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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把他们母子送到了鬼门关,是他把本来已濒临绝境的居云岫彻底推下了悬崖,是他害得他们的孩子险些不能降临人世。
是他……亲手把自己的家给毁了。
是……这样吗?
战长林双手发抖,筑在心里的最后一道堤岸近乎崩塌。
住持叹道:“万法皆空,因果不空。不戒,一切因果由自生,你纵然不懂,纵然不愿,纵然再有苦言,如今也只能自食此果啊。”
战长林心如刀绞。
住持劝道:“不戒,放下吧。”
放下吗?
他从十二岁起爱上居云岫,十六岁开始死皮赖脸地缠上她,二十岁如愿娶她为妻,二十一岁与她有了恪儿……
离开后的这三年,他日日夜夜盼望能够重回王府,盼望一家团聚,他可以为这一愿去杀人,放火,可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以做叛臣贼子,做白眼狼,可以被他们兄妹二人骗被他二人耍。
可是,他怎么能放下?
他怎么可能放得下?
住持再劝道:“不舍智而近愚,不抛迷而求悟,不戒,众生皆苦,唯有佛祖才替你赎清这一切罪孽,听老衲一言,莫再执迷不悟了。”
禅房沉寂,住持一手竖掌诵经,一手敲打木鱼。
梵音缭绕双耳,战长林长出一气,良久后,脸从掌心里抬出来。
烛光昏昏,他一双眼睛漆黑。
“不劳佛祖,我自己赎。”
他起身走向门口。
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既然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孽,他种下的果。
那,他吃就是了。
※
夜幕沉沉,关公庙外飘着诱人的烤肉香,恪儿坐在烤架前,吃完嘴里的最后一口肉后,彻底对眼前的美食失去了兴趣。
居云岫坐在对面树荫里喝酒,没有留意到他的低落,恪儿心事重重,也不知道该问谁,便直接道:“战长林怎么还不回来?”
侍从们闻言一凛,相觑一眼,不敢做声,居云岫恍如不闻,仍在顾自饮酒。
恪儿得不到回应,只能把一切归咎于当事人,生气道:“战长林骗人。”
今日他跟战长林一起在树林里玩耍,本来是极开心的,可玩到兴头上时,战长林突然就停了下来,看着树角嗷嗷叫着的小黑狗沉默,他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可从那以后就不再笑,等玩耍完,留下一句“我去去就回”后,便离开树林上马走了。
琦夜也常常跟他说“去去就回”,可是她总是能很快就回来,哪有像战长林这样久的“去去就回”的?
恪儿不高兴地嘟起嘴,心里第一次对战长林产生了怨气。
璨月把烤架上的鱼翻了个面,想到战长林后背的伤,不知他是不是因此不告而别,正思索,一匹快马返回关公庙,众人闻声看去,是战长林回来了。
恪儿垮着的小脸一展,想到刚刚的怨气,又忙把脸板回来。
战长林下马后,头一个迎上来的是扶风,先前他突然离开,令扶风的心悬了整整一下午,生怕他是因赵霁一事负气而走,这厢看他回来,心才算彻底落下,上前替他牵了马,唤道:“公子。”
战长林看他一眼,似乎还有点没适应这个久违的称呼。
扶风道:“郡主在等你。”
战长林展眼向前看,烧烤架摆在林间,火光烨烨,居云岫坐在树荫里,把玩着手里的酒盏,没有看他一眼。
战长林抿唇,把马鞭交给扶风,向林间走去。
恪儿坐在烧烤架前,故意拿起一串烤肉在烤架上拍,琦夜忙制止,他便哼了一声。
战长林侧目。
恪儿一脸的不高兴。
战长林收住脚步,想了想后,先在烧烤架前停下来,坐下后,拿起一串烤肉递给恪儿。
恪儿偏开脸。
琦夜冷道:“多谢,我们郎君已经吃饱了。”
战长林垂眸,放下那串烤肉,对琦夜道:“让我跟他聊聊吧。”
琦夜皱眉,下意识去看居云岫,树荫离烤架并不远,居云岫完全能听到战长林的话,但她没有回绝。
琦夜不情愿地放开恪儿。
战长林把恪儿抱进怀里,恪儿不肯看他,战长林致歉道:“对不起。”
恪儿望着夜色,噘着嘴。
战长林再次道:“对不起,恪儿。”
恪儿脆生生道:“你不可以叫我‘恪儿’,只有阿爹阿娘才可以叫‘恪儿’,你只能叫‘居闻雁’。”
战长林如被针扎,哑声道:“嗯,对不起,居闻雁。”
恪儿脸色稍稍好转,慷慨地看他一眼。
战长林朝他笑笑,道:“下次不会这样了。”
恪儿认真道:“下次还这样,我就再也不跟你玩了。”
战长林郑重点头。
哄罢恪儿,战长林抱他下地,对他道:“我跟你娘说会儿话,说完再来陪你。”
恪儿不疑有他。
战长林摸摸他的头,把他交回给琦夜后,走向树角。
树影斑驳,火光照着居云岫一半边脸,她仍旧不看他,晃着手里的半杯酒,脸颊微酡,不知是否与已醉。
战长林道:“借一步聊聊吧。”
居云岫闻言,停下晃酒盏的动作,抬头。
战长林背光而立,大概是怕她醉了,看她半晌不动,便伸了手来,手握成拳,是要她抓手腕的意思。
居云岫的确是有些疲乏了,垂下眼,目光在他手背上一停后,抓上他手腕。
战长林带她起来。
众人都聚在篝火周围,二人走入林深处,晚风拂面,居云岫微醺的醉意逐渐散去,等身后人声彻底远后,驻足在树影婆娑的溪流前。
流水映着皎洁月光,从眼前涓涓淌过,战长林也跟着停下来,望着溪水对面的树林。
“明夜我入城救赵霁。”
居云岫一默后,看向他。
战长林道:“只有一个条件。”
林间晦暗,他侧脸轮廓英挺,浓密的睫羽底下,依旧是一双明亮的眼眸。
居云岫收回目光:“什么条件?”
战长林道:“把你入洛阳后的计划告诉我。”
居云岫沉默。
战长林道:“虽已不是夫妻,但应该还是亲人,你不如实相告,我没法放心。世子现在旧疾复发,一直沉睡不醒,你入洛阳后,要联络也是跟我联络,事先说清楚,总好过到时候出纰漏。”
居云岫眼底冷意有些微的消融。
这一次,他还是向她低头了,跟以往一样,可是这一次的低头,再也换不来那些傻傻的拥抱了。
居云岫望向树林上的那些月光,静了静后,道:“晋王多疑,迁都洛阳后,为掣肘赵霁提拔了他的死对头,此人与赵家有世仇。赵霁看似大度,实则内心已有不忿,他当年拥护晋王上位,目的在赵氏殊荣,在他眼里,宗族与权力才是最重要的,至于谁坐在那个位置上,并不要紧。”
战长林道:“你要策反赵霁?”
居云岫道:“对。”
大齐半壁江山已被他们拿下,如若晋王一再苛待赵氏,甚至为所谓朝局平衡不断削弱赵霁,赵霁必然心生怨怼,动摇忠心。
这个计划成功的几率还是很高的,只是,一旦策反成功的话,那赵霁与居云岫便……
战长林克制着问:“所以,会做真夫妻?”
居云岫淡漠道:“有情便真,无情便假。”
战长林点头,睁大眼睛,控制自己不要深究,道:“那,恪儿呢?”
毕竟是龙潭虎穴,成便罢,一旦败,他恐怕救都救不及。
“恪儿不与我入赵府,会令人生疑,情况不对时,我会派人把他送到长安。”
送到长安,那便是送到他这里了。
战长林心里稍微得到了一点安慰,深吸一气后,道:“明日天黑后我出发。”
背上的伤还在疼,养一天,应该足够,要实在不成,到时候再想办法。
战长林转身,居云岫倏地道:“等等。”
战长林驻足。
居云岫道:“把手打开。”
水声泠泠,衬得夜色更加幽静,战长林背对着居云岫,许久后,抬起一只摊开的手。
那只刚刚为掩藏伤势握成拳头后,才向她伸去的手。
月光皎白,夜风穿林,良久,身后传来居云岫的声音:“自己去找程大夫。”
落叶在脚下窸窣作响,居云岫从他身边走过,战长林放下手,不知为何,眼眶竟一瞬间发热。
他偏开头,笑了。
第37章 救人
赵霁从昏迷中醒来; 发现手脚全被麻绳紧缚,四下黑漆漆的,他所在之处暗得连月光都没有。
他喊了几声“延平”; 没有得到回应,待目力恢复后,定睛环视四周; 才依稀辨认出这大概是一间门窗紧闭的房屋。
房屋逼仄,他似被绑在墙角,屏风挡在身前,故而他刚刚根本没能分辨身在何方。
想到昏迷前的情形; 赵霁蹙起眉头。
白泉寺起火后; 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前日在集市里伏杀他的那批刺客,五个人质还在他们手上; 以这拨人重情义的性情,多半不会撇下他们不管。
火烧白泉寺,留下唯一的逃生之路——后山; 待他与居云岫仓皇逃脱时,这拨人就能埋伏在山上故技重施; 一则取他项上人头,二则救下那五个兄弟。
赵霁自以为算无遗策; 却没想到,这拨人最终的埋伏地点会是茂县城门。
前日还在大兴集市的一个县城,一夜间就成了贼匪的囊中之物,这搁谁能想到呢?
赵霁思及入城时被突袭的情形; 清冷的眼眸里掠过杀气。
“吱”一声; 一束微弱的光刺破黑暗; 赵霁眯眼; 屏风外,似有人推门而入。
赵霁凝神。
来人是个成年男性,身形偏瘦,士卒装扮,手里端着漆盘,他原本以为赵霁还昏迷着,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把饭菜放在赵霁面前,抬头时,倏地对上一双清凌凌的眼。
“你……”士卒吓得跌坐在地。
赵霁形容狼狈,然而眼神凛然依旧,定定地盯着他:“你是城中守卫,还是叛贼?”
士卒哆嗦:“我……”
赵霁看他眼神闪烁,心知是叛贼了,想来也是,能给他这个人质送饭的,怎可能是城中的士兵?
“我问你三个问题,你如实回答,尔等落网后,我或可饶你性命。”
士卒莫名其妙,明明眼下他才是阶下之囚,怎么还反过来饶恕自己的性命?
赵霁不管他心里如何想,开口:“长乐郡主可曾入城?”
士卒下意识道:“没有啊。”
说完忙把嘴巴捂住。
赵霁眼神微动,又道:“我被俘多久了?”
士卒纠结了一会儿,干脆放下手:“今日是第二日了。”
赵霁最后道:“我的扈从在何处?”
士卒哼道:“我再告诉你这个,那可就真是傻了。”
说罢,收拾起地上的漆盘,留下那盏烛灯照明后,便欲离开。
赵霁在后道:“我双手被缚,如何用膳?”
士卒似早有准备,回头道:“我们老大说了,丞相大人神通广大,这点麻烦,应该难不倒您的。”
赵霁蹙眉。
士卒“砰”一声关上屋门,落完锁后,扬长而去。
※
亥时,灯火通明的县衙里,一堆人喝着酒、划着拳。
胡靖坐在酒席上首,痛快地饮尽碗中酒后,向底下郁郁不欢的江蕤道:“我说江兄,这该抓的我替你抓了,该放的我也给你放了,你这脸还拉成这样,可就有点不仗义了。”
席上的欢笑声收住,一群甲胄在身的人齐刷刷看向江蕤,江蕤冷眼对着案上酒肉,脸上郁色并不因胡靖的指摘收敛,坚持道:“大齐头号奸臣,既然抓了,便该杀。”
胡靖笑着摇头,一边倒酒,一边道:“你这眼睛还是没睁开啊。”
三日前,胡靖从江蕤这里获悉赵霁借宿于白泉寺一事后,灵机一动,立刻就策划了放火烧寺,夜夺城门一事,等的就是赵霁自投罗网后,挟持他控制茂县,再静候朝廷里的那帮人精上钩。
赵霁是当朝权相,又是赵氏的当家人,皇帝再怎样多疑,眼下也还是要靠他主持大局,不可能把他扔在茂县不管,至于那个刚被提拔上来、一心想要赵氏倒台的王尚书,要是知道赵霁被他拘禁于此,还不得巴巴地上来求合作吗?
胡靖笑着道:“如今赵霁的命可比这茂县值钱多了,更比你那些替天行道的念头值钱,杀了他,不过是泄一时之愤,留着他,你我有大笔的买卖可谈。”
江蕤冷声道:“我江蕤不是来做生意的。”
胡靖放下酒坛,嘴角笑容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