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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鼎余烟-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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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和庐江雷氏的小郎君结下一点小小的情分,那是再好不过了。
  只是,刘郃是个有经验的老吏,却不是擅长周旋应对的书生。他与雷远对坐相谈,本就有些拘谨,雷远如此问来,像是上官考较下级,仿佛要他组织出一篇大文章来,这便叫人为难了。他愣了半晌,眼看着额头上急出一层汗滴,又慢慢地随着刀疤往下淌。
  雷远见状,知道是自己问得不妥。
  最近几日在船只上,与蒋琬谈论得多些,不知不觉间,言辞也显得正式、持重。然而与士子书生相处的方式,却不能用到田间地垄中,更不能施加于草野中人的身上。
  他立即示意刘郃放松些:“刘君,你既然担任本地驿置的吏员,一定很熟悉乐乡的情况;适才你对同伴们说的,想来也出自于自己的亲身经历……所以,不必紧张,我只想听听你的所见所闻,能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可好?”
  说着,他换了个略微惬意的坐姿。
  这种手肘支着案几,侧身盘腿的姿势,放在士子眼中恐怕会被当做侮辱。
  但刘郃见了,果然就放松了很多。他摸了摸身下的席子,发现那席子是用牛皮做的,连忙把腿伸出来,撇到地面上,然后低声出了口气:“要说所见所闻……确有不少可说的。小郎君如果不嫌我啰嗦,那我就零零碎碎地说些。”
  雷远笑道:“不嫌,不嫌。今夜投宿在此,正愁无法消磨时间呢。或者……驿置中可有吃食?我们边吃边谈。”
  驿置本有提供食物的职责,这却是刘郃忘了。他连声致歉,亲自出外,唤同伴们为众人取了晚餐来分发。食物简陋,每人唯有腌菜一盏、麦饼两个,豆粥一勺。樊宏只觉食不下咽,拿了些肉干出来佐餐。
  豆粥煮得不透,豆子在嘴里骨碌碌滚来滚去。雷远费劲地将之一一嚼碎,重新提起原来的话题:“我听刘君说起那些‘大患’,语气中颇显愤懑……想来是吃过亏的?”
  “岂止吃过亏……还死过人,死过很多人!”刘郃长叹一声,把手里半块麦饼放下:“小将军你不知道,此前曹军南下的时候,襄阳至江陵各处的军队,或者投降,或者逃散。因为曹军凶暴之名,逃散的更多些,其中大部分,都劫夺船只渡江,在江南各地陆续驻足。像我们这些人,骨子里还是想过安稳日子,只要抵达曹军威力不及之处,就慢慢收拢百姓,开荒种地;有些性子凶悍的,纠合部众聚啸于险阻之处,隔三差五向各处村庄聚落征集物资……他们总还讲些规矩,不至于刻意残害百姓。”
  雷远点头。刘郃说的后一种,分明与灊山中的淮南豪霸们等同。都是以败兵、溃兵为部伍核心,逐步聚集亡命之徒,最后形成具有一定规模的军组织。只不过淮南豪霸们身处曹孙两家之间,在相当时期内左右逢源,因此规模发展到了极其庞大的地步,而乐乡县的这些……随着玄德公渐渐整顿荆南各地的治理,他们的末路就快到了。
  “刘君说的这些,就是所谓宗贼豪帅吗?”雷远问道。
  “没错,但宗贼豪帅们可不止这些,还有其他的……小郎君,我们先讲溃兵。”刘郃三两口咽下肉干。
  “好,好。”
  “……但是还有些溃兵,从来就没有考虑过正常的营生,他们一味以杀戮劫掠为能事,已经习惯于肆无忌惮地为恶了。他们……他们已经不是人了,是贼,是畜生。”刘郃说到这里,嘴唇有些哆嗦:“那些人,都是疯的!”
  他拨开乱发,露出额头斜长的伤疤给雷远看:“小郎君你看,这就是那些人砍的。当年和我一起渡江南来,聚集在这个驿置的,最初有十几个军中的老兄弟,后来才陆陆续续聚拢了周边百姓们,等到收粮的时候,那些溃兵就来了,他们连种子粮都不给留,还要抢夺女眷!我们只好联合了周边几个村社和他们厮杀。虽说溃兵们来的只是小股,可前后斗了几次,军中的老兄弟死得只剩三个,周边无辜百姓也折损甚多。要不是后来机缘巧合招了些荆蛮护卫,只怕所有人都活不下去。”
  “那应该是去年的事?还是今年?”雷远看着刘郃额头处皮肉翻卷的刀疤,像是有些日子了:“应该是去年吧?”
  “去年的事。”刘郃道:“今年以来,周边原本还有的几个聚落,或者被杀尽,或者投靠宗帅去了。那些溃兵们渐渐抢不到什么东西,很多都退入蛮部去了,但每隔些时日,还会出山劫掠粮谷、财货之类。”
  “这些便是溃兵之患了……然则,玄德公既治荆州,未曾试图剿除彼等吗?”
  “玄德公自然想过办法。两个月前,刘封将军曾经带领部众人巡行此地,攻破了一处溃兵们聚集的山寨,斩杀百余,又收编了余部……然而玄德公有荆州各地要管,军马也不能长驻在此,所以刘封将军一走,溃兵依然肆意妄为。”
  “原来如此……”雷远笑道:“不妨事的,今后我会想办法解决。”
  经历了灊山中那场厮杀之后,雷远从外表看来与此前并无不同,还是一副客气有礼的姿态,可实际上,亲身参与残酷搏杀带给他带来了勇略、统领数万人丁的经历培养出了他的自信,身为曾经和张辽正面对敌过的人,怎么会把散兵游勇们看在眼里?
  从雷远轻描淡写的言辞中,刘郃感觉到他的强烈信心,于是有些诧异地抬眼看看雷远。
  “刘君,接着说宗贼豪帅。”雷远提醒他。
  “是,是。”刘郃连声道。
  对于刘郃来说,那些名为溃兵,实为贼寇之辈,是给他带来惨痛记忆、难以抵挡的恶人。但对雷远来说,这些人徒然依仗武力,却没有地方的根基,很容易应对。因为庐江雷氏最不缺的就是武力。反倒是其他的,宗贼豪帅、五溪蛮乃至武陵的东吴势力,说不定要难对付些。
  “至于那些宗帅们……”刘郃想了想:“此前提起,有些是荆州溃兵转变来的,但大部分,还是襄阳等地南下的豪族,比如梁氏、黄氏、杜氏、程氏等。这几家都是规模较大的,其他还有十余家。他们都能够动用上百名、数百名徒附宾客,兴修坞壁,占据地利,彼此呼应。虽然打着庇佑一方的旗号,其实形同割据,也有纵横劫掠的斑斑劣迹。”
  雷远问道:“本朝以来,地方上豪族大姓的势力就很猖獗。然而,这些宗帅的势力再怎么强盛,不过是一偏僻小县中的乡间恶霸而已,若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但付县中一狱吏足矣,何至于成为刘君口中的大患呢?”
  刘郃连连摇头:“对于孱陵、夷道、佷山等县来说,乐乡所处的位置,诚属偏僻。然而现在不是有了乐乡县吗?乐乡县的膏腴之地,可几乎全在这些宗帅们的掌控之下,甚至……”
  “甚至就连乐乡县的县城,如今都在一名叫梁大的有力豪帅掌握之中。”刘郃咳了两声,俯身向前:“小郎君,他们可不是暂居县城栖身。梁大的下属宗族、宾客、徒附合计数千余人,已经将整个县城当做了自家庄园。我曾听说,因为梁氏是从江北鄀县迁移过来的,而鄀县古名乐乡关,所以玄德公才会给新设立的县起名叫乐乡。嘿嘿,老实说,之前我们都以为,那梁大可能出任乐乡长的……”
  有些尴尬,有些尴尬了。雷远此前曾听蒋琬提起,有鄀县流民屯驻于县城,却没有想到是这等情况。原来预定担任乐乡长的自己,竟然连县城都提前落在别人手里了。
  这当然不会是操作失误,想来左将军府上下对此情形早就明了。
  数月前,玄德公立营油口,将之改名公安,随即自周郎手中获得南郡南部诸县的管制权。但因为这数县原有的地方治理体系已经分崩离析,不复存在,所以至今为止,能够扎实掌控的只是公安、孱陵、佷山、夷道这几座城池罢了。在城池之间的广阔区域,绝大部分都尚未得到有效管理。
  这种局面绝不可能延续下去,而各县令、长们的职责,就是尽快统合破碎的基层政权,重新建立郡府、州府的威严。在此过程中,对于宗贼豪帅之流,或者铲除、或者降服、或者收编,各自想各自的办法。
  雷远哈哈一笑。或许左将军府正等着看呢:本身就是强大豪族首领的雷续之,会用怎样的态度来面对这个问题?这其中的意蕴,可就很深了。
  然而没什么好犹豫的,雷远很快就做了决定。他转而向刘郃询问另外两项“大患”。
  夜色渐渐深沉,两人仍在谈话。


第九十九章 乐乡(四)
  就在雷远在驿置中与刘郃谈话时,一名骑士从距离码头不远处的隐蔽树林中奔出,借助着月色,向西面疾驰。
  这一骑不走官道,而是沿着江畔的起伏缓坡行进,奔行数十里之后,在驿置附近稍作停留。又有一人,悄悄牵马从驿置后方绕了出来,与之汇合。
  两名骑士都带着从马,马术也颇高明,沿途换马奔驰,速度极快。不过大半个时辰,就奔到一处城池,在城门下高声呼喊。
  城门开启,有人迎出来。为首骑士从马上俯身下来急问:“宗主在不在?”
  “所有人都在,就等你们的消息。”
  两名骑士扬鞭催马,急奔进城。
  城池规模不大,只是借着地势,外有夯土包砖的墙体,显得十分规整坚固。而进到城内,反觉狭促,各种形制、各种朝向的屋宇和窝棚密集排列,毫无规划可言,把道路都快堵死了;高低不等的墙体又互相挤压堆叠着,感觉不像是房舍,倒像是某处树荫底下猛长出的一簇又一簇毒蘑菇。
  两名骑士继续深入,直到城池的西北角。
  那里有一片稍许开阔的场地,原先大概是校场,如今四周也是矮棘高树横生,本来平坦的夯土地面坑坑洼洼,还有条因天气盛寒而冻结了的溪流,从中间蜿蜒经过。
  两人至此不得不下马,沿着冰面向前,抵达校场西面的一处大棚。
  棚屋用巨大的原木搭建,四面开口,底下可容纳上百人会谈。此时棚屋内外,聚集了不少人。这些人年齿、形貌各异,有的披着甲胄,有人裹着皮裘,还有的穿锦缎衣服,颇显华丽,但每个人都身佩武器,举止颇具凶猛气概。他们正是刘郃所说,乐乡县境内的各家宗贼豪帅首领。
  见两名骑士快步走来,这些首领们纷纷询问:“怎么样?怎么样?”
  众人身后有一个沉重有力的声音道:“都进来说话,七嘴八舌,问不出名堂来。”
  众人连忙拥进棚屋里,各自找了位置或坐或站,还有人干脆躺下。
  棚屋里插了几根火把,黯淡摇曳的火光映照出正中位置有一领席位、一个案几。席上踞坐一条壮汉,便是他喝令众人都进来说话。
  这壮汉年约三十许,形貌威梧,须髯丰盛。虽然天气寒冷,他却只披着一件短衫,将筋肉虬结的双臂暴露在外。随着话声,大股的白气从他嘴里喷出,慢慢缭绕消散。这人便是乐乡各处宗贼豪帅中较有实力者,原本有可能被任命为乐乡长的梁大。
  梁大问道:“情况如何?”
  “庐江雷氏的大队人马在渡口扎营,人、马、辎重的数量都非常多。另有一支骑队,前出到了刘郃的驿置里,不知道做什么。”
  “你们只有两人回来吗?”梁大又问。
  骑士颔首道:“老傅探查营地时靠得太近,遭到对方哨骑的追击,被射死了。”
  数人惊呼出声。
  那个唤做“老傅”的,乃是以骑术出名之人,兼又机警,谁知道就这么死了?
  “只因接近窥探,就被杀死……这帮淮南人如此霸道的吗?”有人惊怒。
  那便是军法,真没啥好说的。
  “射死老傅的是什么人?”又有一名与老傅交好的宗帅急问。
  “不知是什么人,看样子就是寻常斥候骑兵而已。”骑士叹道:“这次随船队前来的,至少有两千名精锐可战之士,其中骑兵大约三至五百,个个都弓马娴熟,骑乘的又都是北地高头大马,比我们骑着的那些驴子强多了。”
  “驴子”云云,略微过了,那骑士的同伴身死,所以说些气话。荆扬等地素来缺马,宗帅们所用的马很多都是向西南的蛮夷部落交易来的;虽然体格粗壮擅于长途奔走,可是短距离内的驰骋追逐,确实不能与北方雄骏良驹相比。
  宗帅们关注的不只是马匹。
  有人颤声惊问道:“两千余名可战之士?你们没看错?”
  这些宗帅也都各拥实力,但每人拿出三五十条精壮汉子,就算不错了,如梁大这样的豪帅,倾囊而出大概能有数百人。两千人的话,实在有些超乎想象。
  那骑士叹气道:“两千人只不过是部曲,还有数千的徒附民众,据说之后还有第二批,第三批,数量比第一批更多……这第一批人手如今砍伐林木扩建港口,已经直接在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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