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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怎么使得?”华仲亨忙摆手道。
“我这里使得。”赵昊却笑道:“不信你问叔阳,他三师弟的大哥王元驭,跟我素来兄弟相称,大家都很舒服的。”
他已经通过王盟主避而不见,却留信致意之事,大概摸透了这两大家族长辈的心理。
既认可这种师徒关系,又尴尬于这种关系,或者还拉不下脸来,跟他平辈相交吧。
但本公子父子想在苏州站稳脚跟,离不开太仓王家和无锡华家的帮衬啊!
所以识时务的赵公子又祭出了‘各论各的’大法,跟弟子的哥哥称兄道弟,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
华叔阳也正色对华仲亨道:“二哥,你又不是我科学门的人,不用跟着套近乎。”
差点没把个华二公子活活噎死,感情我愿意装孙子啊。
好在他已经习惯了弟弟动不动就开嘲讽,略一调整便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然后他向赵守正行了晚辈礼……其实两人也差不了几岁,华仲亨还觉着自己赚老大便宜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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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礼过后,四人便撑伞往衙门里走,赵昊笑问道:“人呢?”
“还在里头不肯出来。”华仲亨有些哭笑不得道:“坐牢坐上瘾的,这位还是头一个。”
“……”赵守正闻言暗暗吃惊。他万没想到,儿子口中所谓的高人,居然是个囚犯。
“也许对他来说,牢里的日子更舒坦吧。”赵昊轻叹一声。
万历三大怪,自己眼看要收集到两个了。也不知道集齐三个能不能召唤出神龙来。
“不过博士,”华仲亨轻声提醒赵昊道:“这人可犯过疯病。”
‘我靠,还是个疯子……’赵守正又倒吸口冷气。
“不是好了吗?”赵昊却无所谓道。
“这二年是跟好人一样了,谁知道这里还管不管用。”华仲亨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没事儿。”赵昊笑道:“人家脑子再不好使,也不是常人可比的。”
“他到底犯的什么罪?”赵守正好奇问道。
“发狂时误杀妻子。”华仲亨轻声道。
“嘶……”赵守正感觉自己的舌头要变成蛇信子了,终于忍不住把儿子拉到一旁,小声问道:“儿子,没人可请了吗?万一这位将来再发狂,伤到咱爷们怎么办?”
“放心,他的狂病已经好了。”赵昊轻声安慰赵守正一句,又叹口气道:“何况人家还不一定,愿意跟咱们走呢。”
“我儿好像从来不强求别人啊。”赵守正奇怪问道:“到底是谁,对你吸引力这么大?”
便听赵昊用一种轻松却又郑重的语气道:
“因为他是徐文长啊……”
“哦,徐文长啊。”赵守正登时满脸惊喜,马上竖起大拇指道:“不愧是我儿,这事儿干得仁义!”
“就知道父亲会这么想。”赵昊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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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是人人都爱的徐文长啊。
那可是大明朝三大才子之一的青藤先生呀……
那可是抗倭胜利的头号幕后功臣,神机妙算安东南的军师徐渭呐!
但命运就是这样的操蛋。
明明才华满腹、天下无双,却八试不第,终身不能中举……
明明驱逐倭寇、功高盖世,却非但得不到应有的褒赏,反倒受胡宗宪牵连,被活活逼疯!
赵昊依然清晰记得,上辈子看他那篇《自为墓志铭》时,哪怕相隔四百年,都能清晰感到受那彻骨的绝望与愤懑……
给自己写完墓志铭后,徐渭便拔下壁柱上的铁钉击入耳窍,登时流血如迸,医治数月才痊愈。
后又用椎击卵囊,也未死。
如此反复发作,反复自杀有九次之多,却每次都活了过来……
但长久的疯癫,终究会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嘉靖四十五年,徐渭在又一次狂病发作中,失手杀死了继妻张氏。
他也因此被关入了监牢。
山阴知县调查发现,张氏与外人有染,加上他发病时无法自控,本欲从轻发落。
但张氏娘家有钱有势,不断向官府施压,还威胁要京控……也就是到南京刑部告状。
山阴知县唯恐事情闹到不可收拾,便判处他长期监禁。
后来,在朝中为官的同乡们,为他的安全和健康考虑,又将他活动到南京刑部大牢服刑,至今已有一年半时间了。
赵昊早就打定主意,要营救徐渭。
哪怕不带任何功利色彩,他也愿意做这件事。
何况在另一段历史上,徐渭在万历元年大赦天下时出狱后,还给三边总督吴兑当过幕僚。
又经戚继光介绍,到辽东李成梁处,教授其子李如松兵法……十年后,李如松正是用他教的兵法,在朝鲜战场上,又狠揍了日本鬼子一通。
四十八岁的徐渭,距离老不中用还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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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早就默默展开了他的营救。
去岁老哥哥赵锦上任贵州巡抚时,赵昊便推荐他趁着无人问津,延聘昔日胡宗宪的幕僚天团为己用。
当时赵昊给了他四个名字——‘徐渭、茅坤、沈明臣、郑若曾’。
头一个就是徐渭,可惜赵锦一来上任太急,二来也对徐渭的病情心存顾虑。
赵昊也没法跟他说,徐渭将来再也不会犯疯病了。所以老哥哥忽略了徐渭,向另外三人抛出橄榄枝。
结果茅坤、沈明臣二位跟着赵锦去了贵州,郑若曾年事已高,婉拒了邀请。
最后赵昊能让徐渭脱罪,走的是内阁首辅的门路……
当然不是徐阁老啦!而是新鲜出炉的李春芳李首辅!
李春芳有西山公司的股份;他儿子李茂才还拜赵昊为师;他弟弟李齐芳更是跟赵立本打得火热。
而且嘉靖四十二年,胡宗宪的幕府解散之后,李春芳曾慕名邀请徐渭,担任自己的幕友。但李春芳那样四平八稳的面瓜,跟放荡不羁的徐文长实在尿不到一壶。
虽然后来不欢而散,但终究有份香火情在里头。
所以首辅大人痛快答应下来,一声吩咐下去。
结果赵昊还没到南京,大理寺已经给南京刑部发文——
‘徐渭发狂误杀情有可原,抗倭有功当从轻发落,重病缠身可监外就医。’
于是南京刑部按照大理寺的精神,改判徐渭为‘出狱监视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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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徐文长
司狱打开两道沉重的铁门,一条幽暗的甬道便出现众人眼前。
好一阵子,父子俩才适应了牢房里那腐朽恶臭的味道,跟着华仲亨往牢房深处走去……
担心里头的气味对身体不好,赵昊特意命华叔阳在牢外等候。
这让华仲亨对赵公子的感观,一下子好了不少。他这个三弟自幼体弱,偏又不注意保养自己。华二公子本来还暗暗埋怨赵昊,为何要让弟弟到南京翰林院这种清却不贵的破地方去。
现在他才知道,原来赵博士已经看出弟弟身体不好,不堪劳碌了。
哎,果然不能以年齿取人啊。
华仲亨自我反省一句,赶紧跟上去,向赵家父子解释牢里的情形。
“一进来这两排牢房是大号。每一间都关了几十个犯人,却没有窗户通风透光。犯人吃喝拉撒都在里头,环境肯定恶劣。”
“那徐文长关在哪里?”赵昊皱眉问道。
“他住的是一人一间的小号,有窗户有床。大号的犯人早晚两餐,小号是一日三餐,每天还有一个时辰的放风时间。”华仲亨领着父子俩走到甬道尽头,打开一扇铁门出去,才发现里头还有个四四方方的小天井。
穿过天井,打开另一扇沉重的牢门,走进刑部大牢的后段,里头条件果然好多了。
每个牢房都有窗,还有基本的桌椅板凳乃至书架。
虽然因为天气潮热,关在里头的犯人也都衣衫不整。但一个个看上去身体状况还算正常,居然还有几个胖子,跟大号里那些被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区别十分明显。
“这里是羁押没定罪的官员的地方。”华仲亨轻声解释道:“听说只要肯出钱,也可以住。”
他乃堂堂华府二公子,自然不屑于参与下面人分赃,对这些事也不甚了解。
“呐,那就是徐渭了。”华郎中说话间站住脚,用下巴指了指前头一间牢房。
赵昊只见栅栏内,一个披散着乱蓬蓬的头发,一丝不挂的男子,正撅着屁股在桌前挥毫泼墨。
看着那一身白花花的肥肉在眼前直晃悠,赵公子登时就不好了。
这他喵的是什么鬼?说好的衣衫褴褛、瘦骨嶙峋,须发苍白、双目无神呢?
人生若只如初见,本公子这辈子都忘不掉,你光着屁股的尊容了好吧?
是怕人看不到一身肥膘肉?这还有点悲情的意思吗?
华仲亨觉得脸上挂不住,重重咳嗽了一声。“徐渭,快穿上衣服!”
徐渭却置若罔闻,依然在那里专心作画。
“徐文长!”见郎中大人一脸尴尬,给他们开门的牢头一面大喊一声,一面用手中的钥匙串,划拉栅门上的锁头,发出刺耳的金属声。
“安静!”谁知徐渭比他脾气还大,登时爆喝一声。“想让老子按时交货,就他娘的闭嘴!”
牢头登时大囧,回头尬笑道:“要不咱们出去等等?”
“到底搞什么鬼?!”华仲亨刚要发作,牢头赶紧凑到他耳边小声道:
“上上下下还指着他发俸呢。”
“你什么意思?”华仲亨想了想,还是问清楚的好。不然会白白让赵家父子,以为自己也参与了他们龌龊的勾当。
“这……”牢头看看赵昊两人。
“但说无妨,这是我至爱亲朋。”华仲亨淡淡道。
“这不好几个月没发俸了吗?华郎中您身家巨富自然不在乎,可大伙儿还得靠俸禄养家糊口啊。”那牢头只好小声分说道:
“各衙门都在想办法,咱们刑部本来就没什么油水,又不能贪赃枉法。徐先生知道了,就主动提出可以画画,让小的们卖掉换钱。”
“这样啊。”华仲亨点点头。虽然知道牢头八成还是没说实话,但他又不是为了搞清真相。“要不咱们进去瞧瞧?”
“瞧瞧。”赵昊饶有兴趣的点点头。
华仲亨便让牢头打开牢门,进去看个仔细。
只见徐渭双手持毛笔,同时在两张宣纸上乱涂乱抹。
然而没一会儿,那些看上去杂乱无章的墨点墨痕,便组成了极富韵味又生机盎然的荷叶莲花。
徐渭再用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一副豪放泼辣、酣畅淋漓的《荷叶蜻蜓图》,便一挥而就了。
赵昊看得目不转瞬——这可是花鸟画的巅峰,徐渭独创的大写意啊!
这种热烈、豪放、沉雄而带霸悍的大写意画风格,最能激人心灵,壮人胸怀了!
如果他能穿上衣服,并且不要同时画两幅的话……两幅画构图完全一样。唯一的区别在于,一副上飞的是蝴蝶,另一幅上则是只蜻蜓。
画完之后,徐渭又双手题诗。
左边一副写的是:
‘镜湖八百里何长,中有荷花分外香;蝴蝶正愁飞不过,鸳鸯拍水自双双。’
右边一副写的是:
‘镜湖八百里何长,中有荷花分外香;蜻蜓正愁飞不过,鸳鸯拍水自双双。’
最后,良心十足的在两幅画上,用了两块不同的章。
非但这两幅双生之画,牢房的床上,桌上,还摆着六对如双生子般的化作。
赵昊已经认出,其中一幅是四百年后拍出了四千万价格的《墨葡萄图》……
四千万就买个裸体胖子糊弄鬼的玩意儿?
坑爹呢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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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完荷花之后,徐渭把两只毛笔往水桶里一丢,随便在身上擦擦手,白肉上登时多了几道墨杠子。
“快穿上衣裳!”牢头将一件布袍子丢到徐渭身上,然后赔笑对三人解释道:“徐先生说衣服束缚灵感,所以都是脱光了画画的。”
“湿湿嗒嗒的……”徐渭这才慢吞吞的套上袍子,然后将长发拢在脑后,随意挽了个结,这才瞥一眼衣着华丽的赵昊父子道:“看上哪一副随便挑,要定制的话得加钱。”
“这些画,我全都包了。”赵昊微微一笑。
“公子,这些画都订出去了……”牢头赶忙提醒赵昊。
话没说完,一张千两的会票便贴在他的脸上。
那牢头登时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声不吭了。
然后赵昊朝徐渭深深一揖道:“青藤先生,在下休宁赵昊,我和家父是来接你出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