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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夫子当然知道巨子现在不可能知道这个消息,心里那层阴霾也越发浓厚起来。
离巨子和公输般去往机关城第五层已经过去了不少日子,然而到了今天,依旧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整个墨家好像突然陷入了群龙无首的状态一般。
百官没有了朝会,只能自行在稷上学宫议事,相互之间商量着处理国事,可这样一来,许多事情纷纷变得棘手起来。
如果不是孙伯灵早在一月前已经在着手准备这一战,只怕以如今的朝堂根本无法支撑起他这一场恢宏志气的大胜。
但国不可一日无君,纵然百官可以暂且维持墨家的运转,可巨子这么久没有出现,谁知道他如今发生了什么变故?若是巨子一直不出现,那日后的墨家又该何去何从呢?
想到最坏的可能,仲夫子心神摇晃之下,握笔的手微微一抖,于是一滴墨汁便顺着鼻尖挣扎着滴落了下去。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一个恭敬的声音隔着门轻声道:“夫子。”
“是曾舆么?”仲夫子低头看了一眼竹简上那逐渐晕染开的墨迹,微微叹了口气,缓缓道:“进来吧,正好我也有些事情跟你交代。”
于是房门打开,可曾舆不是一个人来的,在他的身旁,还站着一身漆黑仿佛笼罩在一片夜色之中的墨者。
火光微微摇曳,墨者睁开一双同样漆黑如墨的眼睛,平静道:“仲夫子,巨子有诏令,请你入宫一叙,还望尽量避开众人,不要被别人看见。”
仲夫子怔怔地望着墨者,没有说话,然而握着笔的指节却已经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甚至因为颤抖而坠落下更多的墨点,把那份公文都给染上了大块的污痕。
平平无奇的马车缓缓地驶过石板路,盘坐在其中的仲夫子闭着眼睛,感觉到自己正在不断地经过宫阙的条条道路,心中的疑云却越发浓郁。
禁军的卫士在其中巡逻盘查,自然不会对这样行在宫阙之中的一辆马车视而不见。
可当他们见到牵着马的墨者亮出一面黑色的令牌,却都十分心领神会地把视线转向了别处,把马车当成了一种不存在的东西,并向着另外一个方向离去。
马车一直到武威山下,才缓缓停下,一身黑袍笼罩的仲夫子缓缓地走下马车,随后随着墨者一路向上,走过长长的廊桥,直到再度看见那庞大的天机轮,水流的声音清脆响亮。
“巨子为何要在这种时候召见我?”仲夫子看着前方带路的墨者,低声问道。
“仲夫子请跟我来便是,我只负责带路,其他的事情,我一概不知,或许夫子面见了巨子,便能得出答案了。”墨者平静地回答道。
得不到答案,仲夫子只能继续跟着行走。
尽管是夜里,可机关城的大殿却依旧显出它刚劲的轮廓,好像一个沉默的老人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上次他和公输般打斗而留下的那些损毁,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修复了,坑坑洼洼被掩埋,城墙被重新堆砌,唯一留下的痕迹,大概只有大殿那被含光一剑撞碎的飞檐,夜风中看起来有几分破败凄凉。
“请夫子一人入殿。”才刚刚走到大殿的入门前,墨者已经悄然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好像一缕夜里的幽魂,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仲夫子跨过高高的门槛,看见斜斜坐在正中心椅子上的那道瘦削身影,心中一阵狂喜,甚至,因为这份喜悦太过浓烈,他的眼眶竟一时显出了微微的红色。
仲夫子双手交叠着,一路向前,就在那道身影数丈外深深作揖,哽咽道:“巨子安然无恙,实乃我墨家之福。”
月光照不到大殿深处,而巨子没有点燃烛火,只是沉浸在黑暗中,微微笑了笑道:“仲倪,上前来,不必过分拘谨。”
“是。”
说起来,这还是仲夫子此生第一次登上这最后几级台阶,一路走到了巨子的面前。
换成平日,他必定会拒绝有这样逾越的举动,并直言巨子这般有违礼法,应该立即收回成命。
但他今晚鬼使神差地走了上去,或许是因为他感觉到了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否则巨子何以在这样寂静的深夜里,单独召见他一个人?
而当他缓缓地在巨子身边的垫子上跪坐下来,只听到巨子轻声问道:“我不在的时间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听说伯灵已经出兵,那么之前他跟我说过的方略也应该已经在实施了吧?”
提到这件事情,仲夫子精神登时一振,拱手道:“是,孙军师不愧是王将军的高足,数日前,墨家军与沧海军分成六路交战,诱敌深入之后又亲率十万黑骑于夜间偷袭了曹孟那一支绝尘军的大营,烧毁粮仓之后大举追击敌军,斩首一万一千三百八十一人,国人无不振奋!”
仲夫子的声音带着几分激动,但巨子依旧平静得像是一块沉在湖底的石头。
他静静地听完了仲夫子所说的细节,终于露出一点微笑,道:“确实是一场大胜,说起来,自从赵宽、郭开败落,玄微又……去了之后,天下都说我墨家已无能领兵的大将,但上苍终究怜我墨家,留下了一个伯灵。”
听到巨子这么说,仲夫子也点了点头,似乎想要说出心中思量已久的话,站起身正了正衣襟,郑重地再度作揖道:“臣请巨子,让孙军师接过上将军之位,由他总理我墨家军政。”
巨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仲夫子怎么突然这么说?我记得当初朝堂上,你和玄微向来不和,而伯灵是他的学生,怎么如今你却要举荐他的学生去接任上将军的位置?”
仲夫子低着头,平静的目光没有任何闪烁:“臣与上将军当初不和,是对国事各有各的主张,绝非私人恩怨。而如今墨家无大将,孙军师虽然统帅大军,但名义上却不合法度,所以今天才有此一请。”
“你就不怕伯灵接任了上将军的位置后,会因为玄微被贬斥乃至于去世的事情施压于你?”巨子的眼睛里似有光芒显现,声音也微微抬高了一些。
第646章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仲夫子摇摇头,轻声道:“臣相信孙军师不会是那样的人,若真有那样一天,臣不过是自食其果罢了,但如今的墨家,需要这样统领千军的大将,既然如此,这便是公事,举荐之事责无旁贷。”
“好一个公事,也不枉我今夜让你来。”巨子欣慰地看着仲夫子,终于笑出声来。
黑暗空旷的大殿里,巨子的笑声在各处回荡着,显得有些悠远,也带着几分寂寥。
“伯灵接任上将军的事情,你不必再说。这并非是我一心埋没良才,只是这件事情我也跟伯灵商议过,可他说自己身有残疾,实在不适合接任上将军之位。他宁肯继续当个军师,也要腾出这个位置以待将来的将才有施展之地。”
顿了顿,巨子微微叹息道,“我也看得出来,玄微去世的消息,对他打击不小。既然他百般推辞,那我也不便强要让他去做这个上将军。”
“可这……”
“听我说完。”巨子抬了抬手,微笑着道,“上将军之事,终归没有那么重要。虽说伯灵不肯接任上将军之位,然则这墨家军是玄微一生心血,伯灵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冷眼旁观。所以,我准备把把墨家军的指挥之权全部交给他,这样一来,他当不当上将军,只不过是个名义上的事情。”
仲夫子低着头,没有说话。
尽管平日里他最为看重礼法,信奉“名正言顺”之说,但巨子所言句句在理,所以他当然也没有什么可反驳的。
说到底,名义之事虽然重要,终归也非根本。
只要孙伯灵能接管墨家军,那么等于统领了整个墨家大部分的兵马,就已经等同于是半个上将军,没了这名头又如何?
想到这里,仲夫子对巨子越发敬佩起来,又鞠躬问道:“那么敢问巨子,什么是真正重要的事情?变法么?”
“变法自然也是重要的,甚至可以说……变法已经势在必行。”巨子轻轻吐气,目光深邃,“但现如今还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这也是我为什么让你深夜来此的原因。”
“既然如此,还请巨子示下,纵然千难万险,臣也绝不推辞。”
“你当然不能推辞,因为这件事情,我也只能交给你。”说到这里,巨子缓缓开始起身,犹如在黑暗之中升起一座大山,声音变得越发低沉起来。
巨子或许已经苍老,却依旧还是个宗师境界的强者,但从这一刻,从他身上迸发出来的威势却不是修行者的威势,而是一种……
王者气度。
仲夫子几乎梦回数十年前,自己还年轻的时候。
那时候他还不是夫子,只不过是个家道中落的贫寒学生,靠着稷上学宫的月钱艰难度日,也是在万人群体之中,他遥遥地见到了巨子,而巨子恰巧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与他对视着笑了笑。
那时候巨子已经是巨子,并且在他的治下,墨家几如不断升起的旭日,向着四方迸发出耀眼的光芒。
他又何尝不是被这样耀眼的光芒所吸引?
“上卿仲倪听诏。”有那么一瞬间,仲夫子几乎以为巨子吐出的是滚滚雷声,否则怎么会震得他几乎抬不起头来?
“臣……听诏。”
巨子低着头看仲夫子低伏着的头,微微笑了笑,随后把手中早已经准备多时的竹简打开,朗声道:“天行有道,万物生灭自有其理,非人可夺。今墨家巨子墨狄,执掌墨家已八十三年,今有感年老体衰,虽居于高位,亦难再行国事,统领群贤……”
仲夫子跪在地上听着巨子的话,脸色却越发苍白起来。
尽管他也大胆地做出过一些猜想,但当这些猜想真正变成现实的时候,还是让他有点猝不及防。
也对,比起兵事、变法,墨家还有什么事情最为重要?
自然是巨子之位。
谁都知道巨子已经老迈,迟早有一日会选定自己的接班人,可仲夫子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今日,就在此刻,巨子会突然地宣读禅让诏书。
而且看这意思,巨子正是打算把位置传给自己!
“……昔日我墨家先祖尚贤让能,乃成流传之佳话。墨家上卿仲倪,仁能善断,明不伤察,直不过矫,能为此大任。今墨狄仰瞻天文,俯察民心,知天命之变,追踵先祖之典,禅位于仲倪。望其内能勤修德政,抚慰民心,外则镇抚边境,徒治稷城,复我墨家失土。”
说完最后一句话,巨子的眼眶也微微红润,不过并不是因为不舍这一权位,而是对于自己终于完成了此生最后一件大事感到欣慰与松解。
“仲倪,奉诏吧。”巨子轻声道。
仲夫子缓缓地抬起头来,却已经是泪流满面,声音哽咽道:“巨子这是做什么?仲倪何德何能,受如此之重托?何况巨子如今身体尚且康健,统领墨家诸贤尚需要巨子,如何能在此时禅让?”
巨子,或者说如今已经不再是巨子的墨狄低着头,微微露出了笑颜,缓缓道:“此事我也有过深思,把位子交给你,确实是我最好的选择。”
他望向大殿外的夜空,远方的星光零星,万古不变的长夜依旧像是往常那般宁静,从不会因为某个人而改变。
“我老了,终归有一天是要把位子让出来的。与其在病榻上垂死呕血传位,倒不如趁着如今我还有些力气,把最后这一件事情妥妥当当地做完。”
“这些日子我和师兄比斗,已然耗尽了我的阳寿,剩下时日至多不过五年,但变法一事非一朝一夕可定夺,真正要打下稳固的根基,还是得历经数十年不断的坚守才有可能。”
“既然如此,我继续在这个位置上坐着也只是误国误民,死后更无言去见墨家列位先祖。”
“我已经让人发了巨子令,召孙伯灵回朝,黑骑也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助你稳定朝局,这墨家,日后就交给你了,望你能不负这份信任吧……”
“至于商炀一派,若是真有什么不合的举动,你下手大可狠辣一些,彻底断掉墨家朝堂之混乱局面。当然……若是他们没有叛逆举动,尽可能地留下他们的性命吧,毕竟我墨家做事凭大义,杀戮虽可收一时之效,终归后患无穷。”
“之所以我会选你,也是因为这一点。你向来仁义,有宽恕之心,在你治下,百姓或许也能安居乐业。而法家一道……虽也可用之,可若真以商炀方略,我墨家迟早变成一个漫无边际的战争机器,即便有望一统天下,却也有违我墨家先辈们的立国初衷……”
“或许……还是因为我终归放不开那些小节,才做不到所谓的大仁不仁吧……”
巨子絮絮叨叨地说到这里,声音已几如梦呓。
仲夫子静静地听着,心中悲意越发浓郁起来。
半个时辰之后,仲夫子终于缓缓走出大殿。
巨子再度消失了,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