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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了又想,只觉得茫然。愈是茫然,愈觉得邓塞那边必有蹊跷。他跃上城台高处眺望,可天色愈来愈黯淡了,邓塞方向,已经只能看到营寨和山体的隐约剪影。
张郃咬了咬牙。他心知,这种莫明其妙的局面才最是危险,自家身在樊城,却绝不容邓塞那边动摇。
他再看部下,只见诸人都仰脸看他。
他用力拍了拍腰间的长刀,做出了决定:“我带千人,往邓塞方向支援!”
千名精锐早就准备完毕,张郃一声令下,立即出城。
出城不过两里,张郃忽然听得邓塞方向的杀声又有变动,忽然间同时爆发出了惊呼和欢呼之响,而惊呼之声愈来愈松散,欢呼之响愈来愈高亢,直入凌云!
“不好!不好!”张郃连声叫苦,待催军急进时,先前派出去的方校尉,飞马回来。
张郃令他近前:“邓塞那边怎么样?”
方校尉面无人色,双股颤抖:“将军,邓塞丢了!”
“怎么丢的??”
“那关羽亲领甲兵,大张旗鼓,先往上寨急攻猛打,杀百余人。上寨将士正竭力抵御,他又转往下寨,再度狠杀一通,待到下寨董衡将军调兵支援,他忽然抽身,又往上寨去了。”
“这是什么古怪打法?”张郃怒问。
“关羽这么往来冲杀了两回。于是上寨受袭时,下寨便趁机修补营垒、整理尸首、搬运伤兵;下寨受袭时,上寨也同样抓紧时间休整……”
方校尉说到这里,张郃立即失声道:“岂能如此被动?”
话一出口,他又明白,这两寨将士面对着关羽,哪里还有胆量主动出击?一寨被攻,另一寨并不敢动并出外掩护,所谓的掎角之势,根本就是个笑话。话说回来,邓塞遭关羽进攻,身在樊城的自己,又有什么积极主动可言呢?
“你继续说。”张郃道。
方校尉道:“关羽第三回 攻打上寨之后,依旧折往下寨。可这一回,他们是假作退走之状,离开上寨二百余步,忽然返身杀回。此时他们的攻势猛烈许多,而荆州军队列中的强弓劲弩也同时施放,威力胜于此前数倍!”
张郃冷着脸:“当决死战的关头,董超却忙着收拾营寨。”
方校尉涩声道:“没错,董超将军正在寨墙边指挥修复鹿角,完全猝不及防……他当场就被射死了。关羽部下的铁甲将士们持利斧、大锤斫营而入,势若摧枯拉朽,上寨的守军在半刻之内就彻底崩溃,败兵争先恐后地翻越寨墙,往下寨方向奔逃。关羽所部居高临下地衔尾追杀,跟着败兵们涌入下寨,然后……”
张郃摆了摆手,让方校尉不必再说。
他的左右亲兵们面色都很沉重,有人忍不住握紧腰刀,却不知接着该怎么办才好。
张郃默然片刻,简短地命令道:“收兵,回城。”
一行人前队变后退,翻翻滚滚退回了城里。
待到各部重新回到各段城墙据守,张郃站在登城步道上,轻声笑了笑:“不管怎么说,关羽先取邓塞,算是看得起我张儁乂了。”
左右将校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张郃转而对身边军吏道:“再派使者,依旧一人三马,火急往北,报说关羽兵锋极锐,已取邓塞。”
“是。”
张郃往城上走了两步,又止步唤军吏回来:“邓塞既然易手,往北面去的高地便被阻断了。给使者安排轻舟,让他们从城西出发,越过湖沼绕行……赶紧去办。”
“是。”
待到军吏去了,张郃又招手唤副将近前:“天色已经晚了,关羽所部就算是铁人,也没有体力大举行动,再攻樊城。但是,你晚上巡城不能放松,各部都须谨慎防备,小心他们夜袭滋扰。”
副将领命。
张郃思忖半晌,对自家扈从首领道:“点起两百名精锐甲士,做好准备。晚上若荆州军来袭,倒也罢了。若他们不来……”
他对着扈从首领说话,却有好几名将校皆问:“他们不来又如何?”
张郃嘿嘿一笑:“荆州军充其量三万人,一路攻杀到襄阳,再破襄阳、邓塞,难道他们真是铁人?无非因为关羽擅于激励罢了。若他们今晚不来袭扰,就证明荆州军的疲惫还要胜于我军。那么,明日凌晨,我领扈从们沿往邓塞方向杀一通,向关羽打个招呼!”
“这……”扈从首领稍稍犹豫。
“怎么?你犹豫什么?”
扈从首领咬了咬牙:“那关羽勇冠三军,号称熊虎。将军以轻兵奇袭,若有什么万一……”
张郃又轻笑两声:“你不懂!”
扈从首领稍稍愕然。张郃转向其余将校:“你们懂么?”
将校们纷纷摇头。
张郃解释道:“魏王亲领大军,早就启程南下,就算没有我们告急,明日内,于禁将军、朱灵将军等部也该进抵樊城。所以关羽虽然凶猛,并无法撼动大局。只是,魏王日后难免问起,襄阳、邓塞等地失守,你张郃和你的部下们做了什么?诸位怎么回答?”
想要魏王的用法之严,将校们无不露出紧张神色。
张郃环视众人,缓缓道:“所以,我们总得有些战果,对么?明日好歹取几个敌人将校首级回来,才好向魏王交待!”
将校们恍然大悟,连声称是。
张郃毕竟也是战阵老手,论及在沙场上的进退攻守,纵无特别出色的胜绩,却殊不逊色于人。尽管襄阳、邓塞先后易手,关羽的声势骇人,但张郃稍稍慌乱以后,便恢复镇定,分派人手时轻重缓急分明,且攻守皆有预备。
他又知道,将士们对关羽的畏惧产生慌乱,才是最麻烦的事。于是又藉着这段话,告诉将士们援军须臾便至,而己方犹有反击的胆量。
将士们需要的,也正是这样的激励。
战场形势如何,众人心中自有盘算。这时候张郃若口口声声说什么钱财、官爵的厚赏,只会让将士们觉得主将色厉内苒,举措失当,进而确认局势必定危急。
眼下张郃斗志依然,镇定也依然,甚至还能谋划着如何应付魏王日后的追责,将士们忽然间就放松了许多。
入夜。
张郃先后派出的信使纵骑狂奔。
因为夜间难辨地形,前后三批信使,共计九人二十七匹骏马,倒有半数以上没于泛滥河水和没顶沼泽之中,再也没了下落。但剩下的人,都陆续撞上了兼程南下的于禁、朱灵二将所部。
二将的部下接到信使,不敢耽搁,立即领他们来见主将。
于禁正在一艘舟船上瞌睡,听闻有襄樊军报,他翻身坐起,沉声让信使入来。待到知晓襄阳失守,关羽领兵渡过汉水北上,他脸色依旧如铁:“你们都去前舱,等候军议。另外,立即请朱灵将军来。”
待到部属们退出去,于禁才起身披挂戎服、刀剑。他的动作依然沉稳,可床边的铜镜上,却映照出他额头青筋暴起,就连双手都微微发抖。
当他迈步到前舱,第一句话便是:“军情十万火急,岂能耽搁?还不加派人手,赶紧通报魏王!”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 赶到
与此同时,朱灵连连摇头:“岂能如此?岂能如此?”
他严厉地扫视着信使,厉声问道:“邓塞乃是坚固营垒,又得地势之利,守兵的数量也不少,可董超、董衡两个,就坐视着关羽在两寨之间来回转战?但有一人敢于领兵挟击,何至于如此?他们两人,都傻了吗?”
信使们只是张郃的扈从罢了,如何回答朱灵的问话?
他们只能面面相觑。
于是朱灵愈发恼怒地连连挥手,因为动作太大,整艘军船都微微晃动了。
于禁正在舱门处,追着正在准备快马、快船的小校吩咐,船身一晃,他几乎摔倒。他扶着舱门入来,摆了摆手,让张郃派出的几名信使退出去。
这几名信使从樊城周边的泥洼挣扎出来,都已经疲惫至极了。他们得稍稍休息下,接下去还要启辰面见魏王,没必要留在这里,回答根本回答不了的问题。
他们如释重负地行礼,鱼贯出去。
于禁追出舱外,又叫了军法官来:“襄樊的战况,不得外传。营中有妄言者斩。”
待到军法官领命,于禁才折返回来。
通过吩咐这些琐碎小事,他的心情渐渐平复,面容依然刚毅,眼神也不见动摇。
见朱灵默然无语,于禁沉声道:“关羽三日便破襄阳,威势若神,天下皆当震动。如董超、董衡之流寻常之将,不敢与之抗衡,也是理所应当。其实莫说董超、董衡了,张儁乂身在樊城,不也一样不敢出兵挟击?这是人之常情……毕竟他们面对的是关羽!”
朱灵叹了一声。
于禁说的道理,他怎会不知?当年袁曹在延津、白马一带交战的时候,朱灵随在曹公身边,而于禁则领兵两千,据守延津。他们都深知袁绍的兵势多么雄强,都做好了决死战的准备。
唯独关羽竟能纵骑突入,于万军阵中刺袁军大将颜良于马下,斩其首还。袁军的气势由是大衰,遂解白马之围。
当时亲眼目睹此景的张辽、徐晃,都惊骇万分,从此以兄事关羽,恭敬异常。于禁和朱灵倒没有目睹,但他两人都明白,这样的事,他们做不到。哪怕十个于禁、朱灵捆在一起,拿四十个手脚一齐用力,还是做不到。
此刻襄樊情形也是一样。
己方有兵,有坚城,有宿将,那又如何?有些人天生就是为战场而生的,天生就能干出让人无法想象的大事。这样的人,除非以同样深通兵法的统帅与之对抗,寻常人物再怎样作周密的计划,再怎样调度雄厚的兵力,终究难以匹敌。
朱灵原本不至于这么气沮。此前,他甚至考虑过,自己领雄兵南下,与张郃、乐进、满宠等人会师于襄阳城下,一举打败关羽的可能。
但现在,他哪里还能想?哪里还敢想?
襄阳城都丢了!乐进、满宠生死不知,张郃坐困樊城!前前后后加起来,己方大军的损失已经超过了五万,甚至更多!
关羽现在已经渡过汉水。他很可能还不满足,还想继续扩张战果!
这时候,朱灵该怎么办?
想到这里,朱灵忽然又觉得有点轻松。
毕竟眼下这支大军的主将不是自己,而是于禁了。该怎么办,这是于禁去头痛的事。
“文则,我们怎么办?”朱灵慢吞吞地问道。
这句问话里的挑衅意味,于禁用鼻子都能闻出来,但他决定无视。
“我以为,当择选精锐,立即南下,尽快赶到鄾城和邓城两地,声援樊城。”于禁沉稳地道:“关羽的荆州军兵力不足,在稳固襄阳之前,不可能在北方大举作战。我们只要稳健用兵,先为己之不可胜,等魏王亲至,必有后继的策略。”
鄾城在樊城正北偏西十余里处,此地是春秋时鄾国的国都,及至汉时,犹为商业繁茂的重镇,在南阳郡仅次于宛城。如今虽然荒废,但城池遗迹尚存,足以为大军依托。
而邓城在鄾城北面八里,这是上古时邓国的国都所在。邓国的国祚绵延,足有一千余载,邓城则始终为荆州的大城。当年曹公曾与张绣在此地作战,后来入荆州时,又在这里开挖河道运粮。
若于禁领兵占据鄾城和邓城两地,则能与张郃的樊城彼此呼应,维系住汉水北岸的局面。
“文则打算带多少人去?”
“我立即点兵,择两万人,凌晨出发。烦劳文博为我压阵,如何?”
朱灵默然半晌,颔首道:“好。”
朱灵素来不喜欢于禁。因为于禁的用兵,从来都是如此。他的任何安排,总是一板一眼,看似周密无差,像是当时最正确的做法,从任何角度看,都无懈可击。
可了真正厮杀的时候,最正确的做法很可能也是最平庸的做法。朱灵可以料定,于禁带这两万人抵达鄾城和邓城以后,一定不会与关羽野战,所以对眼前的局势,没有任何实际的益处。
他哼哼冷笑了一声,待要再说什么。
于禁沉声道:“文博,魏王一定很快赶到,我们能做的,便只有这些!”
朱灵一愣,顿时明白了于禁的意思。
没错,于禁的做法只是一板一眼的应付,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终究魏王也快要赶到战场了,难道于禁还能抢在魏王之前击败关羽?
接下去的战斗,能拿主意的,只能是魏王本人。曹氏政权中能与关羽对抗的统帅,本来也只有魏王本人。
是魏王决意兴起了荆襄的战事;也是魏王口口声声说要重创荆州军和交州军,斩断汉中王的手臂。然而现在看来,整个荆州战事,从头到尾都散发着不顺利的气息。而魏王的重重谋划,只让自家数以万计的将士先喂了鱼鳖,并没有发挥出预料的作用。
一定要说的话,己方大概只有两天前阵斩交州大将贺松,继而迫退交州军的一系列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