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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复有些坐立难安,大明太子会不会因此记恨于他?皇帝陛下为他准备了盛大的欢迎仪式,但是太子回京却悄无声息。
朱祁钰的御书房的御案之前,有两排长椅,分别坐着襄王朱瞻墡、于谦、姚夔、李宾言、王复等一干朝臣。
“参见父皇,父皇圣躬安否?”朱见澄见礼,已经年满十五岁的太子,按照大明制已经成丁,但在大明皇帝和朝臣们的眼里,他仍然是个孩子。
朱祁钰示意朱见澄平身,开口说道:“朕安,说说你这一路的见闻。”
朱见澄从袖子里拿出一份贺表,显然东宫诸官给太子准备好了面圣的奏对,这是一篇歌颂大明空前盛世的雄文,读起来酣畅淋漓,听到的人,一定会由衷的为强盛的大明而自豪。
朱见澄看着手中的贺表,实在是无法开口,收起了贺表说道:“父亲,孩儿看到了贫穷。”
于谦闻言一愣,坐直了身子,看着朱见澄,为期两年的南巡考察,太子告诉皇帝,他看到了贫穷,而不是富强,这不是在骂,大明皇帝做的不称职吗?!
朱瞻墡一阵心惊肉跳,以陛下先今的威权,谁敢说这样的话。
“说说看。”朱祁钰略微有些懒散身形立刻坐直,看着朱见澄颇为确切的说道,朱祁钰非常高兴,他的太子没有糊弄他。
这次太子的奏对没有参考答案了,他思考了很久才说道:“《论语·阳货》曰: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
“孔夫子说,这世上,唯有最上知的人,和最下愚的人是痛苦的,也是最坚定不移的人。”
“最上知之人就是接受了最好的教育,洞悉了世间的道理,却无法改变这世界,是清楚的痛苦;无论怎样的困境,都无法改变自己的志向,是主动的坚定不移。”
“最下愚之人,就是对世间道理没有任何的了解,是愚昧的痛苦,是被动的坚定不移。”
朱祁钰看着朱见澄,这句话和陈循讲的不一样,当初陈循讲筵的时候,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人之初生,其性固为相近,然有一等气极其清、质极其粹,而为上知者;有一等气极其浊、质极其驳,而为下愚者。
就是说人在最开始的时候,性相近,但是仍有区别,一等天资为上知者,末等天资为下愚者,很显然是在说尊贵卑贱,出生注定。
但朱见澄的理解,和陈循的理解大不相同,显得格外离经叛道。
“这是胡老师父教你这么解的吗?”朱祁钰笑着问道。
朱见澄颇为确信的说道:“是,胡老师父和王学士讲的不太一样,但是孩儿走了这一趟,还是觉得胡老师父说得对。”
“下愚者,就是贫穷。”
“上知者的坚定不移,是他们已经洞悉了世间道理,明知不可为仍要为的坚定。”
“下愚者的坚定不移,是他们不能改变。”
“他们一旦意识到了自己是人,不再把自己当做玩物,他们的收入就会降低,最后导致生活无以为继,进而只能再次把自己当成牛马,维持自己微薄的收入,维持家庭的度支。”
“这种下愚者不移,除了他们自身之外,当他们一旦觉得自己是个人,会受到身边人的攻讦,甚至被驱逐,自身和环境,都决定了他们只能不移。”
“是这世道把人变成了鬼。”
朱祁钰点头说道:“你继续说。”
朱见澄略显迷茫的说道:“所以,孩儿看到了贫穷,孩儿最开始以为贫穷是他们自己不修身,不修德,王学士就是这样教导孩儿的,说他们贫穷都是不够努力。”
“但是养济院的那些被父母丢弃的孩子、乡野的畸零户、黄埔河畔纸醉金迷的娼妓、穷民苦力的家庭、一家穿一条裤子的佃户、码头货力于己的装卸工,甚至是那些读了一些书,只能抄书为生,穿着长衫喝酒的孔乙己们,他们是因为贫穷,让他们无法改变,无法明白世间的道理,更无法改变自己困境。”
“的确,天下熙熙嚷嚷,他们的贫穷孩儿无法改变,但是他们周围的环境,是否能改变一些呢?”
朱祁钰看着朱见澄,面色复杂,他最开始对朱见澄的期许是这孩子能顺利继位,在旧党的反攻倒算中,保持最基本的认知,不在那些核心利益上巨大让步;
经过胡濙的教导之后,朱祁钰对太子的期许,也仅仅只是,人亡政息,不要搞全面否定足矣,哪怕是保留下一点点,比如海贸和钱法。
在行万里路之后,朱祁钰发现自己小看了这小子。
胡濙因为担忧朱见澄不够聪慧受到质疑,太子之位受到冲击,而选择了极其深刻的教育。
大明皇帝因为担心太子不理解世事,让他万里游学,一边走一边看,一边明白道理。
这就坏事了,大明教出个古怪的太子来。
一个能从儒家经典中品味出‘世道把人变成了鬼’的太子,还不够古怪吗?
朱祁钰颇为郑重的叮嘱道:“你这番话讲出来,自己就陷入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你要清楚的知道这一点,朕能教你的不多,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朱见澄有一个胞弟,八皇子朱见治,嫡出,而且年纪幼小,没有经过胡濙的教导,是一个完美的替代品。
当大明朝臣们发现了朱见澄这个太子,在邪路上越走越远的时候,会做出什么事儿来?
朱祁钰再次担忧起朱见澄日后的处境了。
朱见澄并不是一个非常聪慧的人,他很多的道理都只能记下,看到了再理解,比如:之前他一直疑惑,自己为何很少见到父亲,父亲为何先是住在泰安宫,而后又住到了讲武堂后院。
“孩儿清楚。”朱见澄的回答不是谨遵圣诲,而是清楚。
他要在父亲的羽翼下成长起来。
第九百九十二章 坐着火车去宣府
“你看到了什么?”朱祁钰问起了太子的见闻。
太子的表情非常奇怪,带着几分稚气的面色五味成杂,他又是沉默了许久才说道:“儿臣本来看不到,有些人不想让儿臣看到那些贫穷。”
“就像是有人想要织造出一张密集的大网,告诉儿臣世间美好,后来我还是看到了。”
太子是储君,能瞒得住他一时,绝对不可能一直瞒着他,那些迎检特别准备的节目,朱祁钰其实也碰到过,为了展现一些儒家六德,搞出的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儿,比如朱祁钰在南巡到泰安州的时候,泰安州搞得舍身崖。
若父母生病,子女从那舍身崖轻轻一跃,粉身碎骨,可换的父母平安康乐。
这真的是孝道吗?
显然,朱见澄在南巡的路上遇到了类似的事,才引起了他的警惕,最终他戳破了那层网,看到世界的全貌。
朱见澄继续说道:“儿臣偷偷跑了出去,带着三名缇骑和两个番子,就上街亲自去看,结果,没人愿意跟儿臣说话,儿臣才知道,儿臣走路,都和百姓不同,娘亲从小就教儿臣,应该如何走路,应当,矩步引颈,俯仰朝庙,束带矜庄,徘徊瞻眺,方才器宇轩昂。”
朱见澄身上挂着很多的零碎,都是各种各样的挂饰,玉钩、玉佩、玉珩、冲牙、璜、玉花、玉滴等等出席场合不同,都要换着花样带,这些挂饰若是走路不稳,做不到脚踏四方,就会叮铃叮铃响,这是仪态。
太子的意思很明确,他要和百姓打交道,就要先变成百姓,才能和百姓们说话。
朱祁钰记得自己南巡的时候,和于谦、李宾言、陈宗卿等人即便是坐在村头的柳树下,那迫害杨铁的小杨善人都不敢招惹,在湖口县铁锁横江,那码头上的大坝头金三爷,打远一看,就知道来者不善,语气颇为恭顺。
金三爷,就是湖口县渡口的大把头,被朱祁钰一骑枪正中心口,给打了个心花怒放。
太子看众人都能听懂他的意思,才继续说道:“如此三个月,儿臣外出行走,百姓们终于不再避让,虽然他们仍然知道儿臣是贵人,但多少愿意跟儿臣说话。”
“有一户老农,有儿女四人,却无人供养,只能住在山里,养着三亩山田为生,山田本就贫瘠,结果当地的缙绅、粮长仍然要上门讨要藁税、谷租和私求,这老农家里无粮,儿子不孝,遂死。”
“另有一户,因为不堪藁税、谷租和私求逃入大山,种植了山田,到了傍晚,放下锄犁,拿起了簸箕去山里采野果,却不慎遭遇野猪,被野猪拱了一下,遂死,儿臣看到的时候,此户翁媪正欲死,被儿臣救下,送至养济院。”
“江西饶州府安仁县大水,百姓田没屋浸,儿臣在安仁,查看县库的时候,发现里面的粮食,上面为了迎检铺一层新粮,儿臣蹲下查看,发现底下略有腐烂之粮,最底下的粮食却化成了土,考成法以来巡视严密,便不敢大张旗鼓的窃府库为私,只敢窃一点,但他们还是任由粮食糜烂库中,也不肯给百姓分毫。”
“仍是在江西都昌,儿臣见豪奢之家锦衣玉食,穿金戴银,不仅如此,他们随行的箱子里码着整整齐齐的银币,一箱又一箱,着实耀眼,而他们家里养的狗,却是常年吃肉,说是如此才有凶性。”
“儿臣以为此言甚是谬也,那些狗,看到了缇骑们,趴在地上,甚至连呜咽声都不敢发出,惶恐躲闪。”
“南衙织造户,年年压金线,秀嫁衣,自己出嫁若是有一袭红衣,也算是极其珍贵了,大抵是要珍视一生之物,可大多绣娘出嫁,都只有红色的头绳。”
“儿臣在南衙问了应天巡抚李贤,松江巡抚陈宗卿,江西方伯姚龙、两广总督陈汝言、巡河总督徐有贞,为什么大明的百姓如此的富有,却又如此的贫穷。”
“他们的富有,是肯吃苦,肯出力气,肯脚踏实地,肯踏踏实实,不畏惧风霜雨雪,更不怕辛劳奔波,他们的贫穷若是和遮奢户相比,又是如此的明显。”
朱祁钰平静的问道:“你在埋怨朕,埋怨人人都在称圣明、英明的皇帝,为何没有扫荡天下疾苦,为何没有大庇天下黎民,安有业、入有居、劳有得、阖家尽欢言。”
于谦、姚夔等一干臣子立刻就紧张了起来。
“儿臣心中的确有怨气。”朱见澄大大方方的承认了,天下黎民期盼英主,结果英主治下的大明江山,还是处处充斥着苦难,流离失所,这算是什么英主?
“上知不移。”
“李贤、陈宗卿、姚龙、陈汝言、徐有贞等,听闻儿臣疑惑,便是大笑,他们给臣的答案大抵是一样的,他们说儿臣看到的苦难根本不算是什么苦难。”
“十数年前,两广生民南下西洋逃离,福建两广,甚至是江浙,都有百万民乱,沸沸汤汤,云贵川黔百姓逃入大山三十余万,南衙僭朝束手无策,陕西、甘肃、山西,百姓甚至要套入鞑靼麾下求活。”
“民乱四起,盗寇群生,百姓颠沛,流民无数,方为苦难。”
“现在太子南巡还得想发设法才能看到的苦难,在十数年前,只是寻常,地方官僚想瞒也瞒不住,家事国事天下事,不可能事事顺意。”
“儿臣生下来之后,记事时,大明万象更新,儿臣巡视南衙时,大明新政已初有成效,地方官员极尽全力想要儿臣看到的善和美是真的,孩儿自己看到的苦难也是真的。”
“行万里路,只得一理,治国不易,治人更难,有些事,需要妥协,需要让步,才能彻底的贯彻实行。”
“求其上,而得其中。”
朱祁钰想了想回答道:“你已经学会把一件事辩证的看待了,如此便有了储君的景象。”
“朕本事不大,能力平庸,可是这江山社稷交到了朕的手里,到底是没有辱没祖宗,世人赞我誉我,是真的,世人毁我谤我,也是真的,对于这些攻击诋毁,对于这些阿谀奉承,朕都能说一句无愧于心。”
“还有,徐有贞媚上之言,不可轻信。”
于谦本来还想劝谏,看紧张的气氛缓和,便打消了念头,但是听到陛下最后一句,也清楚了,为何徐有贞不肯回朝为官了,换成是他于谦,他也不会回来。
徐有贞的答案和其他人是一样的!为什么徐有贞的话就不能信!
“你是怎么处置的?”朱祁钰问到了太子的处置方案。
朱见澄颇为认真的说道:“儿臣依照大明律,将不孝子三人罚去了鸡笼伐木,伐木累,却有丰厚的劳动报酬,儿臣在南衙请南镇抚司缇帅杨翰,稽查了一批遮奢豪户,该杀的杀,该流的流,既然给狗常年吃肉,如此浪费,钱财来的便不会干净,儿臣翻了翻他们的腚下那些烂账,果然是没有干净的。”
“儿臣处置了江西若干贪官污吏,大多数都流天山以北了。”
“儿臣给大明的织造绣娘提升了一些劳动报酬,大约每年涨了一枚银币,但大抵这一枚银币还是会被她们父母收去,但儿臣没有更好的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