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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事我倒是不明白。”梁韬难得主动讨教:“当初你在星落郡广设坛场、祈禳消灾,尚且要借助衡壁公这位地祇的法力。如今南方数郡鬼神无踪,你又要如何行法?”
“行法借鬼神之力,盖因鬼神气连山川,若司掌一方气数,更是与天地同休戚。”赵黍说:“然而溯其源流,一方地祇的真形,本就内蕴法度,如此方能符契山川、策动气数。既如此,不妨因循法度、天地造化,构造符图。”
梁韬表情玩味:“继续说。”
赵黍言道:“当初在瀛洲会,国师大人信手施为,呈现山川图景,想来已遍参华胥国地脉真形。”
其实这并非是赵黍最先察觉,而是在研习《九天紫文丹章》过程中,灵箫发现这部法箓精研至深处,能以灵文符篆演化万气万象。
灵箫认为,青崖真君成就仙道、开辟洞天,《九天飞玄紫气真文宝箓》便是其参悟造化所得。后世子弟传人得授法箓,除了可以上追仙祖,飞升之后,其一世修炼所历所遇,也能充实洞天造化。
而哪怕梁韬不愿飞升青崖仙境,他也可以在凡世久参造化、积岁深修,自行开辟一方洞天。在灵箫看来,青崖真君传下的仙法,并非顽守门庭,容不得后世子弟更改分毫。
只是梁韬所欲甚大,无法满足只做一个洞天仙真。
“你在蒹葭关投符设禁,除了防备蛇虫妖邪,真正用意恐怕是将符箓与地脉勾连起来。”赵黍顿了一顿:“不对,应该说,你投下的符箓更像是一枚种子,借地脉气机滋长,然后扎根其中。
我要是没猜错,你在其他福地洞府,也是这么做的。可此法有一弊端,符箓终究不是真切活物,哪怕你是以真气法力书成符篆,若要根延一国地脉,恐怕耗费千载岁月也难见成果。
何况一旦发生意外变数,地脉震撼、气数失序,你便要前功尽弃。所以你找上我,便是希望我以科仪法事,为你策动天地之气,将遍布华胥国的符箓连成一片、根植地脉,如农人浇沃,而非拔苗助长。”
“能说出这番话,可见你确实参透了《九天紫文丹章》。”梁韬不由得感叹:“我在你这个年纪,修为境界比你高,但对术法运用的见地却不一定有你深。”
赵黍面无表情,心里则不由得暗惭。他这份见地不完全是靠自己,还有许多是灵箫的从旁指点。听到梁韬这番话,心想这位国师大人即便要略表谦虚,仍然是不免有几分显耀。
只是修为越高、见地越深,赵黍就越震惊于梁韬的用心布局。哪怕梁韬是这么一个贪求甚大之人,可他依旧能花费超过一甲子的岁月,慢慢积累布局。
而为了达成目的,一路上的阻碍统统都被他扫平、摧毁。三公之乱可能坏他大计,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诛杀清明公;淫祀鬼神可以被取代,立刻弃如敝屣,一并诛戮殆尽。
“原本这件事,我是打算此番战事过后才让你做。”梁韬放下书卷,敲了敲舆图,发笑道:“毕竟我看你忙得形容渐衰,总不好把你逼得太紧。不曾想,你自作主张起来,倒是出乎我的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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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利害彼此化
听到梁韬这话,赵黍不自觉地摸了摸嘴边髭须,相比起鹰眉隼目、玉树临风的梁韬,自己看上去怕是比他还要老。
“不过你还是没说完全。”梁韬捻指一弹,掌中虚托着一道紫气云篆:“我投往各地的可不是什么寻常符篆。”
赵黍默运英玄照景术,盯着那紫气云篆片刻,猛然省悟道:“这是洞天将吏的符篆真形?”
“不错。”梁韬点头。
洞天之中的仙官将吏; 既有受仙家点化接引的弟子传人,也有受炼度上升的英灵精魂,但这些终究属于少数,更多还是仙灵清气依循洞天法度结篆化形而成。
在许多仙经法箓之中,都会言及洞天之中千真万圣何其繁多,赵黍初时不解,心想古往今来哪来这么多仙家飞升?
后来修炼渐深; 才逐渐明白洞天之中的千真万圣、仙官仙将、天兵神吏; 乃至于飞龙鸾凤、珍禽异兽,很可能是洞天之中的仙灵清气结化而成。
这些东西绝非幻象之流,灵箫曾言,能开辟洞天的仙家,无不是功参造化,洞天之中万物万类流演不绝,哪怕是以清气结化的千真万圣,亦是具备完整灵智。
而青崖真君陨落后,仙境崩毁大半,梁韬代为总制洞天,自然也接管了一众洞天将吏。按照衡壁公的说法,梁韬对这些洞天将吏如奴仆牛马般使唤,使得他们沾染尘世浊气、真灵蒙昧。
可如今回头再看,梁韬恐怕就是刻意让洞天将吏沾染浊气,真灵蒙昧之后,自然还原成符篆真形; 不复清明之躯。
这些符篆真形其实可以看做是青崖仙境的一部分; 梁韬把众多洞天将吏的符篆真形投往华胥国各处清气丰沛之处; 维持符篆不散之余,也能借此推演山川地脉,将其转化为地脉真形符图,重新育化地祇。
只是此法的弊端,便如赵黍先前所说,耗费岁月太过漫长,地祇尊神又岂是数十载能孕育化生?
“难怪在星落郡时,崇玄馆会上书朝廷,让一位法箓仙将受封为地祇。”赵黍言道:“你从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而且相比起各地原有的鬼神精怪,由自家法箓将吏受封地祇,才更加稳妥可靠。”
“衡壁是青崖仙祖早年的俗家弟子。”梁韬微微一笑,言道:“他修炼不成,后来身为将领征战四方,可惜死于叛军围攻。一灵不昧徘徊沙场,青崖仙祖不忍,将他点化易质、接引上升。衡壁在仙祖座下受教聆训,又屡屡下界助后人子弟,积功迁转,因此比其他仙官将吏要更加顽固。”
赵黍不由得皱眉; 他很敬佩衡壁公的热忱护生之心,梁韬把这么一位法箓仙将安排给梁朔,本来就不怀好意,如今在言辞上还对他多有轻蔑,让赵黍颇感不悦。
说句难听的,哪怕是自家的看门狗,多年忠心听命,也不该对其屡屡欺凌。何况衡壁公是青崖真君的弟子,按辈分也算是梁韬的长辈,怎能如斯不敬?
“怎么?看你表情,似乎还不太乐意?”梁韬言道:“我拿自家法箓仙将干这种事,有何不妥?”
赵黍唯恐被梁韬察觉,于是转而说道:“我要开坛行法、收瘟治毒,你总不会拦阻吧?”
“你可知晓如今这场瘟疫的源头?”梁韬问。
“应该是九黎国丰沮十巫发动的瘟疫邪气。”赵黍说:“昆仑洲南土山林之中瘴气密布,低洼之地卑湿垢浊,容易滋生邪气瘟毒。我看前人笔记,知晓南土有几处大泽,凡人难以在彼处繁衍生息,却被一些巫祝视为圣地,赞礼官亦曾发现有大妖鬼祟出没的踪迹。天夏朝曾几次调派人手前往,试图开垦大泽,但多年来徒劳无功。”
梁韬言道:“这次瘟疫邪气来自溷池泽的赤瘟大王,七十多年前有熊国南方曾有大疫流行,应该也是赤瘟大王的手笔,以至于当地至今有烧菖蒲送瘟神的习俗。”
“什么瘟神?不过邪祟!”赵黍冷哼一声。
“你可别小瞧了这位赤瘟大王。”梁韬提醒说:“当年有熊国深受其害,还是那位他们开国皇帝沈恒亲自手持彤弓素矰,朝南土方向射出一箭,飞越数千里直击溷池泽,这才勉强把赤瘟大王逼得多年不敢冒头。”
当今昆仑洲五国,有熊国与华胥国都自称继承天夏正统。有熊国帝室掌握的彤弓素矰,本就是天夏朝的神器,号称无帝王命格者不能持弓。昔年帝下都斩龙一役,彤弓诛孽龙、剑仙斩玄矩,可见这件神器何等不凡。
“有熊国开国皇帝借彤弓素矰之威,尚且不能诛灭赤瘟大王?”赵黍讶异问道:“难不成这邪祟比玄冥孽龙还要强悍?”
“怎能如此比较?”梁韬轻笑摇头:“我的修为法力自然比你高深,但你在科仪法事上却有独到见解。这么说你可明白?”
“邪神作祟,巫祝帮凶,流毒无穷。”赵黍皱眉道:“开坛行法、收瘟治毒,终究治标不治本。彤弓素矰神威亦是有限,若要断绝此等邪祟滋长复来,必须抽干溷池、开垦大泽,如此非千万大众合力不可,不是三两个仙家高人能够解决的。”
梁韬隼目紧紧盯着赵黍,他被盯得不太自在,反问一句:“怎么?难道我说得不对?”
“我只是想到一件有趣之事。”梁韬回头望向郡县舆图,指着流经丹涂县的涂江,说道:“你可知涂江为何能有此名?”
“两岸滩涂绵延,当初我沿江扎营时就发现了。”赵黍回答。
“所幸你是在冬季枯水时节夺回丹涂县,否则夏汛一来,你可就没法沿江扎营了。”梁韬笑道:“当初华胥开国之初,涂江沿岸滩涂尽是沃土,当地百姓修堤筑圩,大力开垦,此后数年丰收不断。
结果一场洪水,摧垮田圩,数十万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饿殍遍地、白骨盈野,这便是我当年仗剑巡境时所见。”
赵黍没有接话,梁韬敲了敲舆图:“你明白了么?贪求一时小利,轻视造化、妄图强求,招致洪祸,覆灭只在朝夕。有时候人们并非因为做错事而败亡,反倒因为做对了事而败亡,甚至败亡得更惨烈、更痛苦!”
“国师大人。”赵黍如今倒是坦然了许多:“你的人间大国,未尝不是轻视造化、妄图强求之举。”
梁韬鹰眉一挑,忽然笑了出声:“也对也对,在这件事情上,我确实没资格说你。只不过你的野心,未必比我小啊。”
赵黍无心接话,随手收拾桌案书卷,梁韬继续说:“你如今可是被南土群神盯上了,现在丰沮十巫还只是借赤瘟大王的法力,而你却要行法收瘟,不怕横遭报复么?”
“所以我需要一件法宝来护持法坛。”赵黍说。
“什么法宝?”梁韬问。
“九天云台。”赵黍直言道:“我思来想去,仅凭自己设下的结界,根本不足以护持坛场和自身。而南土群神要远隔数千里准确找到我,唯一的办法必须是趁我行法之际,气机接连天地方能觑准我的方位所在。”
赵黍这段日子养伤,并非没有总结教训。他最初的疑惑便在于,丹涂县外,南土群神究竟是如何对付自己的?如果他们真的能够随便一眼把自己瞪死,何不隔着几千里,直接把赵黍咒死?
后来剖开舍罗魈的尸体仔细查验,赵黍大致确定,南土群神虽然能降赐神力于巫祝,但此法并非凭空而为,最初必定要经过某种气机侵染经络,或者干脆是服食凝炼神力的药物,从而以神力勾连巫祝魂魄。
可赵黍与南土群神从无瓜葛,后来舍罗魈中伏被杀,背后的白獠大神也难以挽回,除了用事发仓促解释,更可能是南土群神还不至于能隔着几千里随心所欲杀死敌人。
唯一能够解释的,那便是赵黍开坛行法之际,天地气机变动尤为激烈,南土群神感应到气机之变,自然也就发现赵黍方位。
登坛行法之际,赵黍在妖鬼精怪看来本就尤为显眼刺目,南土群神感应气机、追溯源头,立刻便对赵黍出手。
而稍后广设坛场、收瘟治毒,动静肯定不小,南土群神绝不会坐视赵黍行法完毕,他必须思考应对之策。
其实赵黍原本是想利用蒹葭关周遭地脉,布置开明九门阵,可现在梁韬找上门来,他也就毫不客气求取九天云台了。
“你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梁韬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在星落郡时,便觊觎梁朔了?”
“此言何意?”赵黍故作不懂。
“当初梁朔曾向我举荐你,以他的性子,想来你在他面前肯定颇多游说。”梁韬说:“而以你的怀英馆出身,按说没理由对梁朔示诚,想来你是盯上了梁朔,想趁机从他身上获取什么东西。”
“仙道世家的大公子,如果有机会讨好示诚,谁不乐意?”赵黍无奈笑道:“国师大人,我可不是什么高门显赫的出身,赞礼官传人这名头看似高明,可说破天去,就是一个埋首故纸堆的穷酸学究。星落郡侥幸让我一展身手,从而被国师大人赏识。”
梁韬盯着赵黍,也不知想要看出什么东西,随后单手虚抬,凭空抓握,一块雪白玉佩落入掌中,递给赵黍说:“事先声明,九天云台只是借给你。”
赵黍接过玉佩,上面云纹似乎卷动不休,凝神感应,仿佛置身于翻腾云海之中,玄妙非常。
“这就是九天云台么?”赵黍假装不解地问道:“上面的金顶宫室呢?”
“那本就不是九天云台的一部分。”梁韬直言:“九天云台顾名思义,就是云台而已。青崖仙祖昔年腾云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