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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沈柒扭头走开,钻回被窝里。唱完小曲儿她不是还得接着绣,并且还要把浪费的时间补上,倒不如不唱。
沈晏睡得迷迷糊糊,被灌进被窝的冷风激得打了个寒战,沈柒紧搂住弟弟,在昏黄光影的摇曳中睁眼到天明。
拂晓时分他才恍惚睡着,等到再次惊醒,姚氏已经不在屋内了。
她要去担水,烧饭。大房不吃仆妇烧的饭菜,就要吃她做的,并且派个婢子全程在一旁盯着。
她烧完了大房指定的菜色,还得做沈老爷的病号餐。
沈家老爷曾任通政司经历,七品大的京官,如今因病致仕在家休养。
其实再休养也好不了,中风中得鼻歪眼斜,说话含糊、手脚抖索,瘫在床上不大像人,像寝衣裹着一团油尽灯枯的沉沉霭气。
他平生最大的本事,就是娶了京城富商郑家的独女为正妻。
郑氏心不宽体更胖,口舌尖刻,性子又妒悍,容不得妾。丈夫纳一个,她便收拾一个,要么打杀,要么逼卖。如此七出之条犯了四个,但抵不住娘家资产雄厚又肯撑腰,故而在沈经历面前底气十足。
府里原有个灶间丫鬟,沈经历喜欢她菜烧得好,人又灵秀乖巧,偷偷地收用了,怀孕八个多月时被郑氏察觉,一顿棍棒打到小产,大人血崩死了,胎儿侥幸活下来,便是沈柒。
沈经历空有满腹经纶,却斗不过河东母狮,兼之顾忌她娘家,只埋头做个怕老婆的都元帅。还没老实半年,又看中了发配到教坊司做乐妓的一个罪官的女儿姚氏,爱她花容月貌、娴静温婉、能歌善舞,便硬顶着郑氏的怒火将她赎回做妾。
郑氏看沈柒是眼中钉,看姚氏是肉中刺,只恨不得双双拔出、拗断、碾碎。
姚氏出身书香门第,性情柔顺,忍气吞声地受了,将一出生就没了娘的沈柒当亲生儿子抚养,自己又生了个花枝似的一双儿女,唤作沈明露与沈晏。她几乎是凭借着一人之力,将三个孩子拉拔长大。
郑氏求子心切,偏偏接连生了五个女儿,独一的小儿子天生痴愚,如今十五岁了,还流着口水追逐婢女讨奶吃。
她自忖老蚌生珠无望,对姚氏更是嫉恨,时时要给脸色、扣用度。姚氏与人多说一句话,便污她偷汉子,“浪娼妇”“私窠子”地打骂不休。
沈经历中风后,她更是独揽了沈府的管事权,说一不二。不但故意给姚氏摊派繁重的绣活与家务,还变着法儿地折磨庶子庶女,有心将他们往死路上逼。
数九寒冬,棉被里没有棉,炭盆里没有炭。三个孩子冻得手脚上都是疮。
沈柒捏着又痒又痛的冻疮起身。沈晏也醒了,问:“姐姐呢?”
“帮娘干活去了。”沈柒把外衣给他穿上。
“我也去帮忙。”
“你这小胳膊小腿儿的,能帮上什么忙,好好念你的书。”
沈晏不肯去学堂,噘嘴闹脾气。沈柒哄来哄去,劝不动,火气上来甩了他一耳光。
手刚挥出去就后悔了,半途撤回劲力,但仍来不及。沈晏脸颊上顿时浮起几道指印,红痕宛然,一巴掌生生将甜白釉打成了唐三彩。沈柒不禁暗自懊恼:下手没个轻重,九弟瓷人样的,磕坏了再去哪里寻一个?
沈晏没哭,捂着脸颊说:“我去学堂念书。”
沈柒抱住他,又愧疚又心疼:“你专心念书,娘就指望你了。其他我和八妹会料理,不用你操心。”
沈晏点头,挂好书包,从桌面上拿个冷馒头就走了。
啃完冷馒头,沈柒去柴房门口劈柴,再一摞摞运去厨房。没过多久,便见小丫鬟青杏急匆匆跑来,低声叫道:“大奶奶要对九哥儿动家法,七哥儿快去!”
早年青杏病重被扔出门等死时,是姚氏在沈经历面前说情,又开了剂汤药救活她。她对此一直心怀感激,暗中没少帮衬他们母子四人。
沈柒听了把柴块一扔,拎着柴刀就走。
院子里早已摆好了架势。两排身强体壮的仆人站着,一个家丁把沈晏瘦小的身子强压在雪地,书包也扯坏了,书册散了一地。沈晏挣扎着试图捡书。
郑氏满头珠翠,身着镂金百子千孙大红缎袄,锦绣八团花卉夹褂,颈上宝色十足的紫貂皮毛围脖,看着富贵又暖和。她坐在阶上放的紫檀木圈椅,身后站了七八个随侍丫头,脸色阴沉得像三九天要下刀子。
旁边叫梅花的丫头手上捧着根藤条绞成的乌溜溜的软鞭,足有鸡蛋那么粗。
这软鞭可不比普通棍棒,抽下去是要伤筋动骨的,手法老道的下腕后压一压尾,保管皮好好的,里面肉全烂掉,包着淤血能疼上一个月。
沈柒当即变了脸色,冲过去想撞开家丁,被两排仆人拦住,放声大喝:“做什么又要打我弟弟!”
梅花横眉怒目:“他害六少爷落水,险些淹死,难道不该打?”
沈晏争辩:“不关我的事!六哥抢了我的书包爬到假山上,自己失足滑下来落水的。我还喊人来救他。”
梅花嗤道:“六少爷谁的书包都不抢,为何只抢你的?定然是你拿话语挑他,把他激怒,再从假山上将他推进水里。寒冬腊月的,你分明是想杀人!”
沈晏脸颊刚消下去的红痕又浮起来:“你血口喷人!六哥自己跑的、自己摔的,凭什么算在我头上?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明明是他什么都不懂……”
郑氏被戳了痛处,脸色变作铁青,厉喝:“六哥儿身为嫡子不懂,你一个上不了台盘的妾、行院出身的娼妇生出的小杂种,就懂了?”
沈柒眼中骤然爆出一团凛光,手中柴刀乱挥,割伤了死摁着他的家丁。家丁吃痛,手一松,他便冲向场中。
郑氏气得七窍生烟,又见沈晏梗着脖子跪在面前,连相貌都跟那狐媚子的乐妓像了个七八分,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心头,对两排家丁喝道:“一个个杵在那里当木桩的?还不给我打!”
软鞭落下时,沈柒刚握住沈晏的手腕,还来不及将他拉起来,见鞭风已至,便毫不犹豫地扑在他身上。
这一鞭结结实实地抽在沈柒后背。瞬间头皮炸裂般,剧痛几乎将他从鞭痕处切成上下两半,他绷紧全身肌肉,强忍住痛呼声。
拿藤鞭的家丁抽不着沈晏,请示家主母:“大奶奶,这下打哪个?”
郑氏嗔目切齿:“两个没人伦的忤逆子,都给我往死里打。打死了算!”
藤鞭就跟雨点似的抽下来,直疼得锥心刺骨,冷汗潺潺。沈柒凭着胸中一股子倔气,咬紧牙关不肯呻吟哀号,只牢牢翼护着身下的小九弟。他心里清楚得很,这般架势摆出来,分明是老妖婆决意取他两兄弟性命,即便求饶也无济于事,徒增羞辱罢了。
沈晏听着背后呼呼风声,耳畔充斥着七哥急促的呼吸与忍痛的闷哼,急得用力挣扎,“七哥,你别替我受罪,我吃得住,你快让开……”
沈柒死死按住他的胳膊腿,声音嘶哑而痛楚:“你没罪。有罪的是她,该死的也是她!”
青杏“扑通”一声跪下,哭着道:“七哥儿,九哥儿,你们就服个软,告个罪,让大奶奶消消气罢!”又哀求郑氏:“他们年少无知,不小心和六少爷闹过了头,大奶奶您大人有大量,看在老爷面上,饶他们一次罢!”
郑氏尖声道:“小贱婢,拿老爷压我?老爷中风瘫了半边身子,还不是一个两个不孝子给气的!今儿个这顿打,整好给老爷通通气!不好好教训他们,如何整治家风?”
沈晏不忿七哥挨了打,顶嘴道:“爹就算真是被气出病的,也不是气我们!大娘不由分说就打人,算什么家风?”
郑氏气得面如土色,拍着扶手叫:“反了天!儿子犯错,当娘的居然教训不得?”
沈柒冷冷道:“当着钟馗面说什么鬼话!谁当我们是儿子,我们又当谁是娘,你心里不是一清二楚?”
郑氏指尖戳着他,浑身发颤:“你……你们……灶下丫头的儿子,私窠子的儿子,果然是一路货色!做妈的没根基,生出的统都是负恩忘本的畜物!”
沈柒年纪才十二,身量未长成的半大小子,却已有了几分虎狼心性,哪里听得了这些辱骂,当即杀气上涌,猛地抬手抻住鞭梢,用尽全力一拽。
拿软鞭的家丁猝不及防,叫他拽了个前趔趄,随即被一柴刀砍在后颈,像劈柴似的,把头颅利落地砍了下来。顿时鲜血飞溅,横死当场。在场众人无不骇然色变。
沈柒手按染血的雪地,缓缓起身,一双恶兽般暴戾恣睢的眼睛瞪向郑氏,眼中闪动着嗜血的光芒。
郑氏没料到沈柒竟然当众杀人,浓重的血腥味熏得她心头惧意丛生,大叫一声“哎呀”,闭眼直筒筒往后躺。立刻就有丫头叫道:“大奶奶不自在,快去请大夫!”几个丫头喳喳着簇拥她回房。
家丁们见势不妙,兵溃也似各自散去了。
沈柒呸了声“老杀才”,扶起沈晏,艰难地走回西厢房。
青杏几乎吓晕过去,爬起来跌跌撞撞跟在他们身后,喃喃着:“死人了……七哥儿杀了人,怎么办?”
沈柒冷笑:“那厮签了卖身契,就是沈家的人,官府管不了。顶多就是被老虔婆家法伺候,左右都要打死我们,杀不杀人又有何两样?”
第119章 前尘旧事如幻(下)
青杏顾不上事后受罚,抹着眼泪找来一盆烧红的炭,湿冷的房间内顿时增添了几许暖意。
刚把火盆烧旺,她就被个年纪大的仆妇叫走了。
沈柒将棉被团成一团,解开衣衫趴着,后背青青紫紫都是淤痕交错,怕不下三四十道,肿得格外触目惊心。他从床头柜里掏出一瓶活血化瘀散,递给沈晏,吩咐:“帮我把淤血揉散。”
“会很疼。”沈晏红着眼眶说。
“我不怕疼。”沈柒答,“我只要快点好。”
沈晏只好照办。他人小力薄,手上又不敢用力,沈柒担心揉不到位影响药效吸收,就叫他脱鞋上床,骑坐在自己后腰下方,把力气都集中在双掌。
“用力,快点,”沈柒嘴里咬着被面,额上满是冷汗,“别让娘回来看到。”
沈晏咬牙用力揉,直到把高肿的淤血长痕推成五彩斑斓的整片,才气喘吁吁地停手。
空气中满是药酒辛辣的味道,沈柒松开牙关,长长吁了口气。
沈晏累得够呛,往旁边一栽,躺在他身旁的床板上。
沈柒转脸看弟弟。沈晏的脸颊有些浮红,额发湿漉漉的,几缕发丝黏在瓷白的额角,在息吹之间轻轻颤动。
他的心也在轻颤,像发芽的草叶,青涩地、无措地、固执地顶着上方重压的石板。
“小九,以后我们——”
话未说完,姚氏脚步匆匆地进了屋,沈柒赶在她掀开帘子进入内间前,飞快地穿上了外衫。
沈柒死活不让娘看他的后背,说已经让弟弟上过药了,没什么大碍。姚氏拗不过他,只好坐在床沿,摸着他的肩膀和脸颊,哽咽道:“娘没用,护不住你们,又让我儿受苦了……”
沈柒说:“没有娘护着,我早就死了。”
姚氏再柔弱,再逆来顺受,在他心里也是一根充满韧性的藤蔓,为了养活长在藤上的三个小瓜,峭岩也攀,砂地也爬。她所有的盼头,就是把三个孩子拉拔长大,大到可以带着她与大房分家,从此以后脱离苦海。
沈明露赶不上娘的脚步,慢了些进来,闻到刺鼻的药味,吓得缩在壁角直掉眼泪。
她小时候被六哥儿养的狼狗吓到过,那狗在她面前撕吃了个仆役的一条腿。大病一场后,她就落下了沉默寡言的后遗症,不爱说话、不爱笑,闻见血腥味和药味就瑟瑟发抖。她极怕狗,不敢跟男人靠得太近,就连一同长大的两个哥哥也不例外。
姚氏把女儿揽入怀中,担忧道:“娘听说你误杀了执鞭的家仆,沈夫人追究起来,可如何是好……”
沈柒说:“娘别担心。签了死期卖身契的仆役,她和她儿子糟践掉的还少么?大不了闹起来,闹到父亲面前,闹去官府,看官府管不管大房虐杀庶子。”
姚氏颦眉:“闹大了官府或许会管,但你父亲颜面何存,整个沈家也跟着蒙羞,沦为街头巷尾的笑柄。尤其你父亲还生着病,受不得刺激。”
沈柒把嘴角一撇,露出个近乎冷酷的诮笑,这使他看起来比同龄少年要成熟得多,也阴戾得多。“那又如何?沈家没把我们当人,我们又何必把它当家。至于父亲,我看他这么行将就木地活着,比死了痛苦。”
姚氏神情十分难过,似乎既不认同他的偏激,又自觉未尽母职,没有规劝他的资格。
沈柒被她的目光看得烦躁不堪,转身躺下面对壁里,无论谁说话都不搭腔。
姚氏没奈何,哄好了女儿,就去橱柜里取那罐珍藏的椴花蜜——天冷,蜜冻成了白色结晶,像冰酪,像香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