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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凛难得好奇地四下打望一圈,寻找着那凿石声的源头,口中漫不经心地应道:“反正也是闲着,去食肆里坐着吃吧。”
说完,举步就往村子里走,熟门熟路似的。
闵肃心中虽疑惑,却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地跟在他身旁;承恩则是赶着马车走在前头,先去寻食肆去了。
走了没多远,一直左顾右盼的傅凛终于寻到凿石声的源头。
原来村中这处似乎正要起高楼,不但有人正在凿石,还有人在锯木,忙得热火朝天。
傅凛淡淡蹙了眉,盯着那群忙碌的人看了一会儿后,意味深长地哼笑一声,悠哉哉举步又走。
忙碌的人群中,一个灰色短褐的少年停下凿石的动作,以手肘碰了碰身旁的人。
“三姐姐,方才过去的那个人,我瞧着有点眼熟呢。”
少年身旁那个正在锯木的女子闻声抬头,“哪个人?你不好好干活……咦,闵肃?!”
女子讶异地站起身,张望着那一前一后徐徐远去的两条身影。
“能让闵肃守在十步之内的人……”女子垂下脸看着茫然的少年,笑得有些复杂,“怕是只有你大哥。”
少年惊讶地张了张嘴,懵懵地站起来,显得有些无措。
女子拍拍他的肩:“有道是‘相请不如偶遇’,傅准,敢不敢跟我去见见你亲大哥?”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七章
傅家在临州繁衍几百年,直系、旁支错综复杂,五服之内的孩子们通常按字辈排行。
在族中排行第七的傅准,是定北将军傅雁回与第二任丈夫尹嘉荣的孩子。
在族中排行第七的傅准尚不满十五,是傅凛同母异父的亲弟弟。
“那人……当真是我大哥?”傅准莫名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手中的凿石小锤被捏得死紧。
那女子问旁边的人要了巾子来,一边拭着额角的毛毛汗,一边压低嗓音对傅准道:“闵肃可是老太君亲自拨给你大哥的,就连家主都差遣不动。方才走他前头那人若不是你大哥,我头拧下来给你踢。”
在傅凛被送到桐山的第二年初,太老君傅英从本家培养的死士中挑出最为顶尖的闵肃过去,只听傅凛一人差遣。
傅准奇怪地瞥她一眼,嘀咕道:“谁要踢你的头。”
“老太君和母亲都交代过,不让私自去桐山打扰我大哥。”见她瞪人,傅准嗫嚅又道。
“小怂包,这儿是桐山吗?”女子翻着白眼“啧”了一声,“给句准话,敢不敢去?”
“这是敢不敢的问题?就会说大话,”傅准望了望场边的树下,那里站着几名身着茶青色员吏的临州府匠作司员吏,“你可是因渎职被罚来做苦力的,哪能说走就走。官都丢了,人家理你那么多?”
这女子正是“前”临川城巡防卫戍校尉,傅家三姑娘傅淳。
月余前,漕帮趁夜以武犯禁,于当街追打间失手烧毁州府官学的书楼某层,使州府衙门暂存在其中的许多古老典籍、记档化为灰烬。
州府派人查清来龙去脉后,迅速将漕帮涉事人等缉拿归案,当日负责夜巡的整队巡防卫戍全被问罪,他们的头儿傅淳自也落了个停职反省的处置。
以傅家在临州的深厚根基,此事原可以就这么大事化小,却不知为何消息被捅破了天,惊动京中朝堂。
一时间,言官御史们的弹劾奏折不要钱似地往御前递,临州这头扛不住,只能对已停职的傅淳再追加一条“苦役两年”的重罚。
听完堂弟的话,傅淳将手中巾子往腕上一缠,笑得颇凶残:“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叫你一起去?”
傅准只是因为逃学之事惹怒他的母亲,才被赶到这里来受点教训,与傅淳在此的戴罪之身全不是一回事。
傅淳若想溜号片刻,拿自家这小堂弟打幌子,最合适不过。
傅准沉吟片刻后,咬着牙迟疑地点点头。
傅淳满意地勾起唇,挑了挑眉。
傅准心领神会,抬手扶额,身躯微晃两下就往地上倒,傅淳则利落地将他接住,神情转为恰到好处的焦急。
一名匠作司员吏见状,赶忙跑过来:“傅七公子这是怎么了?”
“想是累狠了,”傅淳道,“通融一下,我带他去村里找地儿歇歇,午时之前就回来。”
虽说傅淳如今是丢了官的戴罪之身,可毕竟傅家没倒桩,她随时有机会东山再起,脑子稍微活泛些的人都不会太与她较真。
若她大剌剌扬长而去,监工的小员吏们倒还得疾言厉色地秉公拦阻,这会儿有傅家七公子这个由头,小员吏们自就顺水推舟卖她个人情了。
****
进了村中,确定监工们瞧不见了,傅准站直身,挣开堂姐的搀扶,忽地又踌躇起来。
“若是我母亲知道了,会不会……”
傅淳啧声摇头,恨铁不成钢:“怂得哟!平日里不是逮着人就嚎,要反抗你母亲的‘威权’,像你大哥那样走自己的路?我瞧着你长到十五岁,做出的最大壮举也就是这回逃学。”
“谁逮着人就嚎了。”傅准被她说得脸上挂不住,撇开脸不理她了。
傅家的孩子们在外人看来是光鲜的世家子,无论做什么,背后都有煊赫家门鼎力扶持,是注定一生顺遂的。
但只有傅家的孩子们自己知道,所有的“顺遂”,前提都是“听话”。
无论出仕从戎,为官为将,他们大都只能是整个傅家谋篇布局的一枚棋子。
他们获得旁人眼中风光顺遂的人生,其代价就是放弃自己的意志。没资格去期盼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只能遵循家族的安排,成为傅家需要他们成为的那种人。
那个因天生病弱而受冷遇,反倒就此走上自己道路的傅凛,在年轻辈儿的眼中简直是“挣脱家门桎梏,自由翱翔于天地红尘”的典范。
而他的亲弟弟傅准,对他的崇敬更是人尽皆知。
傅准之所以愿意帮着堂姐溜号,心里也是很想与自家大哥当面说上两句话的。
“要我说啊,若论胆色,你还真赶不上你大哥,咱们谁都赶不上,”傅淳将腕间的巾子扯下来甩着圈,口中继续说着扎心的话,“你大哥怕过什么呀?他约莫在你这年岁时,就敢写信给老太君请求自立门户了!”
当初那个不起眼的病弱小五,就这么短短三四年,已独当一面,本家拿他根本奈何不得。
常年远在桐山不爱与人打交道的傅凛一定不知,临川本家有多少小姑娘小小子将他引为楷模。
小家伙们时常巴巴儿跑去他名下位于昌繁、清芦的珍宝阁,就为买几样他新出的稀奇玩意儿做个念想,仿佛有了他绘图做出的东西,就会变得跟他一样。
傅准转回脸来,古怪地蹙眉打量着堂姐:“三姐姐,你和我们这些小的又不一样,为何非要去见我大哥不可?”
毕竟傅淳比傅凛年长四五岁,据说小时傅凛还住在本家时,她偶尔还会去教傅凛读书识字来着。按这样说,她看待傅凛的心情,绝对不该如小的们这样盲目崇敬。
“有点事想找他讨教,”傅淳讪讪地挠了挠额角,“就不知他肯不肯帮。”
但愿那小子还能顾念从前她教他读书识字的那点情分。
****
小村食肆只卖些简单热食,虽还算可口,却实在称不上精细。
傅凛本就甚少出门,不惯外食,随意敷衍着喝了大半碗豆浆,吃了小小一块米糕后,就再不肯动筷了。
幸亏叶凤歌早有预料,出门时就备了一盒子点心放在马车里。
承恩去将食盒拿来,傅凛这才没精打采地又吃了些点心。
此刻食肆里加上他们拢共就三桌客人,炉火正闲,承恩便与店家商量借了炉火来煎药。
傅凛闲着没事,便出了食肆,在近前四下走走看看。
闵肃跟在他身后半晌,终于没忍住好奇:“五爷从前来过这里?”
看起来也太熟门熟路了。“梦里来过算不算?”傅凛轻笑。
闵肃正不知这话该怎么接下去时,忽地目光转锐,闪身越过傅凛半步挡在他前头。
傅凛抬眼看清来人后,有一瞬间的疑惑,继而冷冷淡淡停下脚步。
堂姐傅淳,小时教他认过字,虽如今的模样已成熟许多,但眉眼间依稀还有点当初的影子。
至于她身旁的那个半大小子……
不认识。
“三姑娘安好。”闵肃板着脸,警惕地盯着傅淳的一举一动。
毕竟闵肃去桐山时,傅准也才七八岁,与眼前这副模样差别挺大,闵肃一时没认出这是七公子,便只向傅淳问了安。
傅淳笑着冲闵肃挥了挥拳头:“你那什么眼神?当我是来吃人的?”
闵肃眼皮都没眨一下,不动如山。
知道这黑大个儿是自己差遣不动的,傅淳也不与他说,只是歪头将目光绕过他,看向他身后那个面色清冷的傅凛。
“五弟,我就是过来……嗯,打个招呼。”
两人七年未见,多少有些生疏。而眼前的傅凛与从前那病弱的模样大不相同,饶是见惯场面的傅淳都忍不住有些拘谨。
而她身旁的傅准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傅凛双手负在身后,淡声道:“闵肃,退下。”
闵肃回头看了看傅凛,见他颔首,这才依言退回,却一直警醒地盯着傅淳和她身旁那个眼眶泛红的陌生少年。
傅淳笑叹一声,正要说话,傅凛却冷冷又开口:“三堂姐有事直说,毕竟戴罪之身,溜号太久只怕会有麻烦。”
“你……”傅淳听他这言外之意像是什么都知道,当下不免有些吃惊。
****
这是继上个月见了傅雁回之后,傅凛七年来第二次与傅家的人面对面。
他面上端得很稳,负在身后的手却紧紧捏成拳,掌心微微沁着汗。
“有事说事,不必绕弯子。”
若今日来的是其他傅家人,他根本不会与他们多说。
可来的是人傅淳,看起来又似乎有求于他,他心中隐隐生出了一个念头。
傅淳毕竟有求于人,自不计较他的冷淡,开门见山道:“既你知我被罚在此做苦役,那就一定知道官学书楼被烧毁之事了。”
官学书楼被烧毁后,州府衙门寄存在其中的古老记档、典籍毁于一旦,州府自是痛定思痛,再不敢打懒主意,便在此划出地来,修建州府衙门专用的记档院。
“我看了匠作司绘制的记档院蓝图,总觉得其间隐患颇多,可又想不出解决的办法,便想向你请教,”傅淳诚恳道,“我被罚做苦役,轻易不能离开此地,便一直没机会上桐山去见你。今日正巧遇见,就厚着脸皮来了。”
见傅凛只是神色莫测地看着自己,傅淳一时拿不准他在想什么,只得又道:“我见过你的珍宝阁里出的东西。裴沥文放过话,说那些都是你亲手绘图并作出最初的模板,才拿到工坊去让人照着做的。”
傅凛淡垂眼帘,嗓音平静如无波古井:“那与营造楼院不是一回事。”
“营造楼院之事不强求你,虽然我料想那对你来说根本就是信手拈来,”傅淳对他的了解显然比他以为的要多,“五弟,我见过你做的十二小人儿报时钟,还有多宝匣子……你很擅奇巧机关。”
她因失职丢官罚役,其间牵扯到傅家的一些利益,她必须顶下这个包当替罪羊,否则傅家会有大麻烦。
所以,傅家保她就只能保到眼下这地步,她若想摆脱眼前的困境,只能自己另谋蹊径,否则且不知要等到哪年才能翻身了。
自从她看到匠作司的蓝图后,就看到了一点曙光。
而这点曙光,须得要她这位堂弟伸出援手拉她一把才行。
匠作司给出的蓝图并未考虑到防御问题,若再度遭逢之前官学书院那样的无妄之灾,照样是要毁于一旦的。
只要她能提出行之有效的策略解决这个隐患,非但能将功赎罪,或许还能咸鱼翻身。
“那和我没有关系,”傅凛极力敛住心神,“我是生意人,无利不起早。”
眼下傅淳想借他之力咸鱼翻身,他正好也有事想借她的手。
真是天意。
傅淳忙道:“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
傅凛恍惚地看了看她身旁那个神色古怪的少年,对傅淳使了个眼色。
傅淳心领神会地近前两步。
“你,有胆子查傅雁回吗?”傅凛略略靠近她耳畔,嗓音轻缓,幽幽凉凉,“若你查到她当年为何想杀我,我就帮你。”
这话说出来,比他想象中要容易许多。
以往他只想躲,任这根刺将他的心肺最深处扎得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