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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雷远不认得。马良介绍说,这位乃是新任的荆州治中从事庞林。
雷远想起来了,此君乃军师将军庞统之弟,也是荆州名士。
自从玄德公设左将军大司马府,并以两位军师将军署理事务以来,诸葛亮和庞统的职权固然愈来愈大。连带着马良和庞林,也隐然成了荆州士人的代表人物,地位也越来越重要。这两位来到江陵,难道有什么要务?
雷远微微吃惊,正待询问,马良见了雷远,先笑了起来:“首先得谢过续之。”
雷远有些茫然:“何事?”
“交换两家俘虏的时间,已经定了,就在五日以后。”马良的神情有些激动,拍了拍雷远的胳臂,由衷地道:“多亏续之抓了夏侯元让,使我们的筹码多些,才能有此好事。”
这位荆州士人翘楚素来敦厚内敛,很少有这么公开表达情绪的时候。与此同时,庞林站在一头,笑意吟吟地并不说话。
雷远正待逊谢,马良靠近雷远,低声又道:“此等情谊,必有回报。”
原来大约一个月前,曹公遣了以贤达著称的河间名士、丞相府门下督邢顒来江陵访问,提出有意以荆襄等地与玄德公往来的宗族士人三千余,交换近来数战中被俘的夏侯惇、张郃和其他曹军将士们。
此议一出,当时潘濬大怒,几乎指着邢顒的鼻子痛骂。曹刘两家兵戎相见,胜败都是常事;然则战场上的事情,战场上解决。曹贼自称汉朝丞相,竟做出劫持百姓为人质,威吓玄德公的事,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邢顒当然引经据典地驳斥,声称这些人本来都是大汉良民,正是因为刘备谣言蛊惑,这才背弃朝廷依附叛逆,我家丞相不将他们尽数杀了,而给他们投向你方的机会,乃是宽宏云云。
当下两人各逞口舌之利,斗了好一阵。最后关羽以兹事体大,请邢顒在江陵稍待,他飞书益州,报呈左将军决断。
两旬之后,玄德公答复曰可。
这件事,雷远是知道的。老实说,他心底里头觉得有些亏本,并不太愿意。
夏侯渊和曹仁战死,夏侯惇被俘,曹丞相的亲族力量为之大衰。这三人腾出的中枢权柄将有无数人大加争夺,外部的各条战线,也会缺乏能够统筹指挥的一方主帅,很可能长期陷入互相掣肘的乱局。
这时候将夏侯惇和张郃放回去,未免有雪中送炭的嫌疑。若按雷远的意思,且将这两人拘在江陵,坐观许昌、邺城等地的曹氏宗族争权夺利,打出满脸桃花开,岂不美哉?
再者,这两人若能归降玄德公,在政治上引发的剧烈振动,更如天崩地裂一般。
虽说此番被满宠抓起来的荆州士人里,有傅群这样的大员、杨仪这样的干才,但其份量与夏侯惇和张郃这两名方面重将相比,着实差了许多。何况这其中,有许多人根本和荆南扯不上关系,纯粹是被满宠厉行株连的倒霉蛋?
当然,其中也有不少,确实是此前在编县响应了雷远号召的荆州人。他们大肆走私贩卖各种奢侈品,个个都是乐乡大市里的豪商……真将他们弃入虎口,也不厚道。
于是雷远私下里对关平道:“交换自然是可以的。然则,吾闻俗语云,漫天开价,坐地还钱。既然曹操有意换回夏侯惇和张郃,我方不妨稍稍强硬,或许能要得更多些?”
还有不少将士,想法比雷远激进得多,但随着玄德公一封回书,众议皆寑。
今日雷远见到马良如此,才隐约明白其中的道理。
玄德公的元从数量太少了,而短期内控制的地盘又太大。为了维持政权稳定,荆州士人是绝对不可或缺的一环,荆州人心所向,比什么都重要。
过去这些年的战乱,使得荆州被南北割裂,而荆州士人团体也被分割。许多父子、兄弟,甚至夫妻分在荆襄道的南北两头,相隔五百里,犹如天各一方。
若寻常时候,还能自我鼓励说,这是乱世的常态,或许有利于宗族延续亦未可知。但到这时,当曹操毫不犹豫地举起屠刀相威胁,而玄德公又确实有条件拯救……
这不是曹操所行是否可耻的问题。
更不是划算不划算的问题。
既然左将军下属的荆州人,已经都把希望放在他们宽厚仁爱的主君身上。玄德公就必然同意实现荆州人的愿望,甚至不会有半点犹豫。
退一万步,以夏侯惇和张郃,换取荆襄九郡无数士人发自内心的感谢和忠诚,那又有何不可呢?
雷远又听马良介绍了几句,原来之前他从益州赶来,代表玄德公与邢顒密谈。最后邢顒应允说,曹仁率军南下,攻克江陵北部各处要塞,还抓了两千余名荆州军的俘虏,此次交换俘虏,可以将他们也包括在内。
此时关羽道:“续之,曹孟德另外还有亲笔书信予我,书信上说,乘着双方交换俘虏的机会,请我见一见面,叙一叙旧。我已同意了,到那一日,你与我同行。”
“……是。”
第五百九十三章 叙旧(下)
雷远答应得有些迟疑。
在江陵待得太久了,雷远实在想念有孕在身的妻子,归心似箭。他这几日里,每天都派使者往夷道去,探问妻子安好,恨不得哪天能插翅飞回。又盘算了几次向关羽告辞。但关羽忽然这么说来,又不容他不同意。
先答应下来了,他才发现周边诸文武俱都惊讶的样子。原来关羽收到曹公亲笔书信以后,竟没太当回事,直到这会儿才随口提了一句。
整座水榭里瞬间一静。
过了半晌,赵累犹豫道:“君侯,你没必要与曹操见面的。”
关羽不以为然:“故友相会叙旧,有什么相干?”
潘濬沉声道:“曹贼奸诈,须防他提前设伏,意图抓捕关将军!”
关羽瞥了他一眼,压根没有回答。想来以关羽的自傲,全不将什么伏击当作一回事。
至于其他人,更没什么敢说的了。当下关羽回书,约定见面。
预定交换俘虏的地方,在编县东面的蓝口聚。年初的时候,关羽曾以水军运载步骑,在此打了乐进一个措手不及。而曹操提议与关羽见面之地,在编县城东,蓝口聚西面的一处废弃的村落。关羽回书答应了,又说当日双方各带五十骑即可。
邢顒携了关羽的回书,赶回襄阳。到次日晚间又来。原来曹公以为,五十骑太少了,还是各带两百骑,也好支应场面。
关羽将曹公的回书出示给左右观看,大笑道:“五十骑还是两百骑,在我面前哪有区别呢?”
到了约定时日,关羽和曹操在编县城东会面。
此时入秋,一路行来,只觉所经村邑寂寥,平野荒凉。此地本来有些民居,但因为近来战乱,百姓逃散一空,房舍俱都倾颓,半人高的蒿草遍地横生。听到骑队经过以后,有些豚鼠满地乱窜着躲避,狐狸和狼胆子大些,踏着断裂的垣墙,抬眼张望。
而在稍远处,编县城也已经被毁了。雷远曾经登临的那处城台被烧得焦黑,稍微有风吹过,簌簌的土石就沿着破碎表面滚落下来。城里还有活人吗?雷远完全不知道。
此时临时负责哨探的周仓带马回来:“君侯,曹公就在前头。”
关羽微微点头。
而其他人下意识地挺起胸膛,打起精神。
跟随着关羽的有雷远,还有周仓带着的两百骑。待到近处,只见在曹操身后的,是许褚和骑兵两百。
许褚看到雷远,两眼一眨不眨地瞪着,瞳孔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雷远不理会他,再往北面山头眺望。可见两山连接的山坳平坦处,还有一支密密麻麻的黑甲骑队虎视眈眈。粗略估算,怕不有千骑。
关羽捋了捋胡须,眯眼看看曹操,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
曹操一点也不尴尬,微笑道:“君侯别来无恙乎?”
“多承看顾,关羽身体康健。只是,曹公却瘦了许多。”关羽道。
曹操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嘿嘿低笑道:“云长有心啦,吾腹有肥腴,尚不甚瘦;胸中更是血气犹在,争心不衰呀。”
关羽应声道:“曹公若再图南下,关某依旧奉陪。或者明年春夏水张之时,我往襄阳恭迎亦可。”
“云长有意,可往许都、邺城做客。区区襄阳,算得甚么,你只管来!”曹操大笑。
雷远策马立在关羽身后丈许,好奇地看看曹操。此前他在灊山中,曾经带扈从二十余骑冲突曹操本队,还往麾盖处射过一箭。但当时兵荒马乱,他真没能探看这位天下枭雄的相貌。
此时看来,曹操也不过是个渐显衰老之态的胖子罢了。虽然体型很壮硕、面泛红光,可是胡须和鬓发都显得稀疏,脸部皮肤也有些松弛的迹象。他说话时,双眼如鹰隼般瞪视对方,偏偏上下眼睑时不时猛跳几下,明显削弱了本来该有的威势。
曹操注意到了雷远的视线。
“这位是?”
关羽还没说话,随侍在曹操身后的许褚沉声道:“这位便是刘备所署奋威将军、宜都太守雷远。”
“哈哈!”曹操上上下下地看看雷远:“原来便是此君!好,好,我记得你了。”
雷远按剑挺身,只颔首为礼:“江淮野人,向曹公问好。”
换在数年前,能见到这样的大人物,只怕雷远先要腿软。但这几年里,雷远见得大场面多了,见得非凡人物也多了,便显晏然自在。
曹操皱了皱眉,不再多说什么。
他与关羽又闲谈几句,说了些当日在许都游猎的旧事,随即笑道:“云长你看,你身后这些将士们,居然如此紧张。究竟此时情形,与当日许都大不相同啦,哪里还能容得自在畅叙?罢了,没甚趣味。就这么散了吧!想来不久以后,便有暇再会!”
关羽默然片刻,在马上行了个揖礼:“那便别过吧。”
曹操拨马离去。
关羽也往蓝口聚的军船停泊处折返。
雷远问道:“君侯可有所获?”
关羽想了想:“曹公恐怕无意长期经营荆襄。我估计,不久以后,他便会着手迁徙荆襄百姓至中原各地,而将襄阳、樊城等地建为军镇,彼此支撑固守。”
而在另一头,曹操策马走了一段距离,忽然松了口气。
“丞相?”
“关羽这厮,色厉内荏,几乎把我吓住了。不过,他终不好意思明着蒙骗我……”曹操沉吟道:“这两年荆州军必然无力北上,荆州防务不会有什么问题。乐文谦只要好好守城就行啦。我们可以先去安定腹心,好得很!”
许褚半懂不懂,只道:“丞相英明!”
曹操忽然又道:“那雷远自称江淮野人,我觉得有点耳熟……好像什么时候听到过。仲康你可记得?”
许褚摇头。
曹操也不为己甚。策马走了片刻,忽然骂道:“我想起来了!原来是这个混蛋!可惜了我的七宝刀!”
许褚只紧跟着,并不言语。
这些日子,曹操虽然看似精神健旺,极有活力地分派荆襄各地的军务,然而非常容易因为随便什么小事徒然狂怒。左右动辄得咎。
昨日午时,有个新得宠的侍妾蹑手蹑脚靠近,想为瞌睡的曹操加披一件皮裘,结果曹操猛然惊醒,暴跳着一剑就将这侍妾杀了,事后连句解释都没有。
许褚不太明白丞相何以如此,但却知道,像丞相这样以天下为纹枰的英雄,所要承担的太多,也太沉重了。他所表现出来的,和他真实的意态是否相符,根本没人能猜透。不管怎么样,不要乱说话,便不惹祸。
骑队肃然了片刻,曹操忽然额头血管暴绽,他又喝道:“还有那柄剑!那雷续之身配的长剑,不是当年我惯用的青釭吗!”
第五百九十四章 人心
曹刘两军在汉中的战争,从初夏延续至秋。荆益两州十万之众出征,至少十万以上的民夫沿途运输粮秣物资,支援供给前线。以成都为中心的益州各地,为此竭尽了全力。
到这时候,据巡查各地的官员禀报,几乎每个益州的郡县,都出现户口显著减少、荒田大增的情形,较之于去年荆益相争之时,整体情况要恶劣许多。
而汉中诸县除了支应曹刘两军以外,还遭到凉州诸军的盘剥侵害,于是岂止户口大减、百姓相携逃亡。为了支撑战事所需,汉中周边大量尚未成熟的麦田,都被割取充作军粮。这样一来,稍有应对不慎,饥荒便不可避免。
为此,当夏侯渊授首、汉中曹军溃退以后,刘备立刻下令,开始赏赐、遣返此前大规模征发的民夫和益州各郡的郡兵,使他们尽快回到家乡,尽量赶上各地的秋收。
留守成都的军师将军诸葛亮派出众多得力部下,一部分沿途接应回乡的军民,另一部分则分行各地,既催促秋收,也督促各县做好粮食的仓储和调运准备,随时投入到赈济中去。
随着部众逐渐分散,停留在汉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