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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女郎走过“清院”,院中花草枯萎,侍女小厮皆已遣散,连锦月都嫁了人,离开了建业;还有那葡萄架,再没有了葡萄,没有了棚下乘凉卧榻而睡的青年。秦淮水寒,莫愁泣泪。罗令妤立在高楼上,立在城墙上。
她一会儿看到灯火辉煌达旦,夜夜通明;
一会儿看到白雪漫漫,天地清寂。
这是一个没有陆昀的世界。要么他去了边关,要么他已经死了。她不知道。
罗令妤只是、只是……她住在热闹的地方,她心里没有一日不想他。
有时候住在高宅大院,有时候走在阡陌小巷。她面上平静,心中杂草丛生,疯狂地想念一个人。记忆中已经不存在的、已经死了的人,应该慢慢忘掉,走出她的生活。可是他没有。她始终记得他,她过得越好,心口越是破着一个血淋淋的口子,口子越来越大,血越流越多。
心中的空洞,是外物无法弥补的。也许本来没有心会过得开心,有了心后却再次封印,总是苦一些。
……
早上未到寅时,天灰蒙蒙的,帷帐中,罗令妤从梦里跌了出来。她出了一层汗,哭了一夜哭得眼睛肿。拿手指梳理长发,女郎屈腿坐在梅花帐中抽泣,哭得太多,眼角早已经没有了泪意,干涩得难受。爱美如命的美人,知道以自己今日的状态,定然无法出门了。
罗令妤推开帐子,点燃了灯,趺坐到几案上,将自己昨夜原本想烧的陆昀写给她的信找了出来。青丝如绸披散,夏衣单薄,模糊透出她削肩细腰那样的好身段来。伏在案头的女郎,面容映出一点粉红色。信纸上沾了些残泪,她耐心地再读他的信。
不过是寻常问话,如话家常。
陆昀问她:“昨夜吃了什么,可曾吐。夜里睡的好不好,有没有起夜。心情好不好,有没有受气。”
“海棠花开的不太好,她们都不如你会照看。你搬过来养养花。”
“可曾有人欺你,给你气受?不可有害人心,但也不必委屈自己。若有人欺了你,寻陈王便好,他会照看你。”
信中还夹了一片北方的叶子,让她睹物思人。
他这个人,虽然误以为她怀孕了,才洋洋洒洒给她写这么多字。但是他温柔起来,又是真的好。看着信,便可以想到那人眼中的温意;便好像他与她贴面抵额,温情缱绻。
罗令妤唇悄悄翘起,读信又读的开心了起来,不复听了陆二郎梦后的彷徨难安。
原本不打算给陆昀回信,一心想着待她去了南阳,给他一个惊喜,当他面询问怀孕的事。罗令妤现在则想,陆二郎说不得已经解释清楚了,她对陆昀的疑问,他既不怪她,那也只是疑问。她当日与陆显说自己想去南阳,更多的缘故,还是想念陆昀吧。
她想她是真的喜欢这个人,他不在她梦中的时候,她连眼泪都掉不下来。
觉得哭给旁的郎君旁的人,怪没意思的。
女郎趴下,磨砚提笔,沉吟许久,墨汁落到纸上,如斑竹清泪般。眼底又有了泪意,罗令妤强忍下,思量许久后,也不过写下几个字:
“妾心念君,日日夜夜。
冬长夏短,纸不能言。”
当她提起笔的这一刻,她已经做了决定。她不要离开他,不要因为觉得他会死而放弃他。她挑过许多人想当自己的夫君,可她心里最喜欢的,也只有一个陆昀。她尚且在爱情最美的暧昧期,尚且在猜彼此的心,尚且在怕他不娶她……如何就肯放弃呢?
写下这几个字,女郎顿时一阵轻松。一晚上没睡好的她,这会儿将将有了些困意。
……
九月初,衡阳王被朝廷封了将军,前往颍川郡任命。
比较遗憾,刘慕没有帮陆显办成参军随军之事。
一是陆家始终不同意将嫡系两个郎君都送去战场。嫡系和旁系的血脉不同,陆家小四郎只是庶出,还没有长大。向来是儿子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左相陆茂,这一次都没有帮儿子。刘慕再活动,陆家不同意,刘慕也没办法;
二是罗令妤和陆显说,陆三郎那般聪慧,寻常的原因不足以让他送死。陆二郎若两次都梦到他死,第一次若是因为朝廷要他死,既然事情不会变化,那么焉不知第二次,同样是朝廷这里出了问题?若是朝廷出事,那陆二郎留在建业,比去南阳保护弟弟更好。
陆显……成功地被罗令妤说服了。
自有了表妹帮他出谋划策,他觉得自己的梦好像也不是那般无头绪了。
而在罗令妤的恳求下,陆显怀着别扭的心求助刘慕,让刘慕带他表妹一道离开。希望刘慕到颍川后,让人送表妹去南阳。毕竟颍川距离南阳,也并不远。陆显这样求的时候,心里几多别扭,因他原本并不愿衡阳王和表妹扯上关系。
刘慕随口答应。
刘慕答应得这么快,让陆二郎不由怀疑对方是不是还对他的表妹抱有不可言说的心思。陆二郎不得不硬着头皮明里暗里地提醒刘慕,不要打他表妹的主意,刘慕嗤之以鼻,不予理会。
各方缘故下,罗云婳含着泪送姐姐上了车,与姐姐挥手道别。
罗令妤坐上车,跟随刘慕,前往南阳。她即将见到陆昀。
这一切,本身就在改变了。
坐在车中的女郎喃声给自己鼓劲:“未必是没变化,只是变化不够大而已。这样还是有法子的。而且雪臣哥哥会比我的想法更好吧?”
“雪臣哥哥……我终于能见到你了。”第92章
罗家大娘子离开建业了,流民围车的计划却没有改变。罗令妤去南阳寻情人,罗云婳小娘子过完生辰后,就不再拘于宅院中;姐姐走后,她本就喜欢出门玩,更是放开了般和建业的女郎们玩耍。
小娘子美貌活泼,善良单纯,本性还带份难言的彪悍,颇结识了好几个手帕交。
但罗云婳也不是只有混玩,她也会跟着周子波周郎做些善事,接济贫民,去寒门学院帮忙做事。这一次,罗云婳再一次出门时,身后却跟上了一个小尾巴——陆家小她一岁的四郎陆昶。
自从小表姐不肯乖乖待在陆家后,陆昶小郎君就分外寂寞。他很喜欢和小表姐玩,家里又只有这么一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同龄人。他连选择都没有。罗云婳要出门,陆昶又是央求又是许条件,才搭上了罗云婳的车。
牛车在上山的半道上被堵了。
看起来有几十个人的流民包围了他们的车,护从当即紧张无比地疏散人群。车中小娘子和小郎君小小拉开帘子,小脸在流民面前一闪而过。流民一愣,没想到车中主人是小孩子。他们发愣时,罗云婳已经一本正经地脆声吩咐护从把他们带出来的、原本打算去捐给寺中的米粮取出来发下去。
车门大开,罗云婳俏盈盈站立,手叉腰。貌美的小娘子脚踩银靴,腰间挎一把金色小弩,她气势很足地挥手:“别抢别抢,都有都有!”
陆昶小郎君也爬起来跟着帮忙,但是探头,就被下面乌泱泱的挤过来的人群吓得胆怯:“……人好多……”
白花花的米粒从指间散出,粒粒分明,观之尽是上等好米。江南鱼米之乡,然士族瓜分土地,寻常百姓只见过这样的米,又哪里吃过?更何况这些流民虽然被人蛊惑目的不纯,其间还有几个细作混着,但大体上,他们的流民身份不假。两个小孩子只是展示了一下这样的米,流民们就扑过去抢米了。
罗云婳眉眼笑弯,和作出一副小君子模样的表弟分发粮食。
乱哄哄中,他们不知道山路左边斜上去的山壁向上六七丈,有一块突出来的山石。一个玄衣劲袍的少年郎盘腿坐在山石上,不再打扮得如同叫花子的少年郎,面容洗净后,他白净清秀,目似子夜。只有一副无甚表情的、骨子里自带的冷冽气势,能将他和当初那个小乞联系到一起。
少年郎面无表情地看着下面的哄抢场面,看到小美人笑容满满,旁边的小郎君颇有君子之范。两个小孩子不紧不慢,配合不错。本来流民要攻车,竟被扭转成这样的真的抢粮食的场面。
少年郎搭起弩,他手中的这张弩造型简单,却可以三箭并发。少年郎有力的指节搭在弩机上,瞄准方向,将弓对准下方流民之间的空缺地方。他不打算杀人,只是威慑而已。少年一动不动地盯着下方,手指上的力道加重,眼看弩弓就要发出……
下方停在山道上的牛车里,趁着流民和护从抢粮食的功夫,原本笑眯眯的罗云婳突然后退,飞快地关上了车门。她动作快,下面的流民目标又在粮食上,根本没注意到车中情况。而一关上门,罗云婳就收了脸上的笑,拉拽住脸上写满懵懂表情的小四郎,焦急道:“怎么办怎么办,我们遇到坏人了!”
陆昶:“啊?!”
罗云婳虽然善良,但是大约是她常年看多了姐姐的行径,她不傻。当坏人出现时,她很容易能分辨出来。罗云婳不理会傻乎乎的表弟,她黑葡萄一眼乌溜溜的眼珠子在车壁四方一转,就拖着陆昶,二人合力推开车子后面的窗子。后方窗子只为透气,极为狭小,幸好这两个都是小孩子,骨架小身子矮,互相帮助着,把窗子敲大些,也能蹑手蹑脚地逃出这里。
罗云婳拉着陆昶,从车中跳下去,一股脑往后方的山道上拼命跑。
上方原本专注瞄着流民的持弩少年眉峰一跳,如展翅一般扬起,弧度漂亮若飞,洒着一层日头金光。他微微一愣后,就快速收弩跳起。一上一下,下方两个小孩子在山道上跑,比他们高几丈的山壁丛林间,少年黑色的身影也忽隐忽现。
下方的流民中的细作发现了不对劲,一回头,立刻大声喊:“他们跑了!剥削我们的人跑了,大家快追!”
粮食本就不多,此时已经没剩多少。流民们想起陆家的表小姐欺负救他们的陈娘子陈绣,一下子怒火中烧,个个用腿绑、袖子藏好米后,就往那两个小孩子逃的方向追去。一个个大声吼着:“别跑!你们就是心虚!我们要个说法——”
气喘吁吁地和小表姐比赛跑步的小四郎嘶声:“他们到底为什么追我们啊?是不是你在外面惹了祸啊?我都说让你不要老出门了,你看果然遇上坏人。”
罗云婳扭头一看身后追来的大军,小脸煞白,却强硬反驳:“哼,你才惹祸呢。我没有!”
在流民看来,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腿短脚短,应该三两步就被他们大人追上才是。但是没有,让他们意外的是,这两个小孩子腿虽短,人却能跑。他们已追得气喘吁吁,两个小孩子跑速一点不减。尤其是那个蹦蹦跳跳的小娘子。
罗云婳素来比较活泼。她姐姐活泼在性情上,她活泼在体力上。虽然姐姐常关着她不让她出门玩,但是罗云婳小娘子背着姐姐上蹿下跳、爬树摸鱼的时候并不少。后面人追得满头大汗,小娘子还跑得气定神闲,还有余力回头看。
陆昶则是一开始还能跟上表姐,后来表姐大步流星,他的体力渐渐不支,开始喘起了粗气。
陆昶小胸脯起伏,被表姐拉着的手里全是汗,脚步沉重,他慢慢落后。陆昶惨声:“婳儿表姐,我跑不动了……”
说话间,他慌慌张张中,被脚下的石头一绊。小郎君被绊倒在地,吃了一嘴土,额头上还被石头磕了一下,当即流了血。罗云婳回头一看,微愣,连忙跑了回来拽他。罗云婳:“哎呀你快起来,他们追上来了……”
陆昶慌张无比。陆家对郎君们的保护极好,小四郎从小就没见过这么可怕的事情。如果不出意外,日后他长大了,就该是自己二哥那般单纯淡然的性子。眼下陆昶小郎君被表姐搀扶起来后,双股站站,而一扭头,后方千军万马已奔到眼前。
他吓得眼中当即含了泪,推罗云婳:“你走、你快走!他们不敢伤害我的。”
罗云婳自然讲义气,不肯抛弃他。
只是短暂一瞬争执,流民们已经追了上来。这群大人围着两个吓傻了的小孩子,一边喘着浊气,一边嘿嘿笑:“跑啊?两个小兔崽子不是很能跑么?怎么不直接跑到山顶上去啊?”
罗云婳小脸仰起,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哥哥……”
“啪!”
一巴掌就要挥下,打人的流民骂道:“谁是你哥哥……啊!”
他发出一声惨叫,因为自己要拍下去的手,被一只凭空里飞来的箭刺中。那只箭直接刺穿他的掌心,这个流民手一下子渗出血,惨叫着倒在地上抱着自己的手,一边嚎哭一边打滚。此人声音凄厉:“我的手!我的手……救命啊,救命!”
“谁?是谁?!”流民们见同伴遇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