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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它清清楚楚记得,那日黑云压顶、妖邪如蝗虫过境,人人四散奔逃,唯独江白砚立于鬼气森森之中,白衣染血,眉目含笑。
他相貌昳丽,长睫托映一双潋滟桃花眼,面庞隐于半明半昧的阴影下,一半如菩萨低眉,月色萧然,一半好似修罗恶鬼,毒蛇吐信。
江白砚绝不似表面那般光风霁月,而是个彻头彻尾、冷心冷情的疯子。
他与那场倾覆世界的灾祸,必有关联。
想到这里,狐狸又是一阵抓耳挠腮。
这么关键的情报……它居然一个字都不能对施黛说!
每每想要开口,对她透露只言片语,那股被天理注视的感觉就如芒刺背,让它过电般痉挛。
江白砚去了江南除妖,施黛穿来后,还没和他见过面。
阿狸决定帮她做一做心理建设:“江白砚出身不明,又被迫做了邪修整整六年的替傀,可谓受尽折磨,从没被当作人看——久而久之,他为人处世的方式肯定不大正常,你要注意些。”
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病态,江白砚显而易见,是病态到疯魔的那一类。
“我明白。”
施黛认真思考:“你说得对。环境因素是造成心理疾病的重要原因之一,如果早年受过创伤,大概率会留下心理阴影。江白砚是典型案例。”
对,太对了。
不愧是未来国家栋梁,这觉悟,多透彻!
阿狸心中大喜,没来得及挥动两只前爪为她啪啪鼓掌,听施黛继续道:
“从你给的话本子里判断,江白砚可能有轻微的回避型人格障碍和抑郁倾向,心思敏感、容易自卑。和他相处的时候,要注意多夸夸他,给他自信。”
阿狸:……?
不是。
它是这个意思吗?!
狐狸嘴角一抽:“江白砚脾气古怪,剑术却是极佳,实力不容小觑。”
它加重语气:“你跟在他身边,一定要牢记这一点,否则很可能有危险。”
危险,非常危险,或许什么时候一言不合,就会被江白砚当场斩杀的那种危险。
不对,因为绑定血蛊,江白砚不会直截了当把她干掉。
最符合他性子的做法,是将施黛斩断双手双脚、关押于不见天日的地下,令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日日为他供血。
血蛊。
想起这一茬,阿狸头昏脑胀。
江白砚绝不是愿意任人摆布之辈,与施黛绑定血蛊,只为留在施敬承身边,彻查当年的灭门惨案。
血蛊于他而言,是禁锢,是枷锁,更是难以洗刷的耻辱,何况原主还曾千方百计羞辱过他。
江白砚心中,一定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段。
救命,这是什么地狱难度开局。
因天理禁锢,它无法吐露更多真相。这段话说得半遮半掩,落在施黛耳中,成了另一种意思。
跟在江白砚身边,要牢记他剑法出众,否则会有危险。
也就是说——
施黛恍然大悟:“你说得对。要是遇上搞不定的妖魔鬼怪,我就往他身边跑。”
阿狸:……?
“不过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他再厉害,咱们不能只想着抱大腿。”
施黛笑着摸了把狐狸毛绒绒的下巴:“我会好好学符法的,别怕。”
……哪儿对了啊!
白狐狸无声抓狂,想要张口倾吐真相,被天理降下的电流激得轻轻抽搐。
前途一片迷茫。
它何德何能寻来一位有缘之人,短短几段话,愣是找不出一个正确的字眼。
施黛分析得那么一本正经,又错得那么彻底。
然而这并不能怪她,在它给出的半册《苍生录》里,江白砚从没展露过心底恶念,温润疏朗,剑术卓绝,为镇厄司降伏过诸多邪祟,称得上君子之风。
它想哭。
它太难了,它不应该是天道,高低得是一条蜀道。
一人一狐说着悄悄话,毫无征兆地,窗外闪过一息白光。
妖物的悲鸣划破寂静夜色,凛冽剑气将窗棂劈作齑粉。朔风迎面而来,撩起施黛乌黑的发。
抬眼望去,窗外站着个持剑的少年人。
鹤骨松姿,瘦削颀长,手中长剑清绝如朔月,正将一只妖邪穿心而过,鲜血飞溅。
一阵轰隆声响,雷电撕裂暮色,电蛇于层层叠叠的乌云中现出鳞牙。
不知是雷光还是剑影一闪而过,照亮那人狭长桃花眼。
一张艳色袭人,因沾染血污而杀意凛然的脸。
与施黛四目相对,他唇角微弯,笑意懒散,噙出不易察觉的讥诮:“施小姐。”
江白砚。
只一眼,阿狸想起曾被这双眼瞳支配的恐惧,周身止不住战栗,四肢百骸、神识血液,皆在号啕尖啸——
快、快快快跑!
施黛确实跑了。
瑟瑟发抖的狐狸被她抱在怀中,眼睁睁看她跑向江白砚身前,对着那注定灭世的大反派扬起嘴角:“江公子!”
哦对,在施黛的认知里,江白砚是个饱受折辱、自卑腼腆的小可怜。
它更想哭了。
瞳孔骨碌碌一转,小白狐狸怯怯抬眼,看向江白砚手中那把尚在滴血的长剑。
凌厉,肃杀,寒光粼粼。
以江白砚的实力,只需稍稍抬手,就能轻而易举割破她纤薄的皮肤。
而施黛毫无忌惮地仰头将他打量,明晃晃一笑:“许久不见,江公子今日的剑法也很漂亮。”
时刻担心施黛被一剑穿心的阿狸:…这可不兴夸啊!
第2章
施黛端详江白砚的同时,后者亦在看她。
这姑娘生有一双圆润杏子眼,在夜色里显得极亮,笑意落落大方,好似清泉荡开,毫不遮掩。
与施黛相识不久,江白砚听她说过太多刻毒之语。
如果是在以往,施黛只会斥责他为何不早些赶来,或满心厌恶瞥向他颊边血迹,道一声“真脏”。
今夜听她莫名其妙吐出这样一句话,大概是某种恶意嘲弄的新把戏,江白砚没心思去猜。
他不是狭隘之辈,知道自己来历不干净,对施黛的冷嘲热讽从未上心。
准确来说,世间之人于他如草芥,无论善意恶意,皆与他无关。
但江白砚绝非心胸宽广的滥好人,对旁人漠然到极致,就成了目空一切的残忍。
他早已习惯疼痛与杀戮,持剑割断某人脖颈时,可谓轻车熟路。
譬如现在,目光落在施黛眼底,他心中毫无悸动,唯有好奇:
如果将这双眼睛剜出,放在无光的暗室里,是否还能这样亮?
施黛浑然不觉,怀里抱着的狐狸早已浑身僵硬,耷拉着耳朵。
它清楚窥见江白砚眼中的晦暗之色,脊骨发凉。
救…救命啊!好吓人!
手中长剑微震,抖落一滴血珠。
江白砚神情不变,颔首应了声:“施小姐谬赞。”
清而淡的嗓音,如潭中月影。
施黛对他的心思一无所知,露出如释重负的笑。
原文着重描写过江白砚的姿容与脾性,声称此人温良端方,无论原主如何欺他辱他,都好脾气地一笑置之。
现在看来,的确是个温和且靠谱的人。
施黛胆子不算小,可头一回置身于这种鬼气森森的荒宅,难免遍体生寒。
当下有江白砚陪在身边,剑气冲散黑雾,形成一个绝对安全的小小空间,让她感到久违的安心。
谢谢你,大昭好队友。
往江白砚身侧挪上一步,施黛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大方递给他:“江公子,要擦擦血渍吗?”
失忆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
明白这番举动与原主不大相符,她食指一勾,指向自己脑门:“我摔伤脑袋,之前的许多事情记不大清了。”
此事江白砚知道。
他今日从江南回长安,听孟轲提起过眼前这位大小姐。她在捉妖时被邪祟偷袭,不慎磕破脑袋,醒来后有些迷糊。
视线凝在她手中那块锦帕,江白砚以袖口拭去颊边鲜血,摇头笑笑:“不必。多谢施小姐。”
…不要就不要吧。
施黛很有自知之明,明白江白砚对原主没什么好感,没必要逾越界限去刻意亲近。
将手帕收好,施黛壮着胆子环顾四周。
这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宅邸。
魑魅魍魉凝成的邪气化作浓郁黑雾,几乎将视野填满。江白砚一路杀进来,不远处躺着几具妖物尸体,鲜血淋漓。
就,挺不下饭的。
长安城守卫森严,很少出现这种妖鬼齐聚的场面。
这地方的邪祟含量严重超标,施黛看得心惊肉跳:“江公子,这里……”
“是傀儡术。”
江白砚道:“有人以傀儡术操控妖邪,将其聚于此地。不止这座宅院,周遭的半条街巷皆有邪祟现身。”
傀儡术由墨家机关术演化而来,听说能操纵万物生灵。
“半条街都闹鬼?”
她设想了一下百鬼夜行的景象,后背有点凉:“附近的百姓怎么样了?”
“被引来的大多是善妖,并未伤人。极少数的阴邪之物已被镇压。”
江白砚知道她想问什么,继续道:“傀儡术需以灵线操控,距离有限。施术之人不会离得太远,已有镇厄司同僚前去追捕。”
那就好。
今晚妖魔鬼怪齐聚在这地方,镇厄司应该派了不少人来。她能刚好遇上江白砚,也算缘分。
施黛松了口气,还想说些什么,忽地听见一声悲泣。
是哭腔浓郁的女音,被夜风一吹,幽幽落在耳畔。
“呜……”
这声音凄婉微哑,好似无形的手抚在脊椎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施黛的两只脚同时做出反应,跳跳鱼般一蹦,凑到江白砚身旁。
她掌握着分寸,没碰到对方身体,而是保持了一段安全距离,惹来稍纵即逝的风。
不远处,是她躲在厢房时,从窗边经过的那只妖。
女妖面如白纸,没有五官,一袭红裙似火似血,手里提着个竹编灯笼。
血泪从脸上的两个窟窿汩汩淌出,嘴唇则是薄薄一条线,她缓步行来,身形颤抖。
她在……害怕?
施黛一愣,很快明悟。
这些妖鬼受傀儡术控制,就算不愿作乱,也会不由自主地靠近生人。
江白砚除灭了大半个院子的邪祟,如果这女妖真有自主行动的能力,早就一溜烟跑得没了踪影。
这会儿流着泪发着抖步步走来,显然还在傀儡术的操纵之下,被逼无奈。
想通这一点,施黛微微眯起双眼。
原主从小受父母熏陶,学了些符术,灵识很强。凝神望去,女妖纤瘦的四肢被半透明丝线死死绑缚,如同木偶戏中的傀儡人,僵着身子越靠越近。
身旁的江白砚拔剑出鞘。
同一时刻,施黛默念法诀,手中火符红光乍现。
一簇火焰轰燃而起,并未伤及女妖,而是焚尽了吊在半空的丝线末端。
灵线被毁,被操控的女妖与施术者丧失感应,双腿一晃,瘫倒于地。
成功了!
掌心中的火符滚滚发烫,施黛眼底溢出喜色。
原主的记忆还没与她完全融合,对于符术,施黛掌握得并不透彻。
在家养伤的几天她没闲着,经常钻研五行符箓的使用方法,苦于没有练习对象,只能拿宣纸当靶子。
今天第一次用在实战上,效果出乎意料地不错。
傀儡术断开,女妖得以自由活动,吓得瑟瑟发抖:“二、二位饶命!我只是个本本分分的小妖怪,别杀我!”
没了傀儡术的加持,女妖戾气散尽。施黛能看出对方并非邪祟,没有诛杀的必要。
她从没见过这种五官空空的妖怪,扭头看向身旁的江白砚:“江公子,这是什么妖物?”
江白砚:“画皮。”
画皮之名,如雷贯耳。
作为家喻户晓的妖界顶流,有关画皮的故事流传已久。传闻这种妖物能在人皮之上绘制彩画,披上人皮后,可蛊惑人心。
原来画皮妖的真身长这样。
施黛出于好奇多看了几眼,电光石火间,脑袋里冒出一个念头。
等等。
如果是画皮妖的话,根据那个绘制人皮的传说,岂不是可以……
见她没有动手的意思,江白砚轻哂:“施小姐不杀她?”
这话一出,瘫坐在地的画皮妖哭得更厉害:“求求你们,别杀我!我不曾害过人,连人皮都没有,所以才顶着这样一张脸……真的!”
她猜出眼前二人隶属镇厄司,镇厄司办案,向来不在乎小妖的生死。
何况她今日受傀儡术操控,有过向两人靠近的征兆,哪怕施黛与江白砚将她当场斩杀,也说得过去。
命如飞蓬,她能找谁说理。
施黛摇摇头:“她没有邪气,不是恶妖,没必要除掉。”
这是在回答江白砚的那句话。
她说完抬眼,看向画皮妖:“别怕,我们不会伤你。可否问一问,你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苍白的身影战栗一下,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