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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忠默然片刻:“既如此,我们有三件事,须得立即去做。”
第九百七十六章 局中
“哪三件事?”
“第一件事,今年荆襄一带多雨,淯水上游各处堰塘必定水势极盛,曹军以水代兵的策略,影响恐怕不止汉水以北、鹿门山一带。须得立即遣人通报关将军,请他暗中多择高地,设下备用营地,并使荆州水军做好准备。”
“那是自然。”雷远想了想:“让李贞带着余方,立即走一趟,当面禀报。”
“第二件事,任晖邓范在拒柳堰的伪装具体如何,我实不知,但只看眼下,他们就有个绝大的破绽。”
“什么破绽?”
“韩高的去向。”
雷远悚然一惊:“没错!韩高是中领军下属兵曹掾史,不是寻常小吏,他这一去,从此音讯全无,军务办得如何也没有回报……这怎么可能?若我是曹休,必生疑虑。”
“邓士则说什么,十余日内曹军顾不上一个兵曹吏员,那完全是一厢情愿。将军,我们得弥补这个破绽。”
“怎么弥补?”
“立即遣人去取那韩高的随身衣物、符信等等。之后数日,我军主力抵达以后,定然与曹军在多处战场鏖战。我们找一具无头尸体装扮成韩高,择一适当的位置、适合的时间丢弃,这样,曹军自以为此人回程路上被我军截杀,当不生疑。”
“此议甚好。德信,你亲自去办。”
“是。”
“第三件事呢?”
说到这里,土岗下又有将士行军。这一回,来的是王平所部。
这一支兵力在过风垭坚持了两日,击退上万曹军的多次猛攻,终于可以退回休整。
雷远感觉得出来,将士们的士气还不错,但是脚步声沉重,个个疲惫不堪。仔细看去,几乎每人都带着伤、戎服都沾了血,轻伤员们坚持步行,重伤员们被用简易的担架抬走,队列中时不时传来痛苦的呻吟。
眼光再扫视几趟,雷远便知道,王平所部减员约在三成,很多都伯、什长、伍长战死,继任者临时顶上,甲胄戎服还是原先的规格。另外,不少将士拿着捡拾来的曹军刀枪,还有人甲胄碎裂,松松垮垮地挂在肩膀上。再看将士们的箭袋,几乎完全空了,可见武器、甲胄、箭矢的损耗也很厉害。
王平见到雷远,连忙上来行礼。
雷远将他扶起,上下打量两眼,笑道:“辛苦了。这番你身当前敌,立了大功啊。如今我军后继兵力大至,子均所部可以稍稍休息了。”
王平有些惭愧地道:“几度差点失守,不敢当将军夸赞。”
雷远哈哈一笑,让他赶紧领着本部往排山去。
待到这一支兵迤逦撤走,雷远才微微叹了口气。
汉中王的领地固然广阔,百姓人丁的数量却不能与中原相比。哪怕过去两年在籍户口数暴增,但那主要归功于基层管控和对乡豪劣绅的打压。这种增长并不会长期持续,而荆益交江四州的户口合计,也不会超过中原兖豫青徐四州。
在这样的情形下,汉中王政权格外注重减兵省将的精兵策略,竭力提升将士的待遇、组织乃至训练水平、装备水平,以求在战场上以少胜多。雷远的交州军府也是这样做的。
此番荆交两州联兵北上,这种兵制的好处已经很明显了。曹刘两军数次接战,都是曹军吃亏,付出了数倍的兵力折损。
但这样的缺点也很明显。
近数年来,曹氏政权动辄在中原、河北安置数以十万计的士家、军户。虽然因为粮秣物资供应所限,通常集结在一个方向的兵力不会超过二十万人,但等闲三五千或者更多的兵力损失,他们根本不在乎。放在曹军将领眼中,那无非是人命罢了,曹军的后备兵力补充简直无穷无尽。
而汉中王麾下的军队则不然。
每一名士兵都是精锐,于是每一名士兵都很珍贵。这些将士背后有着军府做出的巨大投入,有着长时间的训练和培养,一旦折损,很难立时补充。便如此刻,王平所部的兵力损失一定比对面曹军要少很多,但这一战下来究竟哪一方占了上风,哪一方得了便宜,又很难说清。
此前关平在赤山与曹彰对抗,虽胜而不敢追击,便是因为顾忌己方的折损,不愿意打消耗战。如今雷远也有了同样的感触。若想得远些,为什么汉中王所部逡巡于陇上,迟迟不敢再入关中?恐怕也有此项因素的影响。
再考虑到曹军以水代兵的意图,雷远几乎可以确定,接下去曹军会在鹿门山附近不断开辟战场,竭力纠缠,力求将交州军从排山上拖下来,拖进无数的垭口、洼地、湿地和沟壑间战斗。
在这个过程中,可能每一场仗都会打得于过风垭一般,双方纠缠死斗,各自付出惨重伤亡。交州军在场面上似乎赢了,但曹军根本不在乎损失。雷远甚至怀疑,以曹操的豪气,大水一到,只求杀敌;他大概也不在乎拿几万兵来为交州军陪葬。
既如此,雷远接着该怎么做?
按照此前的决定,雷远应动用交州军主力一路横扫,尽快击败鹿门山周边的曹军,进而再度向西包抄。以此扩展战场范围,使交州军的兵威及于襄阳、樊城的东面到北面,进而威胁南阳、新野曹军对襄、樊的支持。
但若曹休的目的就只是纠缠,他们便无所谓胜败,也无所谓损失,这数万人就成了一卷咬不碎、扯不烂、扎不透的老牛皮,他们就只想把交州军裹住而已。
这样的战斗,便是彻头彻尾的消耗战,就算邓范的计谋成功了,能来个水淹曹军……在大水抵达前的这些段时间里,交州军将士们付出的代价会有多少?
雷远这么想着,折返回高岗上,继续原来的话题:“德信,你说的第三件事是什么?”
马忠应声道:“第三件事,便是要换个打法。”
雷远精神一振:“怎么讲?”
“当前的局势,曹军意图水淹我军,故而会不惜代价地在鹿门山周边掀起鏖战,吸引我们的力量至周边广阔的洼地。而我军既然理解了曹军的意图,并有将计就计的可能,便不该按照曹军的步骤,虚掷我方将士的性命。”
“道理是这般,但做起来很难。”雷远先颔首表示赞同,随即又摇了摇头:“头顶上那场大水,总得淹些什么。此前曹军想要吸引我军至洼地,而现在,我军也同样希望吸引曹军至洼地。除了分兵邀斗,我们还有什么好办法?”
马忠失笑:“将军,你是身在局中,反而看不清局面了。”
“怎么讲?”
“我们已然知道了曹军的图谋,也知道他们此举的目的,乃是诱使我军往各处垭口、洼地增兵,最后遭大水淹没。但曹军并不知道我们知道啊?”马忠笑道:“此前我军主力未至,本部聚集于排山高地,所以曹军猛攻垭口,想要通过猛烈攻势,希望我们增兵守御。然而,我们一旦主动往各处垭口、洼地增兵,曹军不就达到了?他们又何必继续猛攻?”
雷远想了想,有点清楚了。他问道:“然后呢?”
“我们大张旗鼓往鹿门山间各处垭口、洼地增兵,曹军必然以为我军入彀。他们为了防止我们撤兵,当会同样多遣兵马以作对峙,但又不会轻启鏖战。那么,两方就这么安然对峙,坐等水来,岂不妙哉?”
第九百七十七章 襄水
襄阳城南方,汉水以西,襄水以南,勾林滩。
荆州水军的船队在滩头和汉水中央的龙尾洲往返,运送着各种修建营地所需的木石。从虎头山向西,直到龙尾洲一线的河滩上,好几座庞大的军营已然初现雏形,沿着营垒排布的防御器具、负责各营防守的领军将旗,都已就绪。
近一个月前,交州军渡过汉水,拿下排山和鸡鸣山两处高地后,兵锋向北、向西扩张,一度攻陷蔡阳县,在鹿门山周边广阔地带与曹军激烈交战。交州军下属的骑兵并曾多次长驱前出,几次威胁邓塞乃至新野,迫使曹军往这两地连续增兵。
然而或许是因为兵力有限的缘故,交州军在占据主动的局面下逐渐按兵不动,只是不断派出小股精锐部队四出骚扰。其主力则集中在鹿门山边缘区域,并开始修建营垒,与曹军对峙。似乎其意图与汉水以西的荆州军主力呼应,以长期而缓慢的攻势拔除襄阳周边曹军据点。
与此同时,关羽所部的荆州军逼近了襄阳。
襄阳正南方水畔有洄湖,停水数千亩,长宽皆有数里,当年前将军主簿杨仪曾在洄湖中的岛屿读书渡夏。
洄湖中有襄阳曹军所设的小型水寨一座,荆州军一战即将之击破。关羽遂使荆州水军暂时进驻洄湖,又将步骑分为四部,分别驻扎在蔡洲、龙尾洲、勾林滩、罐子滩这几处沿江适合大军设营之所。
十余日前,荆州军赵累所部绕行万山,试图沿襄水切入,威胁岘山诸峰西侧,后遭驻在襄阳城中的曹将满宠击退;荆州军又攻打伏龙山、百丈山等高地,因为连日大雨,山间道路无法通行,故而皆未得手。
或许是前期几次攻势不利,迫使荆州、交州两军调整部署,一时间,襄樊周边的局势竟然平静下来。而驻在襄樊各地的曹军将领们,好像也不急着反攻,只是整日里操练士卒,增筑营垒。
头几日里,曹刘两军对峙,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意思。
大军本队虽然不动,两军的轻骑、斥候在数十里的纵深范围内互相追逐,彼此较量骑术和勇敢,尖锐的唿哨声和鸣镝声此起彼伏。敌对双方的斥候骑兵有时三五骑对三五骑,有时数十骑对数十骑。如果激烈到一定程度,则曹军铁骑大队齐发,而荆州军哨骑则缓缓退入己方弓弩覆盖范围,两家各自罢手。
到后来,由于一场接一场的大雨,使得道路愈来愈难行走,而两方的军事布置彼此都已没什么秘密可言,于是对峙就只是对峙了。
到近几日里,襄阳、中庐、宜城等地的百姓们看到战事暂时没有爆发,便陆陆续续地从城里出来,赶往城边的农田料理。这是千载以降深入血脉的习惯,哪怕天要塌、地要陷,人总得吃饭,但凡有一点机会,都不能疏忽了对田地的伺弄。
当然,平静的外表下,两军将士们并不疏忽。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所有人都知道,某种形式的大战终将到来。
关羽和关平、赵累、杨仪等人站在襄水以南的高地上,眺望对面。
对面的河堤上没有人影,只有一些稀疏的岗哨,还有三五人一拨的骑士往来巡逻。
襄水源于襄阳城西南扁山,首尾不过十数里,但半途中汇集了檀溪等水量充沛的支流,又因为近来多雨的关系,愈到临近汉水处,水势愈是湍急,水面宽有十余丈,沿岸处浊浪起伏,将水草丛和连绵蒹葭冲刷得七歪八倒。
这个距离说宽不宽,说窄不窄,如果对面河堤后方潜藏了弓弩手,关羽所在的位置正在箭矢所及。所以随行的周仓有些紧张,亲自带人持大盾左右扈从,随时准备迎接可能到来的箭雨。
关羽倒是满不在乎。他将戎服的下摆掖在腰带里,拿着长长的竹竿点戳襄水河滩,试探水底泥土的松软程度,再综合考虑对岸的地形和敌方营垒布设情况,推算一个个适合渡河的地点。
因为关羽身躯庞大沉重,而河滩又难免湿滑,他每次探步到河滩边缘时,关平带着两名扈从抓住他的臂膀,担心他滑进襄水里。
其实诸将都明白,渡河本身并不难。襄阳、樊城的曹军船只少得可怜,随着洄湖和各处河滩一一易手,曹军已经不敢派他们南下送死。荆州军在水军战船的掩护下,渡河如履平地。
然则曹军的防御颇为巧妙,使得渡河以后的进展很难。便如适才众人所见,河堤上的曹军数量极少,只有用来示警的最低限度人手,而河堤后方,至少有四五处紧要地点,都隐约可见坚固堡垒。
这种堡垒的规模不大,但其位置颇为巧妙,恰好扼住了渡水后人马集结的几处平缓滩头。
曹军依托后方岘山高地,对荆州军的调动看得一清二楚。荆州水军舟船若有行动,曹军铁骑立即就可以往相应堡垒集结。荆州军登岸时,营垒中的曹军铁骑发起突击,必定会给队列未成的荆州军带来巨大损失。
关羽等荆州军的高级将校,连续几日在襄水南岸探察地形,都觉无计可施。
去年起,驻守襄阳的曹军大将乐进病重,据说近来已经卧床不起,所以荆襄一带的军务由骁骑将军曹彰负责,曹彰通常驻在新野、南阳,而襄樊两城的具体防务,都由奋威将军满宠负责。
满宠极有才智,虽然麾下兵力有限,也不参与曹军的攻势行动,但他据守城池沿线,处处防务壁垒森严,井然有序。在场众人都是宿将,一看便知不好对付。
“满宠这厮,真有几分本事。”赵累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