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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夜雨淋漓,她在身侧。
不知为何,当日还能面无表情的少年此时却心绪翻沸,他屈起指节,半晌都忘了要将空空的茶碗放下。
一桌消夜被人端上来,两人坐在一处,却半晌都没有说话。
屏风后的那两人已经走了,料峭春寒吹着商绒的后背,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折竹抬眼,见她鼻尖发红,便无声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来拢到她的身上。
“转过来。”
他的嗓音清冽悦耳。
商绒僵直着身体转向他,任由他替自己系披风的带子,少年的气息这样近,带有几分茶叶的清香,她还是没忍住抬头看他。
他的眼睛,他的面庞,始终这样干干净净,如同冬日里积雪的竹枝般清傲又漂亮。
如此相近的气息相拂间,也不知她与他是否不约而同的想起底下那对男女也是这般接近,然后……
折竹半垂眼帘,视线却不经意落在她的唇瓣。
他想起自己喂给她梅子吃时,柔软的触感。
忽然间,
商绒一下握住他的手,肤色暗淡的面具遮挡了她发烫的脸,唯有一双水盈盈的眼睛不知所措般的凝视他。
手指冰凉的温度两相触碰,犹如被火焰燎过似的,他松开她的系带,她也同时松了他的手。
梦石从玉莺楼里出来时,身上全是脂粉酒水的味道,他在楼上一坐下来,先喝了一碗热茶暖身,随即便对少年道:“我在里头打听过了,那造相堂的堂主如今并不在楼中。”
“不在?”
折竹落在炭火盆里的目光终于移向梦石。
“听说他昨夜就离开蜀青城了,”梦石执起筷子来看准了脆皮烧肉便夹来一筷子吃了,才又说,“至于他去了哪儿我就不好再问了,此事,还是要公子你自己找他手底下的人问清楚。”
“今日你若真去了也是要白跑一趟的……”梦石说着抬起头,话音却顷刻止住,他的目光在对面的那一双少年少女之间来回,总觉得他们之间似乎有些怪异,他便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商绒不说话,低头吃肉。
折竹也不说话,半垂的眼睫在眼睑下投了片冷淡的影。
回到客栈已是子时,临街的窗外雨势更急,熄了灯火的房内一片幽幽暗暗,商绒听不到少年的一点儿声音,她偷偷地望下床沿,满目漆黑使她根本看不见他的身影,但她知道,他就在这里。
很近很近。
夜愈深,她烧沸的心绪逐渐被雨声缠裹着慢慢蜿蜒入梦,却不知梦外的少年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十七护法。”
漆黑的房内,一人声音压得极低。
少年不紧不慢地用火折子点燃一盏灯,灯火照见那人风尘仆仆,不修边幅的模样。
是姜缨。
“妙善道士的事,这么快就有眉目了?”
折竹看向他。
“并未,如今属下只知,妙善是九清教道士,师从天机山,二十年前他在江湖中凭借一身天机功法也确实声名极盛,只是十六年前他忽然就销声匿迹了。”
姜缨恭敬地答道。
天机山。
湿冷的雨夜,偶尔的闪电亮起,照在少年单薄的衣袂,那冷冷的光影落在他的脸上,他神情寡淡,并未显露丝毫波澜。
“属下此次赶回来,是得了栉风楼中的消息,事关明月公主,属下以为应该先将消息告知您。”
姜缨不敢多打量他,又接着道。
乍听“明月公主”四字,少年果然神色微动:
“说。”
“楼主已查明与十一护法勾结刺杀明月公主的,是信陵侯薛重的儿子薛浓玉,薛浓玉有一个长姐薛淡霜曾因毒害明月公主而被皇帝赐死,薛浓玉与其长姐一母同胞,是为双生,他心中藏恨,又知栉风楼绝不插手皇家事的规矩,便自己寻了江湖门路,将十一护法当做了南州刺杀一事的踏脚石。”
薛淡霜这个名字,折竹并非是第一次听,商绒口中那位对她很好的姐姐,又怎会背上毒杀她的罪名?
这其中的隐情,怕是只有商绒最为清楚。
“楼主将这消息透露给朝廷了?”
折竹临着灯,漫不经心地问他。
“是,凌霄卫的千户贺星锦还在搜寻明月公主下落,楼主将这消息透露给了他,只怕薛家就要满门尽丧了。”
姜缨说着,他忽然垂下头去,拱手又道:“十七护法,凡是沾惹明月公主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楼主也一再提醒楼中人不可再插手此事,护法,若是明月公主在您身边的事被朝廷或被楼主发现,到时您又该如何自处?”
“十七护法……”
姜缨见少年冷淡的一双眸子瞥他,他勉强忍下后脊骨的寒意,屈膝跪下,“您是栉风楼的护法,您在楼中三年,属下跟着您三年,因为您,属下才没有重归血池,命丧黄泉,故而属下不能看着您耽于情爱,尤其,她是明月公主!”
“十七护法,您喜欢她是不会有结果的!即便有,那也是恶果!”
姜缨此前还以为这少年心中还有一番盘算,所以无论胭脂还是其它,都不过是这少年用来哄骗那位明月公主的手段。
可今夜,他在楼下看见了。
十七护法为她披衣,给她夹菜,还总是盯着她看。
姜缨也有过一些红粉知己,但他从来不敢长久,作为杀手,他若耽于情爱,最终杀死他的,必会是情爱。
正如死去的十一护法一般。
他不能看着这少年在懵懂之际便无知无觉为一人走入深渊泥潭。
雨声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乱糟糟地洒了一窗,衣袍霜白的少年静立灯前,半晌,他后知后觉地轻抬起眼帘。
他的嗓音犹如裹着雨雾般,又轻又茫然:
“喜欢?”
第40章 春雨夜
春雨潮湿; 满耳淋漓。
房内一盏灯火闪烁,映照少年神情奇怪的一张面容。姜缨也不知自己究竟等了多久,才听见他的声音:
“你若敢将此事透露给楼主;”
那少年乌黑的眸子淡薄又无情; “姜缨,我一定杀了你。”
姜缨只是被他这样一瞥,便觉寒意彻骨,他已跟在这少年身侧三年,此前从无任何人任何事能教他生出半点怜悯。
无法感知疼痛的少年; 对他人狠,对自己更狠。
姜缨从不怀疑这少年的冷漠与残忍。
即便十一护法也曾与他共事; 他也能毫不犹豫地将其杀死。
“十七护法待姜缨恩重; 护法交代之事,姜缨绝不敢违逆护法之意,”姜缨低下头去; 拱手道; “姜缨只是不忍护法您泥足深陷……护法; 即便楼主待你再宽和; 您也终归是要回栉风楼的。”
“你不是与我说过; 有三两个红颜知己是人间至幸吗?”
少年毫不在意滴落在手背的蜡痕; 他缓步走到姜缨身前; 低睨他; “我不要三两个; 一个就好了。”
姜缨抬起头:“十七护法; 可她是明月公主。”
“我知道啊;”
少年满不在乎; 奇怪地审视他; “那又如何?我高兴带着她。”
“难道您回栉风楼也带着她?”
姜缨只觉自己额头的冷汗在往下淌,他也不敢轻易伸手去擦。
少年听了,微垂着眼帘,似乎认真地想了想,才轻轻摇头,说:“栉风楼不好,我都不喜欢的地方,她也一定不喜欢。”
“不用你管,”
他没什么耐心地皱了一下眉,“我有地方藏她。”
姜缨一时无言,他心知这大抵便是三两个红颜知己与一个红颜知己的区别,他有三两个,便不会为了其中任何一人而轻易交付自己的真心。
但这少年不一样,他只要一个,所以他这颗方才开了情窍的,干净又热烈的真心,也必会认认真真地交给一个人。
“那她呢?”
姜缨又问道,“十七护法,您喜欢她,那她喜欢您吗?”
“您想一直将她藏在身边,那您可知,她愿意吗?她一个自小锦衣玉食的公主,愿意陪您血雨腥风,愿意嫁给您,做您的妻子吗?”
嫁给你,做你的妻子。
少年不知为何,揉捻着他这后半句话,浓密纤长的眼睫微微抖动。
“姜缨,”
他的声线仍旧冷静,“我有很多钱。”
无论是妆粉衣裙,金玉首饰,任何吃的玩儿的,他都能买得起。
“杏南药铺的那两个人你给我盯紧,蜀青造相堂是天伏门产业的事,你也可以传信楼中,其他的,你最好一个字都不要说。”
少年神情冷冽,言语间无形的压迫逼得姜缨后背冷汗涔涔,他吞咽一口唾沫,心中叹了口气,到底也不敢再劝了,只道:“无论如何,还请护法相信,姜缨此生,绝不会背叛您。”
夜雨更重,乱人心绪。
少年立在清冷无人的廊上,在半开的窗外接了满手潮湿的雨水,一盏孤灯照着他霜雪般的衣袂,修长白皙的指上尽是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迎面是湿寒的风,可他微敛双眸,冷雨打檐的脆声不断,他静默地听了会儿,又盯着自己湿润的手掌看。
他浑身几乎冷透,如一道风般悄无声息地进了一间房内,也不管被雨丝浸湿的衣袖便在地铺躺下。
正是夜浓的时候,房内漆黑到他一点儿也看不清床上那个姑娘的身影,可他还是盯着看。
“十七护法,您喜欢她,那她喜欢您吗?”
不自禁,耳畔又添这道声音。
“她愿意嫁给您,做您的妻子吗?”
妻子。
什么是妻子。
他不是没见过世间的夫妻,若是细细回想起来,他似乎也杀过夫妻。
喜欢,就要做夫妻吗?
他的脑子里似乎很多年都没有像今夜这般混乱过,像是一团怎么也理不清的乱麻,他在被子里翻来覆去,不知何时才倦极合眼。
下了整夜的雨到天明十分也仍未停,清晨的天色也因此而晦暗许多,商绒从睡梦中醒来,最先去看床下的少年。
本该盖在他身上的被子已成了一团压在他肩背底下,冷淡的光线照在他熟睡的面容,他的睫毛乌黑又漂亮。
商绒趴在床沿,也不知为什么,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她甚至回想过自己在玉京皇宫中时,也见过皇伯父的几位皇子,在宫宴上,不少大臣也曾携亲眷而来。
她见过的人中,没有一个比他好看。
商绒动作极轻地起身,穿上鞋子才在他身边蹲下来,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去拽他的被子,便见他忽然睁开眼睛。
少年眉眼间仍带着未醒透的惺忪睡意,猝不及防对上她的眼睛。
“折竹。”
略有些青灰的光线里,她的面颊白皙又明净。
“做什么?”
他揉了揉眼睛,嗓音有些哑。
“你去床上睡吧。”
商绒看他薄薄的眼皮都揉得泛起薄红,她抓住他的手腕,对他说。
她手指温热的触碰,令他微垂眼睛盯住她的手,大约是因为他仍旧困倦,又或许还因为些别的什么,反正他也不知道,
他轻轻地“哦”了一声,然后就乖乖起身往床上一躺。
春雨仍在檐外连绵不断,少年的心事也仿佛被雨水浸润得湿漉漉的,他的脸颊抵在软枕上,静默地听着那个姑娘换衣裳洗漱的声音。
昏昏欲睡。
“我们今日要走吗?”
他忽然又听见她的声音,于是垂下去的眼帘又半抬起来。
“不走。”
他懒懒地回。
隔了片刻,又添一句:“等我睡醒,若雨停,我们就去玩儿。”
商绒闻声,回过头来,却见床榻上的少年已经闭起眼睛,她抿起嘴唇,去取了盒子来自己粘面具。
客栈门外雨雾朦胧,商绒与梦石坐在一块儿用早饭,灌汤包小小的,里头的热汤很烫,梦石被烫了嘴便提醒起她:“簌簌,小心烫。”
“嗯。”
商绒应了一声,小口地咬开薄薄的外皮,热汤淌出来,又香又浓。
“簌簌,”梦石一边吃,一边问她,“昨夜你们到底是怎么了?两个人话也不怎么说,是不是闹别扭了?”
他仍旧惦记着昨夜里他们两个之间的异样。
“……没有,”
原本已经刻意忽视掉的某些东西又在脑海里晃啊晃,商绒一下变得极为不自然,她嗫喏着说,“梦石叔叔,我和折竹什么事也没有。”
“没有啊?”
梦石看着她,笑着说,“没有就好。”
到底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梦石觉得自己也不好再继续深问。
用过早饭后,梦石便撑伞出去给折竹买金疮药,而商绒则在自己房中默道经,窗外雾浓,下雨的时候也看不出天色变化。
商绒停了笔,盯着墨痕未干的宣纸。
折竹他醒了吗?
她忍不住想。
起身出去,商绒才走到折竹房门前,正巧里头才替折竹换了新伤药的梦石开了门,他抬头看见她,便笑着说:“簌簌,我看午饭就叫人送上来我们一块儿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