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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既然诸葛宛陵已经预料到了这件事情,他自然不必走,更重要的是,还要把该做的事情做好。
一只玉盒被递到了他的手中,他缓缓地接过,伸手抚摸着玉盒那翠绿光滑的表面,为了把这东西送至边关,信使一路从建邺出发,历经十余日,跑死了八匹马。
等到高长恭接过了玉盒和那封信,信使也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只知用他那干裂的嘴唇不断地重复道:“丞相急递……大将军接信……信……”
不到半刻,信使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再无气息。
高长恭站在城楼脚下静静地看完了信中内容,随后安排下属将信使葬在了河畔,也是希望这一缕英魂能顺着河流,去往南方的故土。
其实并不是这名信使为了挣功劳而不肯把信件交给沿途驿站的人来传递,只是因为这玉盒里的东西太过重要,诸葛宛陵只信任他一个人送信,而为了回报这份信任,他豁出了性命。
“宫里那个家伙又该吐血了吧?”高长恭回想到这里,不由得轻声叹息,“为了预知到此间发生的事情,想来他也不会有多轻松。”
这时,天穹上的那条黑龙缓缓地开口,声音滚滚如雷,传遍三军:“是你……”
高长恭依旧仰头望着他,笑了笑,道:“没错,是我。许久未见,阁下还好?”
恐怕也只有高长恭能这样随意地说出这样的话,但洞穴中的一切却是一道深深镌刻着的伤痕,一旦揭开就是鲜血淋漓。
黑龙一双血红色的眼睛里带着怒意,长长的身躯依旧傲然地漂浮在空中,虽然有些狼狈,看着他却像是在看一个死人:“确实,跟其他蝼蚁比起来,你几乎已生出双翅,但你远远不够资格与我对视,也罢,正好可以问问你,你想怎么死?”
全军哗然,一开始他们看着黑龙帮着打跑了鸾凤,又见这黑龙和自家大将军说话,都以为这是大将军请来的帮手,谁知道如今形势急转直下,这黑龙也要杀自家大将军!
所有人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兵刃,弓箭手则下意识地把箭矢搭上弓弦。
没人有自信自己能与这样的敌人交战,即使经历刚刚那一战之后,黑龙的身体看上去十分凄惨,但那片黑云仍然笼罩在他们上方,甚至因为鸾凤的逃离,这片黑云已经完全覆盖了这片天穹,所有人再度被笼罩在一片深邃可怕的阴影之中。
被雨水打湿的火把已经无法点燃,人人脸上的表情都显得晦暗不清,高长恭抬着头,感觉到空气之中逐渐升腾起的一股威压,握着玉盒的手自然而然地更用力了一些。
“今天想杀我的人还真不少。”高长恭自嘲地笑笑,“项楚想杀我,那女人……也想杀我,这不,赶走了鸾凤的大龙阁下也要杀我,看来我真是该死了。”
黑龙眼神不屑,语气中仿佛带着君王般的骄傲:“不要把我和那些下贱东西相提并论。”
高长恭耸了耸肩:“只要您高兴就好。不过遗憾的是,我可没打算今天死,虽然说我跟那家伙比,谈不上胸怀大志,不过有些事情我还没做完,我的命还不能交到阁下手中。”
顿了顿,高长恭再度露出笑颜,尽管面色仍旧有些苍白,但他笑起来,还是那位名满天下的“美战神”,狭长秀美的一双眼带上了几分天真:“还有,我想请阁下给我一样东西。”
深藏在黑龙身躯里的秦轲一愣,脸上终于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似乎不大明白为什么这个凡人在这种时候还能显得如此平静,甚至与自己对话之间颇有戏谑调侃之意,相比世上芸芸众生蝼蚁般的存在,他足以能称作是“胆识过人”了。
只是这样的胆识……并不会让他心生赏识,反而更坚定了他想立即抹杀此人的决心。
他是世上至高的君王,所有人都应该匍匐在他的脚下,即使是一只能长出翅膀触摸天空的蝼蚁,冒犯了他,也该挫骨扬灰。
但他还是想多给这人一些说话的机会,好看清楚这样的人中翘楚临死之前那种看似刚毅实则愚蠢的嘴脸。
黑龙的声音震动云层,语气中满是轻蔑:“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高长恭感觉到身旁的赵谦正在微微发颤,于是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不必忧心太过,随后抬着头眯着眼,道:“自然是我那位小朋友了,阁下莫要做出这般不知情的模样,毕竟你可还占据着我那位小朋友的身子。”
他轻轻地打开手中玉盒,万丈金光顿时直冲云霄……
秦轲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里,他骑着马奔行在一片鹅毛大雪之中,好不容易才回到了稻香村。
当他走进村子的时候,漫天大雪突然停了,四周白茫茫一片的景象也逐渐换了颜色,云端绽放出温暖的阳光,田野间的秧苗像被一瞬间披上了绿衣,清风吹拂之间,生机勃勃地生长着。
自家小院篱笆上的牵牛花开得旺盛,甚至不止牵牛花,各种花朵都不甘示弱地争相绽放,整个院落里都是沁人的馨香,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而那花团锦簇之中,师父正靠在院中央的躺椅上,微闭着双眼,神情宁静如无风的湖面。
第549章 入梦
这是高易水来村子里的那段日子。
一股狂喜几乎像是洪水决堤一般冲进了他的心田,他几乎忘记了一切,向着院子大步奔跑,同时对着师父发出呼唤。
但师父半闭着眼睛,清风拂过他宁静的面容,他的一只手在桌上配合着高易水的琴声打着节拍,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吟唱起来:“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
秦轲没有触摸到他。
因为他撞进了一片亘古不变的黑暗里。
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是几只秃鹫,似乎是没有预料到他会就此醒来,哗啦啦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过后,秃鹫们成群结队地飞到了干枯的树梢,用一双双阴冷的眼睛注视着他。
只不过秦轲的注意力早已经不在这几只贪婪的秃鹫身上,在他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人,却不是如街市那般熙熙攘攘,而是衣衫褴褛,老人们拄着枯干的树枝,女人们背着包袱,牵着孩子,壮年的汉子身上的负担最重,有的是用扁担担着,有的则是推车破旧的板车。
但有一样东西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的脸上神情都是那样忧愁,麻木的神情几近涣散。
这是一条荒芜的道路,延绵不知道多少里,一望无际,涌动着一群又一群的人潮,时不时有骑着战马的军士一路呼啸而过,却根本没有看那些人一眼,只是一眨眼之间就消失在道路的另外一头。
有男人倒下。
有女人抱着男人凄楚的哭声。
孩子发出响亮的哭声,却因为长久的饥饿而没有落下眼泪。
老人看着正抱着丈夫哭泣的女人,默默地把正要塞进嘴里的树根拿了下来,不由分说地塞进正在哭泣的孩子手里,随后转过头,向着人潮相反的地方走去,只留下了一个孤寂的背影。
很多人都倒下了,而更多人还在继续前行。
“这是……”
秦轲记得这里。
即使时隔多年,那一幕幕依旧没有丝毫忘却,甚至因为印象深刻,早已经刻进了骨髓里,一旦被牵扯,犹如切肤那般疼痛。
从道路尽头走来了一家三口。
“娘,我们还要走多久?”孩子瘦得像是一只猫儿,穿着的衣衫也早已经在长途跋涉之中变得破旧脏乱,小小的脸蛋上粘着不少泥,嘴唇也已然干裂出不少白色的死皮。
他们一家的粮食早已经吃光,半饥半饱地过了几个月日子,虽说父亲仗着之前还算康健,抢在许多人之前挖了些根茎和树皮,可那些东西干得吞咽都难,好不容易磨成了粉,才勉强灌进喉咙里。
而到了后头,甚至就连草根和树皮都已经成了稀罕东西,他们一家人也只能向前走,不停的走。
因为在这片荒原上,唯一的法则就是前行。
其实,他们原本是一家四口来着。
那些过于孱弱无法对抗命运的,只能永远地停留在荒原上,成为一堆枯骨,或是以一种更为无情的方式化作某种令人不堪回首的能量,加诸于身,负重而行。
“快了。”娘亲嘴唇同样干裂,干瘦的脸颊连挤出一个惨淡的笑容都显得艰难,但她仍旧坚持握着孩子的手,“小豆子乖,再坚持坚持,很快就有窝头吃了。”
听到窝头两个字,孩子用力地点了点头,似乎是想到食物的味道,发干发苦的嘴里生出了点滴涎水,喉咙也滋润了不少。
只是这茫茫荒原,到底还有多远?他们还要走到哪里去?据说一直往南走,那边不闹干旱,到处都是丰收,良田遍布得一眼望不到边……孩子听了一路,却不知自己会不会有机会亲眼见上一见。
对于幼小的孩童来说,爹娘是他们唯一的依靠,所以他听话地点了点头,将大半个身子都凑近了娘亲的身边,似乎是这样能让他得到更多的安全感。
秦轲的步子停了下来,他已经走到了那一家三口的面前。
孩子似乎是感应到了秦轲直愣愣的目光,抬起头来向着他看了一眼。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视。
孩子突然笑了:“你来了?”
“我……”秦轲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神情僵硬,“我来了……”
孩子的面容逐渐扭曲,逐渐暗淡,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他的身边好像聚集了千万个人,窸窸窣窣不知在说些什么,不知在做些什么。
秦轲慌乱地向前奔跑起来,像是奔跑在无边无际的荒原上,天空低沉、阴暗,只有荒原的尽头透出了一点烛火般的光亮。
光点愈发明亮,直到令他睁不开眼,他停下了步子,觉得自己的身子莫名颤抖起来,转瞬间的激灵之后,他看见了一张苍白的脸,自己不再站立着,而是趴倒在一个女人身边。
女人的嘴唇一张一合好像在说些什么,秦轲愣愣地看着一股猩红的液体像是岩浆一样滚烫,不断地渗透自己的衣襟。
他一时手足无措,全身都仿佛被强大而无形的力量裹缚着一般,他甚至连一声惊呼都无法发出。
声音清晰了。
娘亲的眼神里带着哀怨,却也带着担忧,父亲的咆哮声在不远处回响,这大概是这个一辈子老实的庄稼汉第一次这样愤怒的咆哮,如同一头发怒的狮子,只是不知道是对着什么人,还是对着这片荒原。
“小豆子,快走……”秦轲终于听清了,但他依然颤抖着想要去触摸那个苍白的脸颊,女人的表情却凝固了,眼里的担忧之色还没有散去,瞳孔已然染上了一层暗淡的灰色。
他也看清了衣服上的血迹——原来那滚烫如岩浆般的红色液体,是从自己娘亲的身体里翻涌出来的。
秦轲奋力地想去堵住那个血口,可他幼小的手掌根本堵不住那血泉,他慌张起来,汗珠和眼泪紧接着不受控制地滚滚而下。
忽然,一只大手猛地握住了他的肩膀,巨大的力气将他从娘亲的怀抱中甩了出去,一直打了好几个滚,秦轲怀里的三张面饼蘸着鲜血,散落在地上。
身旁模糊的声音一齐冲进了秦轲的耳朵,震得他整个脑壳都在嗡嗡作响。
“他娘的!小兔崽子敢偷你爷爷的东西,弄死他!”粗鲁的声音来自于一个精壮的汉子,褴褛的衣衫下,手臂依然粗壮有力。
汉子周围四五个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男人散开站着,皆是一脸狰狞地用他们手中雪亮的刀,砍向父亲手中撑起的木棍。
木棍禁不住劈砍,终于断裂,父亲瘦削的身体也随着这股力量跪倒下来,但在这样的时候,他仍然没有忘记冲着孩子大喊:“跑!快跑!继续走!活下去!”
孩子满脸黄土,艰难地从地上爬起,眼看着精壮汉子朝他这边走来,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父亲。
他好像想到了。
很多年前,他就是这样逃跑的,磨破的脚底板带来钝重的疼痛,耳边呼啸的风和迎面而来的沙尘令他几乎辨不清方向,但他一直没有停下脚步,只知道不停地向前奔跑。
父亲怎样了?会不会也被那些人杀死……
这一刻,他心中只留下了一个念头,跑。
只是,他为什么要跑?
秦轲喘息着,脚步慢了下来,他生出了几分疑惑,随后这些疑惑变成了潮水一般的湍流,冲刷过他的大脑。
这不对……这不对……
这不对!
秦轲想,这一切都是个梦吧?这明明是他记忆深处的过去,现在的他已经长大,已经强大,他身怀各种绝技,他有气血修行、他懂巽风之术、他会用七进剑——杀人。
他完全可以凭借这些来扭转一切,不是么?
“这不对。”他站住了脚,转过头,明明跑出了那么远,可一转头的时候自己又回到了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