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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荆州将士们狂奔如潮,沿着道路汹涌冲杀向江陵南门方向。沿途吴军试图阻碍,但就像是以卵石阻遏巨浪那样,简直毫无效果。
凌统前一次厮杀不利,这会儿正退到稍后方休息。在这样的威势下,他不由得不惊骇,不由得不动摇。他好像忽然间明白了,夺取江陵已不可能。
于是他一下子感受到了疲累,感受到了身上许多伤势的疼痛。他下意识地张了张口,说出的话却是:“这庐江雷远,诚是江东的劲敌。”
吕蒙几个箭步奔上江陵南门的城楼,望江津港的方向眺望半晌。
什么时候才能等到援军?这个问题士卒们在问,他也想问。
此地距离江津港不远,但毕竟已经天黑了,又因为烟火笼罩,实在看不清港口中的具体情形。
再看左右,将士一个个都面现骇色,士卒也有战栗惶恐的。吕蒙当机立断,连指城下四名佐军司马:“李博!陶介!麦泽!刘祚!”
四人甲胄铿锵出列。
“江津港起火,关羽又到。我军鏖战多时,士气已疲。虽然援军迟早会到,但此际双方僵持,先退者必溃……李博!陶介!你二人各领甲士百人督战,城中将士未得将令擅退者,皆斩!麦泽!你领本部出城,先返军营,督促本营将士做好应变准备!”
吕蒙绝对是沙场老手。瞬息间做出的决定,既顾了前方战局,又顾了后路。随即他再指最后一名司马:“刘祚,你带甲士百人,保护承明公!”
刘祚应声站到潘濬身后,虎视眈眈。连带着百名甲士也向潘濬靠拢。
潘濬的部属们无不大感羞辱,各自手按刀柄。
吕蒙稍放缓语气:“承明公,兵凶战危,刀剑无眼……这只是保护。”
潘濬从不是好说话的性子,这会儿却勉强点了点头:“也罢。”
吕蒙微微颔首,自往城下安排后继作战,不再多言。
此时战事紧急,吕蒙没有注意到潘濬的脸色发青。
在江津港起火之时,潘濬立刻就想起了费观死前说的一番话。当时费观私下寻了潘濬商议,说他和关羽两人,秘密在江津港的港汊中布下了一队人和三十艘火船,意图在必要的时候焚烧江东船队。只不过此事尚未发动,潘濬就突施辣手,把费观杀死了。
之后的一个多时辰里,潘濬忙着与吕蒙配合,招降江陵本地豪族大姓,并没顾得上叙说此事。
在潘濬想来,此事如此机密,惟有关羽和费观两人才晓得,费观已死,而关羽正被吴军阻截在荆州北部,断不能轻易折返。故而潘濬有意将之作为日后面见吴侯时的谈资,那也耽搁不了多久。
谁能料到,关羽这么快就回来了?
江东人投了巨大的力量去侦知关羽的动向,潘濬估计,吕蒙对此一定是知情的。但吕蒙一点都没有提,大概是怕潘濬因此动摇吧。
于是潘濬也没能将费观的安排透露给江东的伙伴们。于是关羽发动了火攻!
这……这算是我把江东人坑了吗?接着该怎么办才好?潘濬既恼怒,又茫然。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稳住心神,对身边的扈从们道:“去把夏侯承、石幹、周贺他们叫来。这时候不能再瞻前顾后!”
扈从们都道遵命。
他们心中也都明白,原先那一批答应与潘濬合作的宗族首领,此刻一个个都不知躲避到了何处。而包括潘濬在内的这几位骨干人物,想要瞻前顾后,只怕也没有机会了。
可是,他们就算再坚定,又有什么用呢?
目睹了江陵城中的这场厮杀以后,且不谈潘濬怎么想,扈从们已丝毫不认为自己能在此等惨烈抗衡中立足。正如潘濬所求无非前途,扈从们所求的,也是荣华富贵而非送死啊!
或许,大家都该想想退路了?
后方主将如此,亲信扈从如此。前方将士身当锋镝,愈发动摇。各处战线渐有雪崩之势。
第八百五十九章 怒海
荆州军连续击破几道防线,仿佛摧枯拉朽。
李博、陶介两人所领的督战甲士刀斧并举,将率先逃窜的人斩首。此等酷烈军法放在平日里,当然足以迫使将士们死战到底。可这会儿军心已乱,大部分将士们并不折返对敌,至多只在原地犹豫。
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哪里能容得犹豫?下个瞬间荆州军将士咆哮杀到,将吴军又一道防线摧垮。
李博、陶介能被吕蒙指为督战队首领,平时都号称骁勇善战。可这时候他们顾不上督战,各自都面临荆州军如颠似狂地围攻,须臾之间几番厮杀。
李博仗着甲厚奋勇厮杀,随即脚腕被荆州人的长枪刺透。李博痛呼倒地,近旁一个荆州人抡着刀向他乱砍。这荆州人根本不通武艺,若换个环境,这样的人十个八个齐上,李博也丝毫不惧。但这时候他受伤难以挪动,只能凭着一股狠劲,顶着乱劈乱砍,挥刀还刺。
那荆州人小腹中了李博一刀,弯腰蜷缩在地上不动了,但他的乱刀也砍破了李博的腰腹。李博居然没觉得疼,但俯首下去,看到鲜血汩汩从身侧流出,他嘟哝了一声,再也没有抬头。
此时陶介更已经身中数十创。他摇摇晃晃地扑倒在地,随即被一名狂怒搏杀的将士砍下首级。然后他的首级又被高高抛起,带着一道血线坠落到后方的吴军人丛中。
荆州军继续向前。
他们的队伍早就乱了,不复行列,没有协同。每一名将士都在竭力狂奔,完全不顾性命地搏杀,毫不犹豫地以命换命。有人跑着跑着就跌跌撞撞地摔倒,前方甲士已经冲入敌阵,后方的弓箭手还在毫无顾忌地引弓抛射。
这情形放在兵法大家眼里,简直乱得不成样子。
可孙刘两军之间,原本还比较清晰的战线,这时候忽然就看不到了。战场上不辨敌我,人仰马翻,一片混乱。
放眼望去,穿着不同盔甲、不同形制戎服的两方士卒,互相冲撞砍杀,残肢断臂四处飞舞,鲜血飞溅,使得空气中仿佛飘洒血雨。沐浴在血雨之下的人,有奋勇者,有溃退者,有垂死哀号者,也有一边厮杀,一边痛哭流涕者。
就在这片沸腾的怒海之中,雷远和他的扈从们不断向前,顷刻间连透数重军阵。“左将军雷”和“庐江雷远”两面军旗迎风翻卷,就如同怒海中起伏的一页风帆,忽而被密集的敌军所吞没,忽而又从狂澜中猛地越出,直入敌军腹地,劈波斩浪向前!
两面将旗经过之处,荆州守军人人振奋。
每个人都再次想到:关将军已经回来了,江东人的退路正在大火中燃烧!在这时候,雷将军又亲自上阵,发起反击,我们就要胜利了!
而敌人不断恐惧后退直至死亡的狼狈姿态,更激发了将士们一往无前的勇气!
守军将士们的狂呼呐喊,一浪高过一浪。此刻参与作战的,有老卒,有初历战阵的兵家子弟,甚至还有一些勇敢的妇女也手持武器间杂其间。
他们和她们都在竭力地狂喊着,既以此威吓敌人,也用来驱散自己的恐慌和动摇。在呐喊声中,仿佛整座江陵城都在咆哮,无数人的斗志凝聚如一,他们也没有了其它念头,只有厮杀,只想要用江东人的血,为自己的亲人复仇!
雷远感受着他们的喊声,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与敌人厮杀的灊山深处,忽然间又想起了这些年来一次次的出生入死,一次次的奔走鏖战。
这样的辛苦,是为了什么?冒这样的危险,又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自己能在乱世中生存下去,却又不仅仅为了自己一个人的生存。
想到自己亲身体会过的那些惨烈沙场,他就觉得自己能活到现在,已经很有运气了。过去那么多年里,江淮、荆州、蜀中、还有雷远没去过的关中、中原、河北,在这乱世中的每一块土地上,都有无数活生生的人彼此厮杀屠戮,用血和肉浸润着土地。
这样的厮杀何时才能休止?怎样才能休止?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答,所以才会有英雄人物各持自己的立场,逐鹿问鼎,以求按照自己的想法重整这个漏洞百出的天下。
雷远自然也有他的立场,有他的想法。但他并非好高骛远之人,此刻要做的,无非以刀剑对刀剑,以厮杀对厮杀。
只有尽快将一切敌人铲除干净,这片苍穹下的卑微黎民们和被他们延续下来的数千载文明,才能安稳地发展延续下去。
雷远看到,都伯张郊杀得兴起,唱起了荆州人的挽歌。他的口音显然有点问题,不像是本地人。但他们的同伴们齐声呼应,一起唱着,一起刀枪并举,将死亡带给眼前的敌人。
雷远又看到,前将军府的老卒们聚合成一队,奋勇向前。那位眇一目、缺右臂、曾经和雷远谈话的部曲首领单手提着长刀,猛地跃入吴人军阵中大砍大杀,仿佛已然癫狂,全不考虑自家的活路。
叱李宁塔挥舞着重刀,接连不断地砍倒前方敢于阻挡的吴人。有一名身披厚甲的吴人弯着腰从他的左侧靠过来,试图偷袭。雷远眼疾手快,抢步向前刺击,一剑贴着吴人的顿项掠过,擦过他的咽喉,雷远翻腕再刺,这一剑从肋下的甲胄缝隙间透入,顿时要了他的性命。
叱李宁塔这时才反应过来。他愤怒呐喊着,一刀把偷袭者的上身砍成了左右两截。待要再砍几下泄愤,雷远等人反倒冲向前头。李贞在另一侧连声怒骂:“叱李宁塔你这个傻子!跟紧宗主啊!”
叱李宁塔狂吼一声,大步跟上。有吴人试图拦截,被他连人带甲的庞大重量撞击,顿时飞了出去。
雷远手持青釭剑左右砍杀,不断前进。因为这一天来不断下令、呼喊,他的嗓子忽然哑了,所以他不再发出号令,就只向前。
这柄利剑,是当年赵襄赠送给雷远的礼物,据说是赵云在长坂坡战场怀抱幼主、孤身纵横的缴获所得,也不知用得什么材质,堪称削铁如泥。雷远素日里将之视若珍宝,通常只当作仪仗来用,作战时用得还是寻常的缳首刀。
但这时候他什么都顾不到了。他握着这柄长剑向敢于接近的一切敌人乱砍,然后冲过敌人喷溅出的血雾,向着下一个敌人冲去。
跟在雷远身后、高擎军旗的扈从剧烈喘息着。厮杀如此惨烈,军旗上也开始沾了血,有血液从旗杆上往下流淌,他觉得双手又滑又粘,几乎要握持不住。
然而将军还在向前,扈从们也只有咬紧牙关紧跟。须臾间,江陵守军再将吴人猛推回数百步,一个多时辰前丢失的江陵南门已经近在眼前!
拦在吕蒙和雷远之间的、还保持建制能够鏖战的,就只剩下凌统一部。而这一部,也已经死伤泰半了。
第八百六十章 破甲
凌统心焦如焚。
他是身经百战的大将,所以非常清楚江津港起火意味着什么,更清楚如果关羽所部抵达战场,会给素称孱弱的江东军带来什么样的压力?此刻城外的情形,凌统根本不敢想!援军究竟什么时候能到,他更不敢想!
他只能竭尽全力,保住已经夺下了这一口胜利果实,绝不能退出城外,把江陵城拱手交还给敌人!
他竭力领军维持局面,有时候亲身上阵,有时候发出指令,调度兵力。可一名名身负轻重伤势、脸带血污的军官陆续找了过来,携来各支队伍失利的消息。
他感觉到了,原本勉强维持着的几条战线都似雪崩般地坍塌。
与此同时,荆州的喊杀声和欢呼声此起彼伏,庐江雷远的军旗迎风招展,所到之处,荆州军无不精神大振,攻势竟然再度猛烈了三分。
凌统简直想不明白,那旗帜究竟有何等样的魔力,竟然能将士气鼓舞到这种地步。
他回身看看,发现身边除了少量部曲以外,已经根本没有可调动的人手。
“凌将军!凌将军!”一名小校从纷乱后方赶到。他大声道:“江津港那边火势很盛,后继兵力一时跟不上来,我们没办法在城中巷道与雷远争锋!都督令你退到南门据城池建筑守备,掩护都督重整兵力!”
“退兵?”凌统冷笑。
他不理会那小校,转而凝视蜂拥而至的敌军。
吕子明在说什么傻话?这样的局面已经危殆到了极处,主将一退,全军立即崩溃。江陵南门那边遭败兵一冲,怎么守得住?所有人都要被赶到大江里喂鱼!
只有守在这里!要么就在这里顶住攻势,要么就战死当场……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告诉子明,他自去重整!”凌统毫不客气地道:“前部大督都往后退了,将士们还有斗志吗?总得有人抵在前头!”
那小校面露难色:“凌将军……”
“快去!”凌统厉声叱喝:“临敌鏖战有我就够了!我会死战于城中,为他争取时间!”
小校默然片刻,沉声道:“那就请凌将军另外遣人,去通知都督。”
凌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