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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他不明白以关羽为何会出现如此疏漏,但毫无疑问,这便是最后的机会了!
司马懿转身大呼:“子丹!文博!儁乂!快快发兵!”
三将奔出来一看,无不大喜:“仲达真是妙算,果然有脱身的良机!”
谁也不知荆州军的混乱会延续多久,但要是再拖延,一旦天黑,自家也就没了行军的余裕。当下三将火急召集部下军校,又令扈从们取出金银细软,打算亲自向将士们散发钱财,鼓舞他们全力一搏。
只不过,这当间还有个难处……
西面那支凉州军仍在。过去的一个时辰里,是司马懿领兵如山之不动,硬生生吓阻住了他们进攻的势头。若此番诸军齐走,前头往邓城方面是否能打开通路尚不知晓,后头凉州铁骑一旦衔尾追杀,己方绝对抵挡不住!
司马懿咽了口唾沫,忧虑地道:“我们还是得留下一员大将,再留下相当的兵力与凉州人对峙,必要的时候,还得全力阻击他们……否则,谁都走不了。”
四人一时无语。
过了半晌,张郃干笑了两声道:“向北突围,难免连番恶战,绝少不了大将领兵,我部尚有精锐,愿意前驱开道。反倒是此地……或许那些凉州人长途奔来,并没有发起进攻的决心呢?我们留几面旗帜在这里,只要凉州人看不出破绽……”
他的话音越来越低,最后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哪几面旗帜摆着,骗谁?骗得过对面的凉州人,骗得过自家将士么?此时留一支兵力断后,又无大将统领,便是明摆要将他们当做弃子,士卒们哪有不知道的?若按照张郃的做法,只怕突围之兵刚起步,断后之兵就要哄堂大散!
其余三人无不心中暗自叹息。
张郃也是宿将,当然知道其中道理。他这么说,只不过是在隐晦暗示,他不愿留下断后。
大局颓败,人心动摇。此战之后,不止荆襄,整个曹氏政权,都会陷入巨大的危机。若非魏王早就将众将的宗族家眷留在邺城为质,恐怕大规模的投降、反乱已经不可避免。
但即使如此,在场的将士谁也没心思继续作战。愈是身经百战出生入死,愈知道生命有多可贵;愈是经验丰富,愈能够确定战斗的毫无意义。留下断后的人,几乎必定会投降以求一条活路,哪怕有个重将带领,也不过使他们坚持的时间稍稍长些。
那么,留下来断后的这名重将,是死?还是降?
这个问题,没法讨论。谁都在想,可谁也不能说。
四人又沉默一会儿,同时也知道战机稍纵即逝,这么拖下去,谁也别走了。
曹真长长叹了口气,他缓缓的看过每一个人的脸,沉声道:“我本秦氏子,魏王以我为养子,待我如宗室,拜我以高位,授我以重兵,厚恩没齿难忘。可这一战里,我挫于房陵,困顿于樊城,实在没有脸面回去。诸位赶紧走吧,我领兵在此,与敌死战便是。”
“子丹,不可!”司马懿失色道:“若使子丹失陷在此,我们纵然脱身,又怎么向魏王交待?不如……不如……”
他的话没说完,朱灵略微提高声音:“不必争论了,我留下!”
“文博?”其余三人又惊又喜,就连曹真也不例外。
朱灵转了两步,他身上的大将威严,忽然就找不到了,只剩下一股厌倦和无力之感。他沉声道:“我的宗族家人,当年都在鄃城死于公孙瓒之手。如今在邺城为质任的,只有独子朱术。劳烦子丹、仲达和儁乂稍稍看顾,莫要让他受了败军失利的牵连。”
顿了顿,他又道:“莫要让他受我牵连。”
三人知道朱灵的意思。
眼看朱灵今日鏖战不停,脸上、手上都血迹斑斑,身上几处创伤到现在都没来及处理,鲜血染红了外层的戎服,他们又说不出什么话来。三人对视一眼,皆慨然道:“文博的忠勇,堪为表率。我等必定照顾你的家人,绝不食言。”
朱灵躬身一礼。
当下四人各自安排。
顷刻之后,一部分曹军步骑觑着荆州军的疏漏所在,由几员重将、骁将带领,突围而走,一鼓作气地穿过邓城、鄾城两地之间一个布阵的小小疏漏,扬长而去。
此时荆州军尚无主将指挥,马玉只等雷远来主持大局,当下严令不得追赶,集中精力控制住漫山遍野的溃散敌军。
两军激战整日,天色昏暗,快要黑了。
被留在樊城以西的这支部队,已经散乱得不成样子。很多将士直接坐倒在地,失魂落魄,还有人自顾自地离开阵列,往远处走。哪怕朱灵身边,也开始有哗哗的声音一波又一波响起,那是曹军将士们大批大批地丢弃武器。
朱灵苦笑了几声,并不阻止。他知道自己这个后将军的威望,也就只到这个程度了。此时不必再逼迫,也没有理由在逼迫将士了。
只有少量军官兀自抱着死战的念头,大声呵斥士卒,可谁也没再理会他。那些军官呵斥着,却也并不拔刀整肃军纪。
朱灵点了一名扈从:“你去向诸军传话,请大家稍安勿躁,我当亲自出面,为诸位争取一个体面的条件。”
金鸡嘴上,姜维有些焦躁。
曹军再怎么松散,再怎么狼狈,毕竟数以万计,而姜维身边只有几百根竖起的木桩子罢了。
过去的一个时辰里,姜维已经四次领骑兵冲杀,逐退了好几拨试图探看底细的曹军哨探,然而真要是敌人来个决死一搏,他也只能抽身退走。那样一来,便显得不够善始善终。
偏偏此地又和主战场有些距离,直到远处的杀声渐熄,都没人来指示自己接着该怎么做。
姜维摘下兜鍪,在腿上咣咣地敲着,侧身问一名扈从:“汉水南面,可有回复?总不见得我们一直在这里盯着上万曹军?”
那扈从名唤梁昌,现为都伯,甚是沉稳地道:“适才听季常先生说,襄阳那边,已经在紧急抽调人马来支援,预计会由前将军主簿廖化领兵,天黑之前一定赶到。毕竟他们也没料到我们能有这一手。这实在是伯约奇谋妙策、出乎意料的缘故啊。”
这话说的叫人舒坦,姜维哈哈笑了两声,把兜鍪重新戴好。
正要去土岗边缘巡视,前头忽马蹄纷沓,又有兵卒喊道:“伯约!又有敌骑来!”
原来天色昏暗,野地里看不清楚,竟被曹军骑兵摸到近处了。
姜维骂了一声,随即一跃而起,大胜嚷道:“诸君还有余力么?若是累了,但歇息无妨。”
此前数次厮杀,他的二十余名从骑已经折损过半,剩下只有十二骑。然而十二骑各个意气风发,绝无惧色。他们又都是汉阳姜氏宗族中的能手,好些人是看着姜维长大的,有人笑道:“你这娃儿尚有余力,我们怎会疲惫?”
姜维撇了撇嘴,便领着从骑们如旋风般迎上前去。
他在凉州汉阳习文练武多年,少离父亲姜冏的羽翼。这还是他长到十八岁来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撞见这么大的阵势。
常人初遇大场面,难免畏怯;可姜维心脏狂跳,却只觉得斗志愈来愈旺盛,好像上天要让他在此地干大事一般。
他纵马登上土岗,再一路加速直冲,待到距离曹军来骑里许,看清了他们的数量约莫百余。于是提枪指点:“姜简带五个人往左,梁昌带五个人往右,等我冲乱敌人前队,你们斜刺里放箭包抄!”
姜简沉声应了。
梁昌忽然“咦”了一声。
姜维问道:“可有不妥?”
梁昌道:“那队骑兵,似不是来拼杀的。”
姜维仔细看了看,连连挥手,让从骑们勒停战马。
须臾之后,曹军骑兵迤逦而至眼前。距离一箭之地时,曹军队列中一名气度俨然的中年将军徐徐催马出列。
他先摊开两手示意身边没有武器,随即微微躬身:“久闻凉州多强兵猛将,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却不知,贵军的大将是哪一位?烦请足下传话,就说后将军朱灵请降。”
姜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情形,努力保持着稳重姿态,却一时间难免失措。
他回头看看自家的扈从:“呃……我军的大将是谁?”
“伯约,是你。”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战损
雷远再一次越过淯水的时候,黄昏残照,渐渐消散,金黄色的微光最后在天际一闪,随即消逝。天色就此完全黑了。
这一整天里,雷远奔走指挥作战,计算路程,不下百五十里。他胯下的战马换了两匹,两条腿已经麻木得不像是自己的,后股和马鞍撞击了太多次,从尾椎到头颈,都酸痛得像是随时会断裂。而战马的颠簸又使他额头涨痛,昏昏沉沉。
好在战事终究已经结束了,哪怕在淯水以东还有敌军余部,却翻不起大浪来。
又好在这时候天黑,他可以不太顾及将军的威严,稍稍前倾身体,用没有受过伤的左手臂压着鞍桥借力。他对自己说:既然凉州在手,那可以尽快推广金属马镫了,怎也比现在这两根皮索舒服。
骑队沿着河道边缘疾走。受命来通报情况的李贞赶得心急,走在队列最前头。
脚下的地面刚刚经历大军厮杀,被践踏得烂泥翻腾。李贞他打起了松明火把照亮,时不时高声提醒后队,注意河滩与河道的界限。
随着骑队不断向南,哗哗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有人说,那是鹿门山方向,风掠过树林的声音,也有人说,那是汉水滔滔浪响。
骑队一路奔行,道路边缘零星散落着幸存的曹军军士,他们或站或跪地待在原地,手上都没了武器。看到雷远一行经过,他们的脸上或有怆然神色,或者不甘,更多的人就只是精疲力竭。晚间天冷,有人把撕裂的军旗披在身上,蜷缩在人和马的尸体后面,瑟瑟地避风。
也有荆州军的将士穿行其间。
雷远走着走着,望见了偏将军史郃。他正骑着马从南跑到北边,又折返回来,一路跑,一路估算俘虏的数量。跑到近处,雷远才注意到他脸上满布血污,吊着一支胳臂,只用左手控马。
雷远向他打了个招呼,问候他战果如何。
史郃回答道,这一战的规模太过巨大,恐怕三五日都计算不清。就只淯水沿线,已抓了上万的俘虏,其中将军、校尉不下十人。北面还不断有残兵败将被绳索捆着,运送回来。此时最初随关羽攻入邓塞的将士们都已经无力再去追击了,负责前线的,是今日下午第三批渡过汉水的任夔所部。
雷远又问:“关君侯麾下诸将如何?”
史郃叹气。
原来旬月前关羽突袭邓塞,身边除了亲卫首领周仓以外,另有史郃、吴砀、曾夏、士仁四将所部。此前苦守邓塞时,吴砀已经战死,曾夏的手臂被斩断,待到今日反攻,原本关君侯已经冲散了敌人,众将士杀敌便如杀猪宰羊。谁曾想士仁又追敌入林,结果遭敌埋伏,死战之后终被枭去了首级。
“士仁将军战死了?”雷远吃了一惊。
“是啊。”史郃又叹了口气:“君义和我都是幽州涿郡人,追随大王三十多年啦!当年的老伙伴本已不多,今日又少一个……咳,我部的将士折损过半,我自己,也只是侥幸活命罢了!”
雷远轻轻拍了拍史郃的肩膀,安慰他几句,告辞继续赶路。
李贞问道:“宗主和君义将军交好么?”
雷远摇头:“只是有些可惜罢了。这一战,是大胜,也是惨胜。”
雷远记得另一世里,麋芳和士仁的叛变,直接导致了关羽的失败。所以在此世,他一直对两人保持着警惕。麋芳早就犯了事,被贬为白身了。而士仁虽然才具有限,办事尚属尽心,雷远并不能凭空生事去对付他。
这样的元从,就连关羽都不能随意处置。后来士仁不得关羽的青睐,关羽还曾向雷远提起,问雷远是否能把士仁放到交州去,反正都姓士,可以用来安抚士燮的后人和余部。
雷远不得不专门致信解释说,一个是涿郡士氏,一个是鲁国汶阳士氏,贸然牵线搭桥,怕不相宜。
到如今,士仁战死沙场,这总比身为叛逆遗臭万年要强。终究此世非彼世,许多人的命运,都已经被完全改变了。
适才雷远收拢淯水东侧的交州军各部,将士们的死伤也非常严重。
赶到战场的马忠清点折损情况,点着点着,就簌簌流下泪来。随同雷远第一批攻上拒柳堰的将士,共计损失了一千七百多人,还有五百多人重伤,恐怕半数难免一死,就算能活下来,也不堪征战了,至于身负轻伤者,根本无法计数。
交州军中排名前列的重将、被雷远当做同族看待的雷铜战死了;偏将军任晖肩膀和脖颈连接处遭长刀劈砍,伤口长达尺许,深可见骨、血肉模糊,能不能坚持着活下去,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