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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连一只手都不曾给她,只垂着眼眸,嘴角噙着叫她看不懂的笑。
她好似一脚踩空,原本如何被欺辱,被肆意玩弄,都不及眼下这般让她再无底气。
她错了……她现在再去求求他,说她绝不再骗他了,他还会救她吗?
洛棠没等到谢凤池的挽留,却等到了不远处圣上的勃然怒吼——
“赵晟,滚过来!”
上一次龙颜大怒还是从江南的雪灾中探出贪腐案的苗头,赵晟闻声腿一软,还没叫那个骗了她数次的女人遭殃,自己先懵了半截。
他跌跌爬爬地滚过去,被圣上几乎抑制不住怒火,将禁军呈上来的衣服扔到脸上。
“残害手足,本事见长啊!”
那衣服未干,上面还留着水渍,正是禁军在搜查营帐时发现的。
六皇子遇刺时,周边有水渍,水中带着花香,巧的是大皇子屋里有换下来的衣裳,衣裳上有同样的香花水渍。
“父王,冤枉!”赵晟被当头棒喝,立刻想到衣服上的水明明是谢凤池手下那侍卫弄得,马上反驳,
“是安宁侯!安宁侯的人……”
圣上忍无可忍,一脚狠狠将这个儿子踹倒下去,身旁内宦赶忙拦住,哀叹求圣上仔细自己的身子。
可他如何能忍?
还如此不死心口口声声咬着安宁侯安宁侯,除了这个就找不出旁的来顶包了吗!
一个江南贪腐案的设计还不够,这次竟是连着手足也要一起残害!
他如此震怒,反倒是谢凤池更为平静,直言此事确实还可细查,给赵晟求了情,也算抬了抬宗室的颜面,不至于闹得太难看。
天子的脸色始终难看。
他看了眼神色清明的谢凤池,突然觉得谢长昭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个智多近妖的儿子?
而且谢凤池今日这般不懂事,说话也不下跪?
他不悦,便命令谢凤池将那女子重新带过来让他看看,总不能谢长昭身边的人都叫他不顺眼吧?
洛棠原本松下的情绪重新绷紧。
这次好似真的躲不过了,圣上发话,别说是已经对她毫无怜悯的谢凤池,哪怕崔绍想护她,也得丢掉半条命吧。
谢凤池沉默片刻,看了眼似乎已经懵掉的洛棠。
她卑劣卑微,何曾见过这种场面,一双明艳的杏目早已失了神。
“回陛下,小娘身份粗鄙,未见过今日场面,已失了仪态,为不惊扰圣驾,恕臣难从命。”
垂着头的洛棠一怔。
圣上冷哼一声,左右他也不是真的想看,他就是今日气足了,得往外发。
他便当着众人的面狠狠骂了谢凤池一通,罚他回京后去宗庙里跪上三天。
洛棠看着谢凤池额头的伤,看他半面血,看他垂眸恭敬地谢恩,不知怎的,心像被割了块似的,疼倒是其次,那种伤口被凉风刮过,战栗又割裂的感觉叫她一片混乱。
她不知道这又是不是谢凤池故意的算计,若真是,那也太冒险了。
确实让她短暂地生出了愧疚,生出了恍然难安,他像个疯子,将他们两个人的安危和心思都串在一处,要生同生,要死同死。
他已经,疯成这样了吗?
作者有话说:
是谁的火葬场要来了我不说
第六十一章
“小娘便在此好生歇息; 有什么要求托院内下人同老奴说一声便好。”
再回春老院,旁的下人不明情况,杜管家却不知得了什么令,恭恭敬敬地请小娘好好休息; 转身却便安排人将院落从里到外看护得密不透风。
洛棠苍白着脸叫住杜管家:“侯爷呢?”
杜管家的脸色有一瞬间僵硬; 却还是端着笑; 恭敬回道:“侯爷进宗庙了,怕是要三日后才能回来。”
说完; 似是心中实在不悦,但也不好当着洛棠的面发作,拜了拜; 转身离开。
洛棠脸上怔忪尽退; 浮出抹迟疑。
谢凤池竟真的为了保她,领了罚去跪宗庙?
当时情况危急,她没想通为何谢凤池不顺水推舟把她献出去; 反而要自己担着,如今……她还是没想通,亦或是不敢想。
难道谢凤池真没打算将自己送走?
这种坚定; 叫人欢喜,她不是没想过;
只是相较于怀疑谢凤池只是觉得时机不对; 后者更可信。
或许当时将自己身份抖出,他先前没来及铺垫,场面也容不得解释,对他自身也无益。
她一直是这么想的; 从知道谢凤池的真实面目后她便一直在猜; 对方究竟准备对自己施展如何手段; 何时实施,可大半年过去,如今他又跪在宗庙里,离天家那么近,仍不是合适的时机吗?
遭过罪的人,会时时刻刻谨记着自己受过的苦,美梦天真自是快乐,可心底里始终会患得患失,她清楚自己的身份。
夜里,洛棠睡得迷迷糊糊,蓦然听到声撕心裂肺的叫唤,整个人一惊,后知后觉这是在侯府,不是什么十八层地狱。
可那惨叫清晰可闻,实实在在的好像就在身旁。
洛棠不敢出去看,屏着呼吸,一个人在寒凉的秋夜,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谢凤池在府里又弄了什么吓人的东西……
可谢凤池不回来,她自然也出不去看不见,只能趁着下人来送饭的时候偷偷问上两句。
“隔壁那个啊,是个犯错的奴才。”
洛棠一怔,勉强笑道:“侯爷宅心仁厚,这是犯了多大的错……而且犯错了怎还住在隔壁?”
被拨来照顾洛棠的都是新人,闻言也笑了:“好似是偷了侯爷的什么,小的也不清楚,只知道侯爷命人打断了他的腿,拘在院里也不让瞧大夫,那腿接不上,估计经常夜里犯疼吧。”
如今正值寒秋,肢节若是断裂自然会疼,可洛棠听闻昨夜那声音,总觉得不至于那般疼。
又到晚上,洛棠终于鼓起勇气去看那哀嚎的人。
透过墙壁上的窗洞,她探头探脑,见到隔壁院中有个浑身皮肉伤,半身泡在缸里的人。
“程四郎,今儿哥几个再来给你清清伤口啊。”
家将们扛着袋不知何物走过去,抖开袋子,才看到白花花的盐洒进缸里。
程四郎被死死按住,嚎啕大叫。
洛棠腿一软,难以置信地瘫倒在墙边。
程四郎是偷了东西被罚成这样的?
他怕是只偷偷给自己送过信,才得了这般下场吧!
等谢凤池回来,旁的事务都处理赶紧了,她还能得好!?
而且谢凤池将人安排在她隔壁,不正是为了震慑她么?
她苍白着脸,顾不上心中也在嘲笑自己贼心不死妄图再逃,可寻常人落到这般境地,不想着谋生,难道要等死吗?
她是有错,她也想给谢凤池好好道个歉,可如今这情况,她怕是连道歉都说不出口,也要被浸盐缸了!
她结识过的男子那般多,崔绍与霍光,乃至六皇子都不至于让她害怕得想逃,只有谢凤池,如今他竟残暴得如大皇子一般,自己如何能不逃?
翌日,洛棠装模作样在桌前描描写写,杜管家中途来了一次,洛棠大大方方将自己给谢凤池写的“道歉信”展给对方看,对方粗略看了眼,露出个古怪眼神却也没说什么。
洛棠却好似没看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不屑与怜悯,兢兢业业写完,老老实实吃饭,等到下人进来要收盘子时,她深吸了口气,举起托盘就砸在对方脑袋上。
“好妹妹受苦了,来世我做牛做马都会报答你。”
等换好衣服,洛棠将人藏到角落,仗着对府中熟络,低头溜出院子。
怪不得她行事粗糙急躁,实在是,她知道圣上只罚了谢凤池三天,若是宫中给面子,今晚谢凤池没准就会回来了。
也不知该不该笑杜管家手段规矩得有些老旧,他觉得弄一波陌生人来洛棠就钻不了空子,可这些陌生人自然也认不得穿着丫鬟衣裳的洛棠有何不妥。
眼见转过这个弯,就要到侯府大门口了,洛棠心花怒放,连带着脚步都快了不少。
可她刚转过弯,深秋午后的落叶划过她视线,揭开了不远处那负手而立的俊美郎君,面无表情看她的画面。
洛棠的脚步猛地一顿。
离着侯府的大门只有几步之遥,可洛棠在看到谢凤池之后就明白了,自己逃不掉了。
谢凤池一步一步朝她走来,站定,看着那双惊惶不敢看他的眼在颤抖,半晌,才认真道:“第三次了。”
这是她要逃的第三次了。
洛棠终于忍耐不住,不顾一切推开谢凤池往外跑,她心口破了大洞,冷风呼呼刮进来,冻得手脚失了知觉。
可都不用谢凤池阻拦,不知何处窜出来的家将们宛如厚实的城墙,都不用做什么,一只手便能将她直接制服。
“谢凤池!”
洛棠不知从何生出巨大的勇气,近似破罐破摔般扭头尖叫起来。
她明白了!
谢凤池早就知道她想逃,杜管家也不是真的不懂看守人的规矩,院外的守卫也不是不认得她。
他们所有人都在给她制造机会,像高高在上的主子乐得瞧见自己养的小宠物费尽心思做小动作,谢凤池就是在等她什么时候耐不住了要逃。
原本两人在江南时,情到浓时谢凤池叫她唤他名讳,那时洛棠还含羞带怯,终是没想到,第一次竟是在这种时候。
谢凤池隔着不算远的距离看着她挣扎,看她那身丫鬟的衣裳与发髻在推搡中凌乱得不伦不类,看她最后精疲力竭,那张漂亮的脸蛋挂满泪水,绝望又恐惧地看着自己。
他不生气她直呼自己名讳,反而感叹,这么怕呀。
怕就对了。
谢凤池点点头,也不知心中升起的情绪究竟是畅快于自己算准了她会跑,还是破了个洞,疼着她会跑。
这种感情在他为了洛棠去给崔绍开脱时也有,那是一种近似于自虐的破釜沉舟,他心中清楚明白,却还是那么做了,明明白白等在深渊的底下,等命运带给他的结局,惩治了心思不纯的她,也玉石俱焚了自己。
“带回院子吧。”
他轻声吩咐道,面上看不出什么特殊的表情。
洛棠被带走,庞荣才走过来。
这几天他一直没露面,不仅因为主子在宫里,更因为他也在躲避六皇子的人。
“人甩掉了?”谢凤池也没看他,只是继续在看着被带走的少女的背影。
她踉踉跄跄,不时回头怒视自己,漂亮的桃花眼里尽是愤慨和不甘的泪水,撕破了脸,这些就像退潮后的暗礁,全显现出来了。
她从未这么看过自己,或者说,除了赵晟那个蠢货,其他但凡会遮掩的人,都不会如此看自己。
而现在又有了一个。
她的真心,不够甜美,没有爱意,却炽烈旺盛。
庞荣看了眼主子晦暗不明的神色,低声道:“甩掉了,六皇子的人没发现属下,可已然有所忌惮,待六皇子伤愈,后续若再有所行动怕是更需小心。”
谢凤池摇摇头:“你暂且在府中休养。”
这次六皇子自导自演遇袭,嫁祸大皇子,谢凤池顺水推舟,制造了个有力证据,以此将最终的硕果摘到自己手中。
可他清楚赵彬的性子,对方冒着性命危险来坑害兄长,却叫旁人也得了好,终归不会乐意。
说来可笑,倒真教出了个同自己如此相像的狼崽子。
庞荣听着心中疑惑,小声问:“主子不需再做些什么吗,六殿下早晚会查出是咱们。”
谢凤池终于笑了下。
“查就查了。”
半日后,天都要黑了,宫中还是迫不及待似的匆匆来降旨,好似生怕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儿。
圣旨上说,安宁侯谢凤池御前失格,圣上怒而夺情,自国子监从四品下司业之职调入内阁,复上朝,参备政事,不得推脱。
下人们尚不知主子究竟是如何冒犯了圣上,叫圣上不允主子尽孝尽人伦,这般事整个大梁都挑不出几个,谢凤池却是含笑接旨,府中众人俯首叩谢恩典。
尽孝尽人伦?
端方清和的安宁侯父子间,向来没有这些。
洛棠在院中听闻此事,却不由地和下人们作出同样惊愕反应。
大梁重孝,长辈逝世向来要守满孝期,哪怕是天子也不应夺取朝臣的尽孝之情,虽说她也不知何必要守这么久,她对父母长辈之类也无这般感情,但规矩就是这样的。
谢凤池如今被夺了情,就是破了规矩,不论他如何扶摇直上,朝中不满于他的人永远会攻讦这点,文人酸儒不敢指向圣上,只会将墨点子甩向他。
这是他自己的主意?
洛棠不信谢凤池那般运筹帷幄的人会如此不设防,只觉得其中必有他自己的算计。
那他是真的疯了……被人戳脊梁骨也不怕?
洛棠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或许自己当初能诱得这朵高岭之花折腰,便早已预示着他是个不顾人伦的疯子。
她如今所受,皆是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