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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雷了。
张行简会怕。
她向张行简看去一眼,他跌跪在地,唇角噙血,脸白如纸。
后背被谁猛烈一踹,本就受伤的心肺重重一痛,沈青梧张口吐出血。
石碎飞屑,她与倒塌的石桥一同向湍急水流中摔下去。
……
夜色深重得看不清,沈青梧仰望着天上的雷。
……
似乎每每她心软,想和张行简在一起,都有雷声提醒她。
雷声提醒她,你违背誓言。
你不能和张行简在一起,你要和他在一起的话……你要付出代价。
……
张月鹿……
……
沈青梧很多时候,都很羡慕张行简。
不是羡慕他出身好,不是羡慕他自小得到无数人的关注,长大后又如此优秀,如此得天独厚。
她羡慕张行简的“聪明”。
他好像一直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在讨厌什么,喜欢什么,他要做什么,他要走向什么样的路。他做的每一个决定,他好像都能为之做好准备。
无论胜负,他都看得十分清晰。
当他放弃一个人,他知道他在放弃什么。当他喜欢一个人,他知道他在喜欢什么。当他想和一个人重归于好,他又知道他会为此付出什么。
人与人相交的每一条脉络,两人相处的每一种走向,他说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这种水平,他称之为“清醒”。
沈青梧却称之为“聪明”。
……
沈青梧还羡慕张行简的“中庸”。
不求手段激烈,不求非生即死,不求一头撞上南墙。
他是包容而平和的冷月。
你从他身上很少能看到剧烈的情绪变化,他擅长隐忍,喜欢观察,从来不愿将两人关系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
他永远用更和气的、让人能理解的那种手段来哄人求人,他不相信什么誓言,所谓“天打雷劈”,也不过是沈青梧逼着他承认。
发过的誓,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都可以换种方式接受,再来说服她。
可是沈青梧不行。
固执得要死,一条路走到黑,不理会别人的劝诫,身上都是些惹人讨厌的怪毛病。
沈青梧真的相信十六岁时发过的誓,也真的想一辈子遵守誓言。
她若要违背誓言——
她真的会等着自己遍体鳞伤的下场。
……
最近,沈青梧常想,博容说的对。
沈青梧和博容也许是一类人,会一直受一个誓言的折磨。
太阳会灼烧自己,余烬在烈日下一点点消无;那么那棵长在悬崖上、长年累月不受人关注的梧桐树,突然有一天,发现身边多了很多人……
沈青梧若想违背誓言,又会赢来什么样的结局呢?
……
真的很向往月亮啊。
向往他的温和,冷静,冷淡,变通。
……
情与爱与欲,到底是什么呢?
……
“噗通”。
她落水之时,一个人从上追下,毫无犹豫地跳下水。
天雷过后,雨水终于噼里啪啦地落下了。
作者有话说:
? 第 85 章
“咚。”
沈青梧跌入涨潮旋涡; 被向下快速卷去。
她眼前,被密布的黑夜涌动; 以及水声喧嚣笼罩。还有——
张行简跳下了水; 向她追来。
她被旋涡拉扯,伤痛发作,心肺剧痛,手中握着的刀柄也松开。水流声在耳边哗哗如雨; 整个人被水潮卷向不知名的下游时; 沈青梧清楚地看到张行简破水而入的一幕。
衣袍散开; 乌发如藻; 他义无反顾地跳下来,被水裹挟,努力在黑暗中试图寻找她。
细小的泡沫沾在他乌睫上; 像一滴泪。
沈青梧长久而沉默地看着那落后一步的来自上方的张行简。
此时此刻; 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执意,看到了他被磋磨的狼狈。
雷电照在水面上,在张行简身后劈出一道又一道的雪白寒光。每一道寒光; 都让他额上抽、搐的青筋明显无比。
他很痛。
不知道他和她身上的痛; 哪个更折磨些。
张行简看到了被旋涡卷着的沈青梧,他向她游来; 向她伸出手。
电光与黑夜交映; 雨水与湍流混融,沈青梧看着这只素白的手。
时光轮流。
沈青梧在他眼中; 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天龙二十四年; 那个跟着张行简跳下悬崖、跳入崖下河水中的沈青梧。
那时的沈青梧; 不懂情不懂爱; 只拼命地要得到能让自己快乐的那一个人。
她曾绝不允许张行简脱离自己的掌控。
而今; 跳下河水、向她游来的张行简,和当初的沈青梧何其像?
隔着水流,两两相望。
她千方百计地要得到他。
正如他此时千方百计地要追上她。
水流滚滚,雷电交映,岸上的战争远离他们。水中那被卷着向下的沈青梧,看到张行简眼中的赤红,看到他的执着。
沈青梧缓缓的,颤巍巍的,伸出了手。
水流卷着他们,正如万事万物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你们若在一起,天地不容。
张家会如何看待,沈青梧性格如何适应,帝姬如何看待,大周分裂怎么办,战争再起怎么办……
可是天地不容的感情,如此动人。
人如浮萍,被抛至逆流中。
可人不是浮萍。
沈青梧沉静地看着那个张行简在水流的裹挟下,离她时远时近。她静静地看着,伤痛与疲惫让她闭上眼。
她脑海中,浮现逆流如洪,天地大寂。沈青梧在悬崖下的激流中,握住了张行简的手。
此时此刻,沈青梧闭着眼,手向外探出——
张月鹿……
追上我。
……
雨声沙沙,像山间潺潺不息的溪流。
很多次军马夜宿山间野林,沈青梧都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但这一次,沙沙雨声安静潮润,没有战争的紧迫感,没有敌人威胁的催促,沈青梧在醒来时,周身甚至有一种舒适的慵懒感。
沈青梧睁开眼。
睁开眼后,她立刻判断出果然在山间。
她如今在不知名山间的一个不知名木屋中,看这屋子简陋的布置,应当是雨季来临前猎人临时住的地方。而今雨季到来,猎人许久不上山。
沈青梧慢慢扶着墙坐起。
一层虎皮褥子带着潮意,盖在她身上。她低头往褥子里看一眼,衣服是干的。
伤口闷闷的,疼得却不厉害,心口还有一种冰凉之意。沈青梧拉扯开自己的领口,看到系着红绳的玉佩悬在心房处,而整片伤,已经被人重新包扎。
她感受到的凉意,恐怕是药膏。
木屋格外静,只听到雨声滴答敲在屋檐上。
沈青梧拥着褥子,靠墙而坐,她看向屋中的另一个人——
张行简长发半束,一身素衣。木屋有唯一的一道小窗,他正坐在那窗下写字。
他侧脸写字,人如美玉,如雪拥之。
沈青梧的醒来动作,好像完全没有影响到他,他依然写字不住,但是沈青梧莫名地知道,他清楚自己醒来了。
沈青梧不吭气,看着他的侧脸。
初初醒来,她周身累极,脑子迟钝,什么都不去想。
也许是想清楚了一些事,也许是放下了一些事,她如今只觉得安然。
在沈青梧发呆中,她听到张行简侧对着她的声音:
“杨肃依然落到了我手中。”
沈青梧睫毛颤一下,涣散的目光聚中。
她听着张行简声音温润得十分冷淡:
“但你不必担心。是我的死士们先于官兵、军队找到他。我的人看着他,不让他乱走,我的人是我的私兵,只要杨肃不做我忍耐不了的事,我都会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关他关到局势稳妥,再放他出来——以他的智力,几乎没可能做出我忍耐不了的事。
“你可以放心。”
沈青梧用褥子抱紧自己身子,山间有点冷啊。
张行简道:
“我写这封信,是要杨肃告诉我你们的传递讯号,我要与帝姬对话。我告诉过你,我需要筹码来应对帝姬,这不是谎言。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与你重逢后,我没有欺骗过你一次。
“我说的全是真的……被你掳出城,不是我的计划;想进城给你找大夫治病,是真的关心你的身体,不是想利用你做什么;我说我想四处看看,再决定如何与帝姬谈判,也是真的;我说我封了所有信息流动的口,我联系不到我的人,你们联系不到你们的人,全是真的。
“沈青梧,是你让我去当铺,让我与我的人马开始联络。是你和杨肃一直背着我,提防我,我稍微靠近一下,你们便觉得我别有用心。我不去探听你们的计划,我不对你们整日的密语发表意见……是因为我知道你们不希望我听到。
“可我确实不是傻子。我确实能根据你们的所有动向,推算出你们的目的。要找大夫的人,是我。但整日去查大夫们动向的人,是你和杨肃。关心你身体的人,是我。觉得我包藏祸心的人,是你们。
“我一直等着你们什么时候和我商量商量。我不能主动,不能主动说我知道你们要做什么——因为我并不信任帝姬,我不知道你二人有没有被帝姬安插了什么新的任务,我是大周宰相,我不能因为喜爱你,就放弃所有担子,所有责任,把所有事情一股脑告诉你们。
“我相信你和杨肃没什么坏心眼,可我不相信李令歌。刺杀少帝是她的决定,少帝死了,她一定会发动战争,趁着大周最虚弱的时候,窃取王权。但是我不了解这样的李令歌,会对天下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我必须阻止她的疯狂……起码在现在,我需要阻止。
“你将我掳出东京,我心中想的,正是我与你和杨肃说的话。我会帮你们渡河,让你们将我的话给帝姬,告诉她,我们需要谈判。若说我真有什么心思,那就是——我当时想死皮赖脸地赖着你。”
他侧过脸,向那靠墙而坐的娘子微微一笑。
笑容很淡,很凉。
张行简轻声:“我想跟着你一起走,我想看看李令歌治理之下的州郡,比起少帝胡作非为的治理,有何不同。我想看看她是表面功夫,还是当真支撑得起她的野心。
“我想听听百姓们真实的评价。坐于朝堂的我,耳目闭塞,并不了解百姓真正的诉求。我想趁这段时间,四处看看。我还想和你一起看——如果当时你们没有其他心思,带着我渡河,到了益州,我就会和李令歌谈条件。
“我会要走你几个月,让你陪着我,或者监视我。几个月时间,足够我看清很多东西,也足够让我追到你,或彻底追不到你。
“所以我是一定要封锁少帝生死的消息的。外界不知道那皇帝是生是死,李令歌得不到你们的消息,便也不敢轻易出兵攻打大周。对了,我与你和杨肃在一起,但是在我联系上我的当铺后,我已经开始让人捉拿这次刺杀少帝、进入东京的所有逆贼了。
“先关着吧。如果最后帝姬赢了,他们当然全都无恙;如果帝姬是一个和李明书差不多的人,我不会让这种女人登上皇位,我宁可背负骂名,从皇室中重新挑选一个不知会如何的傀儡。
“权臣把持朝政不是什么好事,想千古留名还是背负霍乱朝纲的骂名,李令歌想选择好的那一个,我也一样。但若是不得已……成为佞臣也无妨。
“沈青梧,我不向着李明书,也不向着李令歌。我想为百姓考虑考虑,我想尽可能地在上层野心蓬勃血流成河的时候,尽量避免天下人的损失。
“如今,世人大都知道年少的皇帝昏庸无能,那位帝姬看着好像不错,并不是之前声名狼藉的流言传出来的那样。但是他们并不清楚帝姬的真实野心——如果他们知道,必然又会讨伐,这还是一场战争。
“我全都想避免。我想和帝姬进行的谈判,不光是看她是否有能力、是否能理解天下人,若是她还不错,那我愿意帮她过渡这段最麻烦的时光……这本应是我和帝姬的事,你与杨肃两个军人,只执行命令罢了,何必知道?”
张行简又说:“石桥之所以有人埋伏,也是因为我发现我制止不了你和杨肃,我发现你和杨肃没有和我开诚布公的意思。朝堂上需要交代,我放下他们离开东京,我得有借口,得有原因;日后与朝臣们谈判,与帝姬谈判,我手中都得有筹码。
“光凭一张嘴,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张行简偏过脸。
因为下雨,外面的天光是阴暗熹微的。
熹微的光落在他眉宇间,他如山水清透,又透着很多凉淡。
张行简眼睛看着她:“沈青梧,我说清楚了吗?”
沈青梧垂下眼。
沈青梧道:“当你开口时,你说的话,从来都能让人听懂。”
张行简问:“那你相信吗?”
沈青梧点头。
张行简笑了一笑。
他的笑意很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