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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镜掩唇笑道:“莫要再喊丞相与丞相夫人了,幸亏此处无甘茂在,不然,可得被他那张黑脸扫兴。”
白起并无致歉,只跪坐回去,双手放在膝头,再不说话。
白山自斟了一杯酒饮下,对张仪道:“丞相为我大秦奔走十年,纵使离开秦国,也是我老秦人眼里的丞相,这点不变!只有一点我忍不住问丞相,今日离开秦国,丞相可有何打算?”
张仪双唇刚开,却止住了要说出来的话,轻轻笑了一声,道:“这事,十年前入秦之前,我妻已经问过我,我为秦得罪六国,他日离秦,该何去何从。那时我从未想过这事,只想在秦国终老,便将马鞭缰绳双手奉于我妻,说若他日离秦,张仪此生归隐,不属于任何六国,但属于我妻。”
这一通话说完,只叫白山与魏冉都愣在原地,连那满脸冰霜的白起亦忍不住低头露出三分笑意来,说道:“丞相与夫人,很是恩爱。”
这张仪向来舌头三寸,脸皮亦有三寸,脸不红心不跳,嘿嘿笑了两声,抬起手肘抵在木案上,托着下巴,一双眼满含桃花,直勾勾瞧着明镜,继续道:“那是,我与我妻年少相识,这多少年风风雨雨,啧啧啧!”
明镜脸颊绯红,抬手给了张仪一巴掌,将他脸打过去,自己低下去,道:“功名既成,如今不求什么,只求天地间一个逍遥自在,我只愿游历这大好河山,我们并无封地,若是贫困难耐了,便让他出去说书换粮吧!”
张仪闻言大笑,只拍着大腿说好。魏冉笑着摇了摇头,捧起一杯酒来,道:“那便祝仪兄口若悬河,财源广进了!”
一时,长亭之内,欢声笑语,竟将秋风退散,使寒意不侵。日头渐烈,离别之刻已到,众人从亭中起身,张仪携明镜踏出长亭,转身来,齐齐对着亭中人一躬。
张仪直起身来,大笑道:“诸位莫要远送,张仪携妻去也!”说罢,两人转身下了山坡,登上青铜轺车。众人立在长亭里头,真的一步也没有送出去,只看着那青铜轺车渐渐走远,没入东方黄沙尘土之中。
三人未在长亭停留许久,见着张仪青铜轺车远去,也就出了长亭翻身上马,打马回到咸阳城中去。魏冉初为咸阳令,公务繁忙,便是白山邀魏冉去府上用晚饭,也不得不推脱,调转马头回了咸阳令衙里头处理公务。
白山与白起刚到白府门前,还未下马,便见到门内有个小厮领着一个黑衣高冠的内侍往里走去,内侍听见马蹄声,见是白山与白起两人,当即转身从门下走出来。
白山翻身下马,朝内侍一躬,道:“可是王上召见?”
内侍回礼,面上有些尴尬,道:“是王上召见,却并非召见白将军,是召见白不更入宫去。”
白山回头来看了一眼白起,白山军功卓绝,早不被称什么爵位,如今这白府里头,刚刚受封“不更”爵位的,只有白起这一个而已。
白起正要下马来,那内侍却忙止手道:“不更莫要下马了,不必如此麻烦,小人这就上马去,随不更一同入宫便是了。”
白起与白山看了一眼,见白山点了点头,也就握着马鞭朝内侍拱手,道:“失礼了。”
小厮牵着马来,内侍上了马,轻点马肚,领着白起往秦王宫而去。
白山拧着眉头瞧着两匹马离去,思忖了半刻,转身进了白府内。刚走到前厅,见夫人从内里迎出来。白夫人往门口抻着脖子瞧了半晌,疑惑道:“怎得没见起儿回来?不是一同出的门,还等他回来吃饭呢!”
白山往后院走去,一面走一面同夫人说道:“刚到门口,遇上宫里来的人,被王上传进宫里去了。”
白夫人眉心也是一皱,道:“叫起儿去作甚?他不要大哥留下的军功,要自己一级级挣,如今才到不更,不过是一个百夫长,王上与他有何说道的?”
白夫人所言正中白山心中担忧,白山也无话可答,只沉沉叹了口气,蒙头往里头走进去。
白府里头两老正为白起担忧难安,白起这边却一派坦然,攥着缰绳随秦宫内侍入了秦王宫,到宫前台阶下下了马,跟着内侍一同拾阶而上,往秦王议政堂而去。
议政堂之内,只有秦王一人在。白起入了议政堂,抬眼瞧见秦王面对六国地图,背着手,长袍广袖曳地,玉冠高束乌发,一瞬间叫他也认不出这是曾经与他一同平巴克蜀的太子荡。
白起行至殿前,躬身道:“王上,白起到。”
秦王荡转身回来,快步走到白起身前,搭着他的双手将他扶起来,道:“你我出生入死,如同兄弟,此时仅有你我两人,莫要如此多礼,你只当我仍是秦扬。”
白起腰背虽然直起来,双手却仍旧拱在身前,并未差了礼数,道:“心中自然当我王是出生入死的老秦兄弟,面上却不能这样。”
秦王荡不语,只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地图走去,一面走,一面道:“今日寡人传你来,是有一件事要问你。”
白起垂下手,道:“王上请讲。”
秦王立在地图旁,双目锁着那地图上“宜阳”二字,忽地转身来,鹰目直冲白起:“寡人赐你副将之命,却将三军实权交予你手中,让你去攻下韩国宜阳,你敢是不敢?”
白起心中一跳,蓦地想起蒋泊宁临行前那句嘱咐——莫要忤逆王命。可这一道令,他不愿接,不能接,更不可接。副将实权,纵使是帝王任命,又如何能真真实实让主将服气。秦军所向披靡,靠的便是这武将之间情同一家的和气。再者,此时他纵使相信秦人风骨,也不敢以小小百夫长的军职,号令三军。
白起抬起头来,赳赳道:“王上这王命,白起接不得。王上当知道,白起入军中,是立了誓要一级一级挣军功的。王上如此说,臣倒是想问,王上要打宜阳,我大秦大将如云,为何王上要宣我来?凭白起所知,攻下韩国宜阳这事,我族叔白山早已与张仪商议过。”
秦王荡眼中一亮,往前迈了一步,追问道:“当真?”
白起重重点头,道:“当真。”
秦王荡长长出了一口气,道:“前些日子我派左相甘茂出使魏国与赵国,相约攻打韩国。如今我初即位,大秦未稳,大秦需要一战,来让六国知道,大秦无论是谁当秦王,都是不容欺负的浩浩秦国,这一仗,要大,要赢。我只担心,军族不从。”
白起心中重石落地,拱手道:“我王安心,只要是有把握的仗,我老秦人便不怕打,更不会输!”
秦王爽朗大笑,抬手放在白起肩上,道:“寡人很看重你的才能,只可你太倔,不肯直接领命,也罢,寡人等你当上大良造,替我秦国东出夺地!”
白起颔首,道:“是。”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也算两人放养模式的开启。现在白起和蒋泊宁还太年轻,在未来的一段时间,两个人要各自成长,各自走过一段光明与昏暗夹杂的路,在以一种更好的方式相遇和互相温暖。
↑都是废话,为什么俩人要分开呢,因为我知道我一写感情戏就掉收……
第31章
古木森林静谧深幽,深秋的山风拂过; 幽幽谷底之中窸窸窣窣的木叶摩擦声齐作; 更有风擦过山壁洞穴,风声更响,呜呜如同妇人低泣; 婴孩夜啼; 加上浓密树荫遮天蔽日; 叫人毛骨悚然; 心中戚戚。
蒋泊宁环视周围山谷一圈,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抱起双臂来搓搓自己胳膊起的一层鸡皮疙瘩,心中忍不住暗道:难怪这地方叫鬼谷,真真是白日里也如同百鬼横行一般。
“泊宁丫头!可要搭把手噢?!”
蒋泊宁扒住身侧石块,冲前头笑道:“无事无事!楚叔,您当心走路!”
楚叔嘿嘿一笑,回过头去牵着毛驴一步步稳稳地往前带路; 一面走一面道:“这鬼谷当真是冷得狠; 透进骨子里头,你若是觉得凉; 可要添件衣服咯!”
蒋泊宁跟着楚叔走过的路往前走,问道:“楚叔,你跟丞相与夫人从楚国来,怎得对这鬼谷如此熟悉?”
楚叔抬头眯着眼睛望了一眼前方的石壁,道:“我是楚国人; 却是比张仪在这鬼谷里头呆的时日还长,还是我瞧着那小子来拜师,又将明镜丫头从鬼谷骗走的。”
这两个月来,蒋泊宁跟着楚叔从咸阳到鬼谷,一路东聊西扯,却尽是听楚叔说他如何跟着张仪与明镜在各国闯荡,从楚叔这里听见鬼谷里头的事情,还是头一回。今日之前,蒋泊宁还以为是张仪与明镜是在楚国刚刚发迹闻名时遇见楚叔的。
蒋泊宁往前跳了两步,跟到毛驴后头,问道:“楚叔,听你的话,那丞相夫人竟是比丞相还早来鬼谷拜师吗?”
楚叔回头看了明镜一眼,哈哈大笑起来,道:“我听明镜丫头说过,你是墨家巨子在巴蜀抚养的不是?”
蒋泊宁嗯了一声,点了两下头,脑袋中灵光一闪,道:“丞相夫人亦是在鬼谷长大的?”
“哎!是啦!”楚叔点点头,牵着毛驴打岔道往另一侧山壁走去,道:“具体如何我倒不清楚,只是鬼谷先生与明镜丫头一直是师徒相称,自打我来鬼谷,见到的便是如此。”
楚叔抬手指向两座山夹着的那侧山腰,道:“那后头便是了,山腰上头是一片平地,鬼谷先生便住在那处。”说罢,只听见楚叔长叹一声,“近二十年未曾回来啦!”
蒋泊宁循着楚叔的手指往上瞧,一点点也没能瞧见后头的平地或房屋,可只那一眼,便一瞬觉得胸中一颗心疯狂跳动,带着浑身都颤抖起来,连手脚都变得冰凉起来。到了这战国将近八个月,如今终于能有一天有望回家。有道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一刻,蒋泊宁终于懂得这是怎么一种折磨,直叫人脚底发软,心乱如麻。
毛驴驮着行李,随着楚叔与蒋泊宁一同朝那山腰平地爬过去。
鬼谷与墨家的总院皆在这样深山老林之中,墨家总院依据天险,加上墨家机关,将总院建的如同军事堡垒一样易守难攻。可鬼谷一门却不然,下了幽深鬼谷,走羊肠小道上了那山腰平地,便一眼可见鬼谷总院全貌,不过两三间砖瓦石屋,带着菜圃小院。
蒋泊宁站在院外,打量了这鬼谷总院一圈,见楚叔过去将毛驴牵到菜圃边上的马厩中。未等楚叔回头管蒋泊宁,便有一个穿着灰布短褐的青年从砖瓦石房里头走出来。
灰衣青年瞧见蒋泊宁,似是被吓了一跳,红着脸走上来,见蒋泊宁衣着不似山中少女,便拱手向蒋泊宁深深一躬,道:“不知贵客从何而来?所为何事?”
蒋泊宁从袖袋中掏出明镜所给的泥封铜管信函,躬身捧到布衣青年面前,道:“墨家泊宁,前来拜访鬼谷先生,这是鬼谷明镜夫人的信函,劳您转交鬼谷先生。”
灰衣青年刚刚从蒋泊宁手中接过那铜管信,还未放入袖中,便听见楚叔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何须如此麻烦!”
灰衣青年闻声转过身去,便见楚叔大步朝自己走过来,一手抄进衣襟内,摸出一块木刻令牌来,抬手拎着那令牌,悬在了灰衣青年眼前。灰衣青年一见那木刻令牌,当即双手捧过来细细瞧了足有半刻钟,才抬起头来,恭恭敬敬地将那令牌奉还给楚叔。
灰衣青年从袖中拿出那泥封铜管信函,交到楚叔手中,道:“晚辈在鬼谷呆了十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老师从前的学生回来,失敬了。”说罢,伸手遥遥引向最内里的一间石屋,道:“请!”
楚叔嘿嘿笑了两声,将木刻令牌揣回衣襟内里,走到蒋泊宁身前,道:“这是明镜丫头的令牌,我并不算是鬼谷先生的门生。”抬手将那泥封铜管信函交回蒋泊宁手中,说:“这个,你还是自己给鬼谷先生吧!” 说着,袖子一挥往灰衣青年所指的方向走去。
蒋泊宁将铜管信握在手中,跟上楚叔与灰衣青年的脚步,往那石屋走过去。
灰衣青年在石屋门口停下脚步,握起那门上石扣,轻轻叩了两下。
过了半晌,木门之内才传来一声沉重沙哑的回应,“何事?”
隔着木门,灰衣青年亦躬着身子,极是恭敬,回话道:“老师,有客来访,已经出示了令牌,曾是自家人,可见否?”
木门内两声咚咚的点地声,回了一声:“请进。”
灰衣青年推开木门,却退到了门边,伸手引入内里,对楚叔与蒋泊宁道:“请进吧。”
那石屋里头幽深昏暗,看不见半分人影,更似石墓棺椁,叫人头皮也发麻。蒋泊宁停在门外,一步也不敢向前。正踟蹰着,楚叔伸手在蒋泊宁背后轻轻一拍,道:“进去吧。想来你有许多话要与先生说,楚叔我在外头等你,莫要害怕!”
蒋泊宁瞧着楚叔那神情,虽仍有些惧怕,却也心安了两分,顿了片刻,咬牙抬脚迈进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