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雷远道:“你现在去请他来此。就说,我有事请教,也愿意听他仔细说说他的经历。”
第七百三十四章 真实(上)
辛平匆匆去叫人。
雷远转回身,凝视着身后墙上悬挂的舆图。
他素来重视地理,少年时在江淮间游荡,便踏勘各处险要,亲自体会距离远近、地势高下、道路迂直等情况,将之与自己后世的记忆相合,绘制细密的舆图。在淮南豪右联盟撤退的时候,便是凭着他在舆图上确定了擂鼓尖险要,这才得以断后逐退曹军追兵。
到后来地位渐高,走过的路渐远,雷远所积累的舆图也愈来愈多,还有更直观的地势沙盘为辅助。
在他的左将军府里,专门辟出一处厢房,用来陈设种种舆图、沙盘,并有专人负责维护,随时根据实际情况调整图上和沙盘上的记录。
他这会儿所处的,乃是会见亲密部属所用的小书房,所以挂在此地的,是平日常用的舆图。
自右至左,图有三幅。
右侧的一幅,是整个大汉疆域全图。这副图在雷远前世对地形地貌的记忆基础上,勾勒出了大汉十三州部和州内诸多郡国的区划,并有州郡中主要的山川、河流走势。
图上有不少用朱笔修改加注的地方,比如凉州武都、汉阳、陇西、金城四郡以外,现在被划作了雍州,而冀州河东、河内、魏郡、赵国、中山、常山、钜鹿、安平、甘陵、平原等地,现在乃是魏公曹操的封国。
在地图的靠下部分,交州刺史部的疆域也被划了出来,边上零零碎碎有不少字迹。
大汉疆域全图的左侧,则是交州和周边区域的舆图。较之于疆域全图,这幅图要复杂的多,也精细的多,使用了好几种颜色。除了划分郡、县和许多乡亭以外,有各地水旱田地的大致分布情况、有境内各处军事要隘、屯兵坞堡的地点,还有水陆路的详细走向,并根据不同地段的预估运力,用粗细不同的线条表达。
在这个图上,可以看到汉家朝廷在交州数百年经营形成的网络,也可以看到雷远进入交州以后,在旧网络上覆盖的新网络。
后者的线条要粗很多,那是因为雷远对交通的极度重视,所以从荆州往苍梧方向的多条水陆道路都得到了修缮,运力明显增加了。但其覆盖的范围,却还太小太小。到目前为止,大体局限在以广信为中心的区域,再连通番禺和北面的零陵郡罢了。
在组成网络的线条之间,那都是汉蛮各部地方势力盘踞之处,只有少量文字标识。那是这块区域道路、户口和武力的估算数字,比如苍梧北部的数县,数字便是姜离和辛平两人提供,并通过其它渠道重新核对后誊写上去的。
但很显然,雷远掌握的信息还远远不够,在苍梧郡、南海郡,线条和线条之间还有大片大片的留白。而在其它各郡,线条稀疏而留白连成大块,乍一看,仿佛是在墙上贴了大幅的白色绢帛。
之所以如此,并非雷远在这方面没有下功夫,实在是确有碍难。一来,自丧乱以来,天下交通隔绝、地方信息不通;二来,交州本地又确属荒远,地方上多豪强而少士人,普遍粗鄙无识,更谈不上对州郡局势有什么了解。
能够通过各种途径汇集一鳞半爪的信息,雷远所部已经算得十分努力。
更左面一副,则是苍梧郡内部的明细,具体到各乡、各里,乃至各处人丁、武力、粮秣、物资的明细分配。这幅图除了书房里,只在议事厅中另有一份。每隔两天,都会由书记岑鹏负责根据实际情况作更新,而换下来的旧图归入存档。
这幅图上的机密甚多,故而覆盖着帷幕,通常并不打开。
雷远站起来,久久地注视着中央的交州舆图。
直到辛平禀道:“将军,我把汪栋带来了。”
雷远回头笑了笑,温言道:“汪先生,请坐。”
汪栋仆倒跪伏:“拜见雷将军!”
“起来吧。”
汪栋想依言起来,又有些迟疑。哪怕数十年的时局靡乱、地方治政黑暗,迫得这些百姓背井离乡逃亡,但他毕竟是汉家子民,还记得自己是荆州人,对朝廷始终保有那么一丝发自肺腑的敬畏。
纵然他眼中的朝廷,其实只是汉室四分五裂后一个割据势力的下属。可在他们看来,雷远就代表着朝廷,代表着那个在文化、经济和军事上都莫可匹敌的庞然大物。
雷远示意辛平将他扶起,又和颜悦色道:“我听姜都伯和辛管事讲,足下在荔浦帮了他们大忙,差一点便揪出了扰乱地方的恶人,甚好。我奉朝廷诏令来到交州,就是为了让交州地方安定、让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足下愿意相助,足见对朝廷的忠诚,也是我的幸运。故而今日特地请你来,表达我的感谢。”
汪栋连道不敢当。
雷远让人奉茶上来,亲手给他端了一盏,继续道:“另外我又听说,足下是荆州人,从中平年间流落交州,至今已经有三十年了?”
“正是,正是。”汪栋点头道:“我本是武陵郡零阳人……”
“哦?零阳?哈哈,不瞒足下,我祖籍庐江,但在来交州之前,长驻岑坪。”雷远露出几分荆州口音,手指指点自己和汪栋:“岑坪和零阳,相距不过数十里。你我二人,可算是同乡!”
“嘿嘿!哈哈!”姜离连忙凑趣而笑,在场众人也都口称,真是好巧,真是运气。
热闹了几句,雷远才继续道:“足下从荆州的武陵南下,辗转二十余载,到过交趾、九真、日南等地,堪称见多识广。所以,我想听听足下的经历,藉此,也了解交州的情形。”
汪栋茶盏放下,诚惶诚恐地道:“愿为将军效劳。将军想知道的,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雷远看了看坐在屋角的书记官岑鹏。岑鹏已经备好了笔墨。
当下雷远询问,汪栋回答,一点一点地展示出了另一个几乎不在官方记载中的、不同的交州。
灵帝中平年间,中原战乱,民不聊生。荆州、扬州百姓大批逃亡,南迁进入交州避难。当时有扬州巨族葛氏,其首领名曰葛姥,有资财巨万,僮仆数千,葛氏宗族又纠集了依附奴客近万人,经过豫章南下交州。
“当时我在荆州从军,被派到豫章剿贼,后来辗转投靠了葛氏,遂一同南下。”汪栋干笑道。
雷远想了想才记起,中平六年的时候,正是讨董前夕,而荆州刺史王叡、武陵太守曹寅、长沙太守孙坚又彼此攻杀。汪栋这时候离开荆州,跑去扬州,又能汇合葛氏宗族南下交州……这人的经历,很不简单啊!
或许是逃兵,或者贼寇?
“无妨,请继续说。”雷远微笑道。
第七百三十五章 真实(中)
自从元封年间设交趾刺史部以来,朝廷将此南部边疆地带纳入中枢的直接管辖。此后三百年间,交州各地不断接收移民,不断开发垦殖,打通道路,更兴桑麻诸业,而交州户口数字也不断增长,最高时接近两百万。
但实际上,朝廷的管辖,从来都只在纸面上,极少能够真正落到实处。
此前天下太平时,官吏们对上应付,对下敷衍,依托陆续南下的汉家移民支撑地方官吏,倒也作成了平安无事的架势。
可当中原陷入战乱,数以十万计乃至更多的荆州人、扬州人在短时间内汹涌避难交州,交州地方长吏立刻就暴露出了对基层失控的实情。
他们只能坐视巨量流民迁徙而无法主动安置,当流民因为种种原因,沿途与本地汉、蛮旧族剧烈冲突的时候,他们也没有镇压或调停的能力。
于是十数年间,交州虽无外敌,内部却纷乱不休。各处县乡不断爆发旧族与流民的剧烈冲突,每日里动辄死伤数百上千人。
整个交州在这段时间里,便如大海巨浪翻涌,流民和地方的冲突摧毁了秩序,而失去秩序的人主动被动地都化做了嗜血的野兽。狂乱的厮杀一起接着一起,杀戮滋生出仇恨,仇恨再引发新的杀戮,不断循环,以至尸积如山、血流盈野。其血腥板荡的场景,与中原乱世一般无二。
“葛氏宗族当时从南海到合浦,路遇高凉贼寇袭击,部众死伤泰半,族人离散,剩下了已经不足三千人。当时又听说,交州刺史朱符被乱兵所杀,苍梧大乱,于是我们反复商议,以为当时有能力安置流民百姓的,只有交趾。交趾太守便是士燮士威彦。”
汪栋深深地叹了口气:“所以我们就继续走,沿着大海一路向西,最后进入到交趾郡。”
“士威彦乃交州名士,达于从政,保全一郡百姓当无问题?”雷远试探地问道。
“我们本以为如此!”汪栋猛地提高了声音,随即自觉失礼,连忙又压低声音:“到了交州以后才发现,那士燮对来投靠的文人士子十分优待,可对寻常汉家百姓……百姓们不过是他的工具,是他的筹码罢了。”
“此话怎讲?”
“当时交州刺史先死了,然后南海合浦等地二千石相继死于乱事。士燮认为这是扩张宗族势力的良机,遂分遣人手,奔赴交州各地,抢占郡府、县寺,自任为地方官。只是,士氏宗族本身的力量毕竟有限,他为了扩张声势,便与各地的蛮夷邑豪、乡豪约定,允许他们在交州随意抢掠土地人口。甚至还将聚集在交趾郡的流民数万人,全都当作礼物,赠给了刚刚攻取了日南郡象林县的地方大豪区逵。而区逵得到数万汉家人丁以后,声威大盛,遂拓地六百里,建国称王。”
“便是现在的那个林邑国了。”雷远道:“听说此国兴起以来,陆续侵攻周边大岐界、小岐界、徐狼、屈都、乾鲁、扶南等国,国中精兵数以万计,颇有几分实力。”
除了姜离这一批以外,雷远另外派得人手,往苍梧南面行商。有一支商队遇见了从徐闻北上的海商,将之引荐给雷远。林邑国的情形,便是这海商讲给雷远的。
“正是。”汪栋道:“如今林邑乃是天南大国,非同小可。”
“汉地板荡,求存艰难,能在异域建国落脚,续汉家风俗,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汪栋咬牙摇头:“将军,你有所不知。区逵虽是汉人,但他立足日南郡,靠的是纠合蛮夷的力量,所以他立国之后,大肆推进蛮部的习俗,促使汉家百姓弃绝衣冠,转而效法蛮夷的那套东西,甚至坐视着蛮夷大酋在国中欺辱汉家百姓,将汉家子民视为低贱……”
说到这里,汪栋睚眦俱裂。他猛地站起,一把掀去身上袍服,露出从右侧胸部直到胯部、长达两尺余的一道可怖癍痕。
“雷将军,这道伤痕,便是林邑国中一个蛮部酋豪下手!他……他们……”汪栋连连喘着气,过了好一会儿才道:
“就因为我等汉家子民不会匍匐在地,向他们行那可笑至极的狗屁礼节,他们动用了蛮兵上千人,连夜攻伐葛氏宗族的庄园!葛氏宗族上下为区逵效力,先后已经有三百多人死在深山莽林的战场里,尸骨不存。结果这一夜,庄园先被蛮兵所屠,再被防火焚烧。葛氏阖族上下,还有我的妻子族人,从青壮到老弱妇孺,逃出来的不过十几二十人!”
说到这里,汪栋浑身颤抖,两手和额头上,都有青筋暴起。
“不是说,有数万汉家人丁被士燮赠给区逵,受区逵的驱使么?出了这样的事,那数万人,竟能容忍?”马忠冷静地问道。
“那数万人……数万人!”汪栋哑声惨笑。
笑了好一会儿,他才道:“那数万人里的绝大部分,或屈服于区逵的官职财货拉拢,或畏惧林邑国的蛮兵凶恶。我逃离林邑国的时候,他们陆陆续续都按照当地蛮部的风俗贯头左衽、椎结徒跣,不做汉人而去做蛮夷了!”
“怎会有这样的事?”马忠一时愕然。
他是益州巴西郡阆中人。亲眼目睹在阆中,也有大量的蛮夷生活其间,称为巴夷、賨人或板楯蛮之类。但这些蛮夷再怎么凶悍,骨子里还是仰慕汉化,愿意接受汉家的衣冠制度。
他们固然自有神鬼信仰,但张鲁的五斗米道一出,立刻就能让巴夷首领们趋之若鹜;而一旦有机会投入汉家朝廷,他们更是积极。诸如杜濩、任约、朴胡等人跟从曹军,一个个壮烈战死。而雷远也收拢了一位賨人首领作部下,便是王平王子均。
然则在交州,这种正常的汉化流程,竟然会反过来么?
竟然会有数以万计的汉家子民,转而成为蛮夷?
这对马忠来说,有点突破想象力的极限。
但雷远倒是能接受。
在雷远了解的那段历史上,数百年后便有汉人大搞胡化的。而千载之后的汉家子民更有以身在异域为荣、以攀附异族为荣的,真没什么好惊讶。无非以为汉家衰微,自家换一身异族的皮,能活得比较容易罢了。
雷远敲了敲案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