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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槐树纪事-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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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南北,她可以先回家去?了。
  月光那样亮,冷冷清清照着人家,照着荒芜的平原,南北踩着影子,回到家,她把门闩上,忽然觉得?有点害怕,白天的火灭了,她又觉得?有点冷,她从?没一个人这样呆过,原来,夜晚这样长。
  她不晓得?章望生怎么想她,看她,她只想叫他后悔。
  这一夜,章望生当然没有认罪,他一个字没有写,民兵便过来打他,把他揍得?嘴淌血,眼也?肿了,因为烫伤没复原的皮肤,很快又烂掉。
  马老六想拦着,李大成立马问他是?不是?跟反动分子一路的,马老六便不说话了。
  这样到了第二天,雪莲也?被绑起来,李大成亲自绑的,一个破鞋,自然要?绑紧些,她那细腰,大屁股,这么往紧勒一分,就显一分,怎么显,怎么勒,好叫人看看她是?怎么发骚的。
  雪莲又哭又叫,挣扎得?厉害,后来,没了力气?,只剩一脸的泪。
  来了个妇女主任,把雪莲的头发绞了,绞成狗啃的一样。
  李大成又亲自糊了两个尖高帽子,一个戴章望生头上,一个戴雪莲头上,两人脸上被涂了油彩,拉到场里,马书记通知社员们来开?会。
  民兵手里拿着红缨枪,压两人上台,枪往膝盖窝一捣,两人都扑通扑通跪着了,章望生脖子上挂着“野汉子章望生”几个字,雪莲挂着“破鞋雪莲”,两人已经有些麻木了,他们没办法睡觉,不让吃饭,刚开?始还在?愤怒,抗争,最后破罐子破摔了,身体?太痛苦,任由人摆弄了。
  黑压压的人群,一下骚动起来。
  李大成说:“乡亲们,咱们能不能叫乱搞男女关系的两个畜生,坏了咱月槐树的名声?你们答应吗?”
  社员们高呼:“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南北也?在?,她盯着章望生,他在?台子上耷拉着脑袋,才一天一夜,她也?就不认得?他了,她一边跟着人喊口?号,一边流眼泪,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她喊的嗓子都哑了,直到人都不喊了,她的声音冒出来,一遍又一遍:
  “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台子上,章望生这才慢慢抬起脸,他脸叫人揍的全是?伤,眼皮肿得?厉害,只剩一条缝了,他看向南北,那么多人,一下就找到了她,看见她通红激动的小脸,亮闪闪的眼,两人这样对视了片刻,章望生又垂下了脑袋,像那只受伤的雁。


第29章 
  几个知青也在;李崎刘芳芳他们对此不觉得新奇,可乡下的斗争同样?很严峻,他们心里的某些东西?早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破灭了;消失了;混在人群里,更像看?客,一点都不激动。因为章望生算是熟悉的人;李崎心里不大是滋味。
  他跟刘芳芳说了几句话,刘芳芳不爱回应;她只?想回家;回到城里去;还做着?这样?的一个梦,因此,月槐树的事,她不愿意?掺和,也不轻易发表看法。
  一连关?了三天;又拉到场里跪了三天,两个人都被弄得要生不生,要死不死;但始终没一个人写认罪材料。李大成咬牙切齿骂这两个比茅房石头?还硬;说要动真家伙,非得套出话不成。马老六跟书记说;按李大成的弄法;真弄死了人;上头?也要查的;马书记斟酌了下,问他那要怎么办。
  马老六说;关?也关?不出什么,晚上叫回家吧,白天该劳动劳动。
  月槐树的人看?南北是另种眼?光了,这孩子有大毒。李豁子的说书队隔了这么好几年,又到了月槐树。社员们说,今年可来的不是时候,收成那么差,你们把嘴皮子说秃皮,也没粮食给呐。
  李豁子讪笑,说这一路来晓得晓得,随便给口饭就成。
  随便给也没有。
  说书队落脚在玉蜀黍堆里,人给不给,都得把这故事说起来。
  场里要用来斗章望生跟雪莲,没空给他们,李豁子问一个社员,章望生是不是当?年章老师的弟弟,社员说就是他呀,都长成个后生了,弄啥不好,跟一个寡妇搞破鞋。李豁子不说话?,他那双空洞一般的眼?,什么都看?不到,又什么都看?得见。
  说书队去了小?学校,南北瞧见李豁子他们,这群人,更老了,老得没法看?,好像一年就能?老十岁,这几年老了几十岁。
  她想起第一次见说书队的那个晚上,是有月亮的晚上,那样?皎洁,地上像铺了银子。南北站在路边,见说书队的瞎子们,一个挨一个,拄着?棍,笃笃笃,笃笃笃,李豁子领头?,没人要听他们的故事,可他们还是往小?学校去了。
  场里,章望生跟雪莲又被?押上去,他已?经非常憔悴,比雪莲还要憔悴,身上到处烂,烂的伤口面积越来越大,整个人,看?着?就像患了什么重病,要死的样?子。
  南北回到场里,人都看?向她,密密交谈着?什么。南北不去看?任何人,只?看?章望生,她有些害怕了,章望生已?经几天没回家,她不晓得他这几天夜里在哪儿睡,怎么吃饭,她也没再听过他的声音。
  他甚至头?都没再抬起过一下,就那么耷拉着?,一直耷拉着?。
  南北想叫他回家了,他会死吗?这个念头?跑进脑子里,吓她一跳,她想叫这个事就先这么着?吧,章望生得回家,他身上都烂成那样?了,可吴大夫也死了,没人给他看?伤,南北一动不动盯着?台子上的章望生,忽然扭头?从人群挤了出去。
  月光光,照四方,她也不晓得往哪儿走,无处可去,没了章望生,她往哪儿去都成。南北一路走到小?学校,她小?时候念书的地方,就只?有说书队的人在。
  李豁子问:“有人来了?”
  他耳朵敏锐得很。
  南北没接话?,坐在月亮地里,她想起章望生带她来听书,嫂子给李豁子送南瓜送馍馍,二哥也还在……想着?想着?,她忽然就大声哭起来了,她哭什么,说不清楚,章望生还在场里,这不是她想要的了,她也不晓得事情怎么就成这样?,回不去了,可她接下来要做什么,她也不清楚。
  李豁子摸索着?过来,问道?:“你是谁家的女娃娃?”
  南北哭着?说:“章家的。”
  李豁子说:“章老师家的?”
  南北哎了一声,眼?泪流嘴里,咸咸的。
  李豁子问:“闺女,有不痛快的事啊?”
  南北哭得更响。
  李豁子说:“你一个小?闺女,肯定是遇着?不痛快的事了,莫要哭,我给你讲个有趣的故事,听完就回家去吧。”
  南北不想听故事,她只?想要三哥。
  “我没有家……”她哭得肝肠寸断,“我不是章家的人,我没有姓。”
  李豁子说:“不是章家的?哦,章老师弟弟出了事,他是你什么人?”
  南北鼻涕都糊到嘴唇上边了:“我三哥。”
  李豁子说:“我晓得章家为人,你还有个二嫂,都好得很。”
  南北忽然哭得更尖利:“我二哥死了,嫂子也嫁人生娃娃了,就我三哥跟我,他叫我给举报了,他在场里跪着?要死了……”
  她牙齿咬得乱响,心里难受得不行,说不出来了,不晓得要说什么,脑子混沌。
  李豁子听她哭破音,拿褂袖子给她擦脸,南北不要,她只?要三哥给她擦眼?泪。
  “我老汉脏,都忘了。”李豁子微笑着?把胳膊又垂下去。
  南北喃喃摇头?:“不是的,我要我三哥。”
  李豁子清光一片的眼?,叫月亮照得无比圣洁。他双手一伸,摸了摸南北的脸,肩膀,长长叹口气说:“你这孩子,是个伤官人呐,搭错了根骨头?。”
  南北不懂,她也不想懂。
  “章家人都是正印星,莫要哭了,回家等你三哥去吧。”李豁子空着?肚子,安慰她说,南北听见他肚子咕咕叫唤,抹了抹眼?泪,“家里有馍,你要不要?”
  她跑回家去,给李豁子拿了几个杂面馍馍,自?留地的葱老的都开花了,好大一朵,顶头?上,南北给李豁子一行薅了一把葱。
  月亮升到中天了。
  场里人散去,南北见场里空了,茫茫立了一会儿,慢慢走回家。
  堂屋里,章望生回来了,他被?暂时放回家,全身又烂又臭,关?押的社员受不了,马书记就让他先回家。
  南北见屋里亮了灯,愣了下,赶忙飞奔过来,果然,章望生坐在八仙桌前,形销骨立,两腮深深凹了下去,胡子也没刮,黑渣渣的长满了下巴。
  她扒着?门?框,探半个身子只?露一只?眼?。
  章望生也觉得很久很久没见到南北了,除了第一天的那一眼?,隔太久了,他这些天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受到了极大的折辱。他头?很疼,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平视着?外面,南北以为他看?到自?己了,慌得一缩头?,心里砰砰直跳。
  她站了片刻,又慌慌跑到厨房,烧起热水,箅子上有冷了的红薯块块,不一会儿,炊烟从烟筒直直冒出来,往天上去。
  章望生趴八仙桌上睡着?了,衣裳又皱又脏,堂屋里冰冷。
  见他趴那,南北小?心翼翼把热水端进来,碗筷摆好,她迟疑叫了声“三哥”,章望生没反应,南北心里直往下掉,以为他死了,急急搡他胳膊:“三哥!”
  章望生惺忪着?眼?,他抬起脸,没什么表情地看?了看?南北,南北退后一步,她觉得他可能?会打她,像喇叭班的师傅。
  可他看?着?真可怜,太可怜了,他原先多好看?弋?的一个人。
  南北嗫嚅着?,想问他身上疼不疼,嘴里却说:“是你自?己要跟我当?阶级敌人的,我给你烧了热水,你快洗手吃饭吧。”
  章望生倒没拒绝,他不说话?,手背上皮肤烂着?不能?沾水,他只?掌心碰了水,他身上好几处烂着?,一种很恶心的粉色。南北见状,给他拧干手巾,热烘烘的,章望生简单擦了擦,开始慢吞吞吃饭,好像吃的不是饭,仅仅是维持生存而?已?,一口一口,尝不出好吃或者难吃,全靠本能?,咽到肚里。
  南北在一边看?他吃东西?,想了想,说:“我晓得你现在恨我,我这就走,不待你们家。”
  章望生还是一口一口极慢地吃东西?,一言不发。
  南北捏着?褂襟子,两手不安地绞了绞:“我要是还留你们家,你会杀了我的。”
  章望生沉默着?,他始终目光微微垂下,吃那些食物。
  南北见他真不理自?己了,哽咽说:“我就知道?,我到底不姓章。”
  章望生脑子是停滞的,他太累了,需要休息,他也疑心过,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做这个事情?她是他最亲的人,他没亲人了,孑然一身,就守着?她过日子,她突然捅自?己一刀,他想不明白,那就不去想了,太痛苦了。
  “你想干什么就去。”他很麻木地说了一句,继续吃东西?。
  南北下巴皱成一团,他不要她了,她想到这个心肝断绝,见他始终不肯看?自?己一眼?,绝望了。
  她也闹不清自?己这个事,做的是对,还是错了,没有之前的笃定,她只?清楚,自?己又要一个人了。
  南北走了出去,往哪儿去呢?天上只?有月亮,地上只?有月光。夜都深了,月槐树没了狗吠,没了人声,虫子躲枯了的草丛鸣着?,没有人家亮灯。她往哪儿去呢?南北眼?泪淌了一脸,她迷迷糊糊的,想着?还认识谁,去找嫂子?嫂子有家了。
  时令已?经冷起来,零落的庄稼地开始结霜,南北想起小?时候,六岁之前的记忆,不大清楚,光晓得跟着?吹喇叭的一群人,人还揍她,她就跑,到处跑,偷吃的,跑河边趴着?舀水喝,她拉屎拉出一条长长的虫子,像蛐蛐,她一直以为自?己拉蛐蛐,吓坏了,自?己去拽,把“蛐蛐”拽出来。
  她到章家后还拉过一次“蛐蛐”,二哥给她买药,买了药就不拉“蛐蛐”了。
  即便如此,她都没怎么哭过,就光晓得跑,从南跑到北。月亮也冷,她没任何目标地乱走,又像从前那样?了。平原是没有边际的,她走出月槐树,就害怕了,她不想离开月槐树,一点也不想。
  可身后没人找她,南北站在月光里,呆着?不动,四野苍茫,她实在不晓得往哪里走了。
  去找李豁子吗?她算来算去,只?有李豁子了,李豁子眼?睛瞧不见,不会用眼?神打量她。
  想到这,她又振奋起来,终于不用离开月槐树,她可以先在小?学校过一夜,明天怎么样?,明天再说。
  南北一路跑到小?学校,磕磕绊绊,路上摔了一跤,她立马爬起来。
  说书队的都睡了,南北就在小?学校门?口的大树下面躺了一夜,脸上,头?发里全是土。等第二天,有人路过,见到了她,说:
  “哎呦,南北,怎么在这就睡了,叫章望生赶出来了是不是?”
  南北眯着?眼?,还有些虚晃,她听这话?跟叫鬼圪针扎了似的,破天荒地没吭声,没跟人吵。
  这人还在打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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