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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外人以为刘备对两位军师将军的器重等量齐观、不偏不倚,但刘备实际上一向都看得明白。
只不过,有时候他自己难免为连续不断的胜利所惑,进而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敌人,于是觉得庞统的想法更合心意些。而在实际抵达关中作战以后,他一直在动摇。
“鸡肋”的口令便是证明。
但他完全没想到,哪怕到了现在这种局面,庞统所提出的,依然是个奇计,更是一个如果不成功,就使全军乃至刘备本人陷入万劫不复的险计。
他不禁勒住缰绳,深深注视着庞统。
庞统纵身下马,在泥泞的地面拜了一拜。抬起头来,他固执地道:“大王,我们可以退兵,却绝不能输!”
刘备微微犹豫,旋即笑了起来:“军师说得是。”
庞统郑重行礼。
尚未起身,却听刘备问道:“军师本打算靠谁?”
庞统待要回答,顿了顿,刘备已转向赵云道:“便照军师说的,颁令吧。”
赵云迟疑了一下。刘备坚定地挥了挥手,他这才躬身去了。
庞统随即道:“还需大王手书回信。”
“确实如此,取笔墨来。”刘备应道。
很快,大军稍稍变换了行动方向,从沿着五陵原往西,改为向西北方向的成国渠靠拢。在付出相当代价,再次击退曹军的包抄歼灭企图以后,剩余约莫七千人的中军本部背靠成国渠,止步不动了。
刘备军开始撤退的时候,曹操斥退驾车的仆从,表示要骑乘战马追逐。但他的身体确实不如当年,策骑一阵便觉腰酸背痛,于是最终半推半就地上了马车,继续赶路。
前方军情自然有骑士流水般地报来,他倚靠在摆了许多软垫的车厢里,频频传令调动全军。
追击战延续了一个多时辰,眼看着天色将晚。御者大概有些看不清路途了,车轮好几次碾过地面车辙,使得车厢猛烈抖动。曹操不禁有些焦躁。
“刘玄德擅长逃跑,一定要追紧了!”他向身边的人嚷着,随即连续发令,勒令各部加快行动。
然而下一个军使回报的消息却让他吃惊地愣住了。
“什么?”曹操猛地挺起上身,忽觉头晕目眩,往后便倒。
左右慌忙上来,搀扶他坐正。
他用力揉着额头提神,连忙问道:“你说清楚,刘备怎么了?”
那军使禀道:“刘备军忽然转向东北侧五里的成国渠畔,背水列阵。刘备遣人说,想见一见魏公。”
第七百九十八章 小寨
曹操按压额角的双手一停。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双手郑重放在膝上,沉声问道:“玄德要见我?”
“是。”
“传信之人呢?”
“传信之人已经回去了。他说,两军交战之时,不拘俗礼。到时候,玄德公会在阵前等待,魏公若来阵前,一望便知。”
曹操点了点头,却不言语。
军使见曹操没有答复,也不敢起身,便跪伏在地不动。
见此情形,御者很机灵地停下车驾。连带着曹操身边的近侍、参谋、扈从武人等也都止步。于是后方的大军分成两股,分从车驾左右,隔开数十步继续向前。
跟从他进驻阳陵邑的兵马共有三万,除了留守的一部,现在随着曹操追击的,还有两万余。这两万余都是精锐,虽然鏖战疲惫,面带风霜,可是士气依旧高涨,行军时脚步踏地之声和甲胄兵器铿锵之响震耳欲聋。
这巨大的声响轰轰然贯入耳膜,却让曹操很舒心。他左右转头,观赏自家麾下的虎狼之师,须臾之后召一部属道:“通令全军,今日战后,人人都有厚赏!”
那部属连忙奔去传令。
没过多久,欢呼声就从一处处部伍中传来,有不少人此起彼伏地高喊:“谢魏公赏!”
曹操哈哈一笑,回身坐正问道:“玄德要见我,诸位怎么看?”
一名文官出列,朗声道:“魏公,我以为没必要理会。”
“哦?”
“刘备所部溃逃至此,兵力折损过半,剩下的也都疲惫不堪了,这正是我们一鼓作气取胜之时。他想要求见魏公,无非是为了争取时间,以便寻找逃亡的机会。又或者,他困兽犹斗,意图以精兵突袭魏公,就此扭转战局。魏公何必与这个穷途之贼见面?当急起兵马破之。到时候见一见刘备的首级,将之随露布遍传天下,方显魏公的赫赫武威。”
“唔……”曹操发出意义不明的一声。
他转而看看其他幕僚,随手指了一人:“长史怎么看?”
被称为长史的,是以智谋著称的行军长史刘晔。刘晔躬身道:“我以为,季重说得很是。”
转回头,曹操有些迷惑,眯起眼问道:“季重?我不记得你,你是何人?”
曹丕慌忙出列:“这是五官中郎将参谋吴质,字季重。”
“哦,原来是子桓的部下。”曹操随口应了声,再问其余众人。
众人先后都说,只消长驱追杀便好,没有必要见面。
曹操颔首,继续沉思。
众人看他眼神散乱,不知道心里怎么想,谁也不敢打扰。
又过了一会儿,曹操拉着车辕站起身来。他说:“老朋友已经不多啦!既然玄德想要见我,见一见也无妨。来人,替我更衣着甲!再传令全军,准备与敌决战!”
群臣心头凌然,均觉魏公不愧是魏公,既有契阔谈讠燕、心念旧恩的情怀,也不乏战阵杀伐的血气。看他这么吩咐,显然是决心在战场上与刘备面对面地分胜负、定生死了。刘备若想要靠两人见面来拖延时间,只怕会自取其辱。
当下无人多言,各自准备。
上百名扈从自后方奔来,立起前后羽葆、鼓吹等仪仗,许褚亲领金甲虎贲武士簇拥曹操左右,曹丕殷勤捧来黄金兜鍪和闪耀夺目的铠甲,亲手为曹操披上。
待到准备齐全,曹操扶着车辕下马,站在地面上伸展拳脚试了试,这才满意地上马,向前队方向疾驰而去。
两军一个走,一个追,四五里的距离很快就过。
须臾间便至成国渠南岸。
此时天色愈发阴暗,空气湿寒冷冽,大军过去尘土飞扬,仿佛遮天蔽日的帐幕。偶尔帐幕微开,可见北方群山连绵、汉家陵阙巍峨,下有河水如练蜿蜒,而南方,隔着宽阔的渭水,有长安城青黑色的轮廓隐隐约约。
刘备军所部背水横亘,已然列阵完毕。
而曹军以三倍的规模向北覆压,一支支甲士列成方阵、一支支骑队向东西两翼如云散开,仿佛黑色的庞大怪兽舒展鳞甲,即将扑食。
“启禀魏公,我们看过了,立马阵前者确是刘备无疑!”前方各处斥候纷纷回来禀报。
“嗯……”曹操策马向前。
随着他的前进,无数高擎的旗帜、枪矛向左右分开,让出一条直达阵前的大道。
部属散开的时候,他便看见了对面的刘备军阵。
看得出,他们虽然遭逢惨痛挫败,可数千人气势不馁、军心犹在。这使他有些佩服刘备。不论如何,此人能与自己对抗数十年不倒,确实有独特的才能,不愧英雄之名。
这时候对面发现了己方的动向,于是中军旗下一支骑队徐徐向前。
曹操一抖马缰,沉声道:“仲康,你们跟着我。”
他从大军簇拥中脱离,向着那支兵马的方向靠拢。
两支骑队慢慢接近。
不得不说,这种主将阵前会谈的情形颇具传奇色彩,很得曹操的喜欢。
曹操少年时因为家庭背景的缘故,很难融入士人的圈子,为此他不断地大言以展现自己的立场和志向,事事都要争强好胜,抢在所有人面前出风头。非如此,不足以扬名也。
这个习惯影响了他数十年,此刻他一边策骑,一边想:后人若在史书上记载此次会面,该怎么写?我又该说些什么来展示魏公的恢弘气度呢?
这念头在他见到刘备的瞬间,就被抛开了。
他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立马于数十步外,神情严肃的刘备。他觉得这个老对手比当年瘦了许多,虽然仍很精神,但额头和两颊的皱纹不少,想来是被万里风霜、艰难世事砥磨之故。
自己何尝不如是呢?都已经老了!
曹操勒马。
“玄德……”他看看刘备身后那些如临大敌的甲士,叹了口气:“当年咱们在许都把臂言欢,何等亲密。如今隔着数十步说话,部属们都要提心吊胆啦!”
顿了顿,他忍不住又道:“如果你我携手,这天下早就定了!何至于如此?”
“我的手段与孟德你不同。我要的那个天下,也与你要的不一样。”刘备应声道。
曹操嗤笑数声。
过了会儿,他问:“此番玄德要见我,所为何来?难道就为了这几句老调重弹的迂腐之言?”
刘备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曹操见惯了的温和。他拍了拍腰间长剑:“一来,想见见孟德。片刻后两方决战,孟德战败之后,说不定有性命之虞。既如此,见一见,也算对当年情谊有个交待。”
曹操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玄德,我就爱你这不服输的劲头。这一战,你我之间的胜败不是很明白的么?我一定会赢!不过,玄德你放心,我并不会杀你,你可以依旧做你的左将军!哈哈哈!”
刘备平静地等着曹操笑过,抬手指了指曹操身后正南方:“二来,孟德兄,你且看那边。”
曹操擦了擦笑出的眼泪,转身往后方看:“哪边?”
“渭水之畔,贵军的身后数里处,有我军的一个小寨,看见了么?”
此前曹丕率军东进,刘备与马超联兵攻打长安。长安是天下雄城,又被钟繇多年经营得仿佛铜墙铁壁,几番攻城都不顺利。但是,好几处迫近城池营垒仍然有兵力留守。便如渭水之畔,就有一个营盘扎着,用来扼守渭水三桥。
曹操心念电转,嘴上轻松问道:“哈哈,看见了。这营垒有什么古怪么?”
曹刘两军前后对战了一个多月,刘备军的底细,连带这些个营盘的情况,早有斥候和细作摸得清楚。又因为曹军本身多次翻越秦岭、深入汉中,故而对山间诸多通道的承载能力也有了解,综合诸多因素,曹操可以确定,刘备此番挥军入关中,合计动用的兵力约有六万,沿途在分兵驻守各处补给线路和要隘,真正用在前线的,大概四万多人。
其中用来突袭阳陵邑的,是刘备本部精锐一万五千。留守灞上大营的,也有一万五千。其余诸部分散在渭水沿线,并及围堵长安守军的,还有一万多。
渭水畔这座营垒看似规模不小,其实驻军约莫两三百人,只作监视之用,而乏实际的作战能力。周边又没有可供掩护的地形,是以刘备退兵的时候,都没有将此地当作目标。
而曹操挥军扑向成国渠方向刘备本部时,也懒得分兵去打这小寨。在曹操看来,击破刘备本部之后,这些零散各地的刘备军自然也就崩溃,简直无需多作在意。
第七百九十九章 乱源
曹操看看刘备似笑非笑的脸色,再看看那座营垒:“嗯?玄德还有伏兵?”
刘备昂然道:“不错。”
曹操猛地一缩脖颈。他抽紧了缰绳,想要策马回头,赶紧跑回本队,又想大叫提醒,让后队转换队列,打起精神防备。
可他觉得这样的姿态太过狼狈,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在平生大敌面前丢了面子,于是硬生生忍住了。
他随手拍了拍身上锦袍,眼珠转了转,反而笑道:“玄德适才被我军追击,几乎不能身免,这会儿却说什么伏兵?后手?……哈哈,我想想,我想想……”
他脑筋急转,口中不停:“早晨你我两军分明乃是遭遇。我可不信你当时就预料到了我在阳陵邑!你的兵力也就只这些,否则便不会狼狈至此!我再看这小寨的规模,更不像是能藏下多少兵力的样子……玄德,你不会被部下诓骗了吧?”
说到这里,曹操端详刘备的神色,只见他面带微笑,看不出什么名堂,于是又道:“此地若真有伏兵,我倒反而要为玄德担心了。”
“哦?孟德何出此言?”
“为玄德设此计谋之人,自拥兵力躲在安全所在,而把玄德当作诱饵。此等人把君父置于险地,其心可诛!这样的不忠之人,迟早会是国家之乱源,该杀!”
“你我的想法从来都不一样。”刘备摇了摇头。
“怎么,我说的不对?”
“孟德,你是持兵戈横扫天下的英雄,又是威逼汉室的篡逆大贼。世人将阁下比作王莽,以我看来,王莽实不及孟德之万一。”
刘备叹了口气:“与孟德的首级相比,长安、关中,又算什么呢?为了伏击你这样的天下乱源,为汉家除去大患,我刘备冒些风险,又算什么呢?”
说到这里,刘备探手从腰间拔剑:“孟德,你已中计。今日,就是你授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