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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就能生巧。
这岂非也正是武学的精义。
秋凤梧长长叹息,只觉得金开甲说的这些话,甚至比一部武功秘笈还有价值。
这些话也决不是那些终日坐在庙堂上的宗主大师,所能说得出的。
阳光遍地,远山青翠。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婆,左手拄着根拐杖,右手提着个青布包袱,沿着小溪踽踽独行,腰弯得就像是个虾米。
秋凤梧道:“这附近还有别的人家?”
金开甲道:“最近的也在三五里外。”
秋凤梧不再问了,老太婆却已经走到院子外,喘息着,赔着笑脸,道:“两位大爷要不要买几个鸡蛋?”
秋凤梧道:“鸡蛋新鲜不新鲜?”
老太婆笑道:“当然新鲜,不信大爷你摸摸,还是热的哩。”
她走进来,蹲在地上,解开青布包袱。
包袱里的鸡蛋果然又大又圆。
老太婆拾起了一枚,道:“新鲜的蛋生吃最滋补,用开水冲着吃也……”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突听“飕”的一声,一根弩箭已穿人了老太婆的背。
老太婆的脸骤然扭曲,抬起来,似乎想将手里的蛋掷出,但人已倒了下去。
接着,就有条黑衣人影从山坳后窜出,三五个起落,已掠入院子,什么话都不说,一把抄起了老太婆的鸡蛋,远远掷出,落入小溪。
只听“轰”的一声,溪水四溅。
黑衣人这才长长吐出口气,道:“好险。”
秋凤梧脸色已变了,似已连话都说不出。
黑衣人转过脸向他勉强一笑,道:“阁下已看出这老太婆是什么人了吗?”
秋凤梧摇摇头。
黑衣人压低声音,道:“她就是‘七月十五’派来行刺的。”
秋凤梧变色道:“七月十五?阁下你……”
黑衣人道:“我……”
他一个字刚说出,身子突也一阵扭曲,脸已变形,嘴角也流出鲜血。
血一流出来,就变成黑的。
金开甲脸色也变了,抛下斧头赶来。
黑衣人已倒下,两只手捧着肚子,挣扎着道:“快……快,我身上的木瓶中有解药……”
金开甲正想过去拿,秋凤梧却一把拉住了他。
黑衣人的神情更痛苦,哽声道:“求求你……快,快……再迟就来不及了。”
秋凤梧冷冷地看着他,冷冷道:“解药在你身上,你自己为何不拿?”
金开甲怒道:“你难道看不出他已不能动了?我们怎能见死不救!”
秋凤梧冷笑道:“他死不了的。”
黑衣人的脸又一阵扭曲,突然箭一般从地上窜起,扬手打出了七点乌星。
那老太婆竟也从地上跳了起来,一挥手,掷出了两枚鸡蛋。
秋凤梧没有闪避,反而迎了上去,两枚蛋忽然已到了他手里,滑入他衣袖。
老太婆凌空翻身,倒窜而出,忽然发现秋凤梧已到了她面前。
她双拳齐出,双锋贯耳。
但秋凤梧的手掌却已自她双拳中穿过,她的拳头还未到,秋凤梧的手掌已拍在她胸膛上。
轻轻一拍。
老太婆的人就像是被这只手掌黏住,双臂刚刚垂下,人也不能动了。
然后她就听到一阵骨头断裂的声音。
金开甲用一条手臂夹住了那黑衣人,夹紧,放松,黑衣人忽然间就像是一堆泥般倒了下去,断裂的肋骨斜斜刺出,穿破了衣裳。
鲜血慢慢地在地上散开,慢慢地渗入地中。
金开甲凝视着,目光带着种深思之色,就仿佛这一生从未见人流血一样。
老太婆不停地颤抖。
也不知是因为秋凤梧这种奇特的掌力,还是因为那骨头碎裂的声音,她忽然恐惧得像是个刚从噩梦中惊醒的孩子。
秋凤梧一把揪住她苍苍白发,用力拉下来,带着她的脸皮一起拉了下来,就露出了另一张脸。
一张瘦小、蜡黄、畏怯,但却十分年轻的脸。
秋凤梧冷冷地看着他,道:“你是新来的?”
这人点点头。
秋凤梧道:“你知道我是谁?”
这人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道:“我……我听说过。”
秋凤梧道:“那么你就该知道,我至少有三十种法子可以让你后悔为什么要生下来。”
这人勉强点了点头,脸上已无人色。
秋凤梧道:“所以你最好还是说实话。”
这人道:“我说……我说。”
秋凤梧道:“你们来了几个人?”
这人道:“六个。”
秋凤梧道:“都是些什么人?”
这人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秋凤梧道:“他们人在哪里?”
这人道:“就在山那边,等着我们……”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又听见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
他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秋凤梧已转过身,没有再看一眼。
他杀人从不再多看一眼。
金开甲却还在凝视着地上的鲜血,突然道:“我已有六年未曾杀过人。”
秋凤梧道:“六年的确已不算短。”
金开甲道:“我十三岁时开始杀人,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杀人是件令人作呕的事。”
秋凤梧叹了口气,道:“只不过那还是比被杀好些。”
金开甲霍然抬起头,盯着他,道:“你怎知他们是来杀你的?”
秋凤梧苦笑道:“只因为我以前也做过跟他们一样的事。”
金开甲还想再问,已听到双双的声音:“你以前做过什么事?”
双双倚着高立的肩,站在阳光下。
高立的脸色苍白而紧张,但双双脸上却带着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
秋凤梧从未想到她看来也会变得如此美丽。
世上又还有什么比欢愉和自信更能使一个女人变得美丽呢?
秋凤梧正不知怎么回答她的话,双双却又在问:“我刚才好像听见你们在说杀人?”
秋凤梧终于勉强笑了笑,道:“我们刚才在说故事。”
双双嫣然问道:“什么故事?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秋凤梧道:“但这故事却不好听。”
双双道:“为什么?”
………………………………
七种武器之孔雀翎 3
它不但能孕育生命,也同样能接受死亡。
鲜花在地上开放时,说不定也正是尸体在地下腐烂的时候。
坟已挖好。
金开甲提起西门玉的尸体,抛了下去。
一个人的快乐和希望是不是也同样如此容易埋葬呢?
他只知道双双的快乐和希望已被埋葬了,现在他只有眼见着它在地下腐烂。
你夺去一个人的生命,有时反而比夺去他的希望仁慈些。
他实在不敢想像,一个已完全没有希望的人,怎么还能活得下去。他自己还活着,就因为他虽然没有快乐,却还有希望。双双呢?他从未流泪,决不流泪。
但只要一想起双双那本来充满了欢愉和自信的脸,他心里就像是有针在刺着。
现在他只希望那两个年轻人能安慰她,能让她活下去;他自己已老了。
安慰女人,是年轻人的事,老人已只能为死人挖掘坟墓。
他走过去,弯腰提起了麻锋的尸体。
麻锋的尸体竟突然复活。
麻锋并没有死。
腹部并不是人的要害,大多数人的腹部被刺穿,却还可以活下去。
认为腹部是要害的人,只不过是种错觉。
麻锋就利用了这种错觉,故意挨了秋凤梧的一剑。
金开甲刚提起了他,他的剑已刺人了金开甲的腰,直没至剑柄。
剑还在金开甲身上,麻锋却已逃了。
他把握住最好的机会逃了。
因为他知道高立和秋凤梧一定会先想法子救人,再去追他的。
所以他并没有要金开甲立刻死。
高立和秋凤梧赶出来时,金开甲已倒了下去。
现在他仰躺在地上,不停地喘息着,嗄声闩道:“双双呢?”
现在他关心的还是别人。
高立勉强忍耐着心里的悲痛,道:“她身子太弱,还没有醒。”
金开甲道:“你应该让她多睡些时候,等她醒来时,就说我已走了。”
他剧烈地咳嗽着,又道:“你千万不要告诉她我已经死了,千万不要……”
高立道:“你还没有死,你决不会死的。”
金开甲勉强笑了笑,说道:“死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你们何必作出这种样子来,让我看了实在难受。”
秋凤梧也勉强笑了笑,想说几句开心些的话,却又偏偏说不出来。
金开甲道:“现在这地方你们已决不能再留下去,越快走越好。”
秋凤梧道:“是。”
金开甲道:“高立一定要带着双双走。”
秋凤梧道:“你放心好了,他决不会抛下双双的。”
金开甲道:“我也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秋凤梧道:“什么事?”
金开甲道:“回去,我要你回去。”
秋凤梧咬了咬牙,道:“为什么要我回去?”
金开甲喘息道:“你回去了,他们就决不会再找到你,因为谁也想不到你会是孔雀山庄的少主人。”
秋凤梧道:“可是……”
金开甲道:“他们找不到你,也就找不到高立,所以为了高立,你也该回去。”
秋凤梧沉默了半晌,忽然道:“我可以带他们一起回去。”
金开甲道:“不可以。”
秋凤梧道:“为什么?”
金开甲道:“孔雀山庄的人很多,嘴也多,看到你带着这样两个人回去,消息迟早一定会走漏出来的。”
秋凤梧道:“我不信他们真敢找上孔雀山庄去。”
金开甲道:“我知道你不怕麻烦,但我也知道高立的脾气。”
他又咳嗽了好一阵子,才接着道:“他一向是个不愿为朋友惹麻烦的人。你若真是他的朋友,就应该让他带着双双,平平静静地去过他们的下半辈子。”
秋凤梧道:“可是他……”
金开甲道:“他若真的到了孔雀山庄,你们一定全都会后悔。”
秋凤梧道:“为什么?”
金开甲道:“你不必问我为什么,你一定要相信我……”
他挣扎着,连喘息都似已无法喘息。
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你若不肯答应我,我死也不会瞑目的。”
秋凤梧握紧双拳,道:“好,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金开甲勉强点了点头。
秋凤梧道:“你不能死,决不能死!只有你活着,我们才能对付青龙会。”
他咬着牙,接着道:“只有等到青龙会瓦解的那一天,我们大家才能过好日子。”
金开甲道:“你们会有好日子过,但却用不着我。”
他又勉强笑了笑,接着道:“你最好记住,要打倒青龙会,决不是任何人能做到的事,就连孔雀翎的主人都不行。”
秋凤梧道:“你……”
金开甲道:“我更不行。要打倒青龙会,只有记住四个字。”
秋凤梧道:“哪四个字?”
金开甲道:“同心合力。”
“同心合力!”
这四个字就是这纵横一世的武林巨人,最后留下的教训。
他自己独来独往,纵横天下,但他到了临死时,所留下的却是这四个字。
因为这时他才真正了解,世上决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比得上“同心合力”的。
现在他已说出了他要说的话。
他知道他的死已有价值。
要活得有价值固然困难,要死得有价值更不容易。
黄昏。
夕阳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屋角。
两只老鼠从屋角钻出来,大摇大摆,因为它们以为屋里已没有人。
屋里有人,有三个人。
高立和秋凤梧笔直地站在床前,看着犹在沉睡的双双。
老鼠从他们脚下窜过,又窜回。
他们没有动,也没有坐下,他们仿佛在惩罚自己。
所有的不幸,岂非全都是他们两个人造成的?
看着泥土覆盖到金开甲身上时,他们并没有流泪,因为他们已记住金开甲的话。
“死,并不是件了不起的事。”
的确不是。
因为有些人虽然死了,但他的精神却还是永远活着的。
活在人心里。
所以死,并不痛苦,痛苦的是一定要活下去的人。
现在他们看着双双,眼泪反而忍不住要流下来。
双双已醒了。
她一醒过来,就立刻呼唤高立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