛众疏于管束。只说东岛四尊,除了妙妙,全不干净。叶梵瞒着我,偷偷地在狱岛炼奴;狄希背着我,跟倭寇大做买卖;至于赢万城,装神弄鬼,敲诈富户,为老不尊,贻羞袓先…”

    “你知道!”谷缜心尖儿上蹿起一股火焰,“混账东西,你全都知道!”

    叫声惊醒了艄公和女郎,四只眼睛定定看来,谷神通一拂袖,两人又昏睡过去。谷缜手握酒杯,大口喷着粗气,谷神通却目光悠远,徐徐说道:“二十年前,万归藏率众东征,两次论道灭神,我东岛高手死亡殆尽。我那时逃出东岛,颠沛流离,活下来实属侥幸。后来万归藏遭遇天劫,西城大乱,我岛残余才得陆续返回。活下来的多是弱妇孺,四大流派的精锐高手所剩无几,活着的大多身负暗伤,回岛之后也纷纷谢世。岛上人才凋零,良莠不齐,赢万城贪财自私、叶梵骄狂自大、狄希心怀鬼胎…至于妙妙,若非千鳞绝传,以她的修为声望,又怎么能够位列四尊…”

    谷神通说到这儿,吐了一口长气:“反观西城,水、火二部先后削弱,顶尖的人物却依然健在,至于其他六部,更是英才辈出。相形之下,东岛更显孱弱,好比无羽雏鸟、无毛小兽,经不起半点折腾。多年来,我不断调教后辈,充其量也不过是叶梵、狄希的地步,有资质突破樊篱、领袖群伦的人倒有一个,可惜得很,这个人对武功不感兴趣!”

    谷缜奇道:“你是说我?”谷神通看他一眼,面露苦笑:“你聪明过人,可惜不爱武功,又为了清影的事儿跟我斗气,全不把东岛的存亡放在心上。后来干脆逃到中原,成为巨富,回岛大肆炫耀。我纵想立你为嗣,你这个样子,谁又愿意真心服你?结果闹出来一场大事。当时白湘瑶有备而发、滴水不漏,我若力压众议,必然人人离心…”

    “说得好!”谷缜冷冷接道,“比起东岛的团结,我这点儿委屈又算什么?”

    “三年苦狱,也算委屈?”谷神通双眉一扬,声音冷厉,“当年万归藏东征,你大爷爷第一个殉难,你爷爷为给妇孺断后,结果粉身碎骨。你大伯、二伯逼我离开,自己却死在万归藏手里。我流落江湖,为了躲避西城追杀,吃草根、喝马尿,与山贼倭寇为伍。整整五年,无一天不活在恐惧中间,三次遇上万归藏,哪一次不是死里逃生?我之所以忍辱偷生,不为别的,只为一个念头,那就是‘重振东岛’。你要记住,你不只是我谷神通的儿子,更是我东岛的弟子,为我东岛兴衰,别说三年苦狱,就是千刀万剐,那又算得了什么?”

    这一席话直如当头棒喝,谷缜呆了一呆,忍不住叫道:“这些话,你为什么早先不说?”

    “因为你不配。”谷神通冷冷道,“八岁以前,你不过是个胡作非为的顽皮小子;三年之前,你不过是个油腔滑调的轻狂浪子;时至今日,你才勉强有点儿样子。”

    谷缜神思恍惚,默默饮尽一杯酒,苦涩道:“说这些干吗?现如今,我就是一个不成器的小混混,武功什么的几乎不会!”

    “不然!”谷神通摇了摇头,“你说的武功,不过是拳脚小道,绝顶的高手,永远比的是胸襟气度。只要胸如大海,要学武功,还不容易?”他说到这儿,深深看了谷缜一眼,“我认识的人中,除了你,没人能练成我的功夫!”

    谷缜忽地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谷神通看着他,紧紧锁起眉头。谷缜笑了一阵,大声说道:“谷神通,你什么时候学会拍马屁了?哈,拍得好、拍得我真舒服。不过马屁归马屁,我可没那么傻,不会听了你的屁话,就去练什么狗屁武功!”谷神通盯着他,半是气恼,半是无奈:“谷缜,我看得破万人之气,却看不破你的心思,你有时像一个勇士,有时候又是一个十足的懦夫!”

    “大勇若怯!”谷缜笑了笑,“世间事本无定相!”

    “也罢!”谷神通略一沉吟,“人各有志,我不强求,只不过你这一去,又置妙妙于何地?”

    谷缜凝望一点孤灯,将一杯酒徐徐饮尽,忽道:“谷神通,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万归藏的话你也听见了!”谷神通漫不经意地道,“论道灭神还没有完,我得返回东岛,筹备九九之期!”

    谷缜忍不住间:“今日交手,你们谁更厉害?”

    谷神通看他一眼,微微笑道:“论武功,他高出我一线,不过武学之道变化万千,好比你做生意,武功只是本钱,但要分出输赢,还得时机运气。今日一战,万归藏并非败在武功,而是料敌失算、棋差两招。起初他潜伏在旁,一心看我虚实,又借八部车轮大战,消耗我的精神气力,等我精气衰竭、虚实显露,他才从容出手,一举锁定乾坤。谁知道,我从陆渐处得知了他的消息,先已留了心思,从始至终未尽全力。万归藏自以为稳操胜券,却不料我的‘无相神针’,已经大成,与‘天子望气术’,合用,足以抗衡他的‘周流六虚功’。二是他没算到陆渐,那孩子年纪轻轻,登堂入奥,能以一人之力动摇场上的均势。万归藏以一敌二,吃了大亏,只不过,这人真是奇才,受了我一击,还能飘然远遁,临走前的反击,也让我受了不小的伤损!”

    “下一次呢?”谷缜冲口问道。

    “天知道!”谷神通抬头看了看天,眼里透出不尽的疲倦。

    “‘周流六虚功’…”谷缜顿了顿,轻声问道,“到底是一种什么武功?”

    “一言难尽!”谷神通若有所思,长长叹了口气,“相传这门武功源自天机宫的‘太乙分光剑’。当年‘穷儒’公羊羽夫妇与‘西昆仑’梁萧在天机宫前一场激战,惊天动地,胜负未分。料是透过那一战,‘西昆仑’领悟到了这门剑法的精要,舍二用一,将两人用的心法集于一身,奠定了‘周流六虚功’的根基。

    “‘太乙分光剑’早已绝传,我自恨晚生百年,无缘目睹这一路剑法的神威,但听故老相传,两门武功看似相近,其实相反。‘太乙分光剑’因是两人合用,所以分而后合,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六十四卦,六十四卦以后归于太一混沌,混纯一成、天下武功几乎无一可当。可是‘周流六虚功’不同,自修自练,不假外求,‘周流八劲,在体内自相融合,先行练成一个混沌,所以不用出手,精神气魄就已浑然天成,一招不出先已立于不败之地。不过,它的厉害远不止此…”说到这儿,谷神通略略一顿,眉间透出一丝悲凉。

    谷缜知道他想起死去的亲友,一时间也觉黯然。

    谷神通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我从万归藏手里三次逃脱,第一次根本没有交手,所以能够逃命,全赖‘龙遁’之术。第二次,我的‘鲸息’有成,刚一出手,就觉不妙,仗着‘龙遁’,再次逃走。这一次逃了一个多月,也没逃脱他的追踪,到后来我走投无路,躲进了一群倭寇里面。万归藏不料我自污自晦,又让我逃过了一劫。到了第三次,我练成‘无法无相’的心法,接了万归藏一招,可是到了第二招,险些为他所制。天幸紧要关头,我看出了他的一个变化,尽管拼死逃脱,可也受了重伤,躺了好几个月,几乎死掉!”谷缜忽道:“这么说,‘周流六虚功’一招胜似一招?”

    “是啊!”谷神通看了儿子一眼,眼底透出一丝赞许,“不止一招胜似一招,而且胜过许多。‘太乙分光剑’由分而合,‘周流六虚功’由合而分,它以混沌开局,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A卦,八卦又生六十四卦,六十四卦以后放之于天地,化之于无穷,到了交锋的当儿,一受到对手的精气牵引,立马开始演化。对手内力越强,它也随之变强,对手的精神越坚牢,它的压迫就越厉害。试想人力有时而穷,谁又能抗衡这种无穷无尽的大能?一旦万归藏蓄足了气势,天下无人可挡他一击。”

    谷缜听得脸色发白,听到的仿佛不是一门武功,而是一宗邪术,他呆了呆,大声面:“可你挡住他了!”

    谷神通笑了笑,淡淡说道:“‘周流六虚功’再厉害,那也是实的!好比横流之水满溢于深谷,浩然之气充斥于天地。老子曰‘无中生有’,佛陀曰‘云空不空’…”

    谷缜不待他说完,拍手叫道:“我明白了,有从无中来,无可以破有,要破掉‘周流六虚功’的实,就得用到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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