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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过一面影壁之后,就是正堂。
进了正堂,李玄都与柳玉霜分而落座,立时有丫鬟送上茶来,热气腾腾,碧绿的芽尖浮上盖碗水面,都竖着浮在那里,一看便是今年新采摘的明前,也是钱玉龙的最爱。
李玄都的鼻子将盖碗里飘来的茶香深吸了一下,赞道:“好茶。”
柳玉霜笑道:“今年第一茬的狮子峰新茶,是赶在夜里露芽的时候采摘的,玉龙最爱这一口。”
李玄都微微一笑:“钱兄是喜茶之人,最是讲究。”
大概一盏茶的工夫之后,前院响起了一个大嗓门:“紫府,紫府,可是想煞为兄了。”
片刻后,一名俊秀公子进了正堂,一袭玉白蝉翼丝袍,袒胸露怀,露出小半个白亮的胸膛,手中同样是一把以白玉为扇骨的折扇,真可谓是白衣如雪,至于公子如玉嘛,也勉强算得上。只是这样一个出身世家的公子哥,不风流倜傥也就罢了,也不如何贵气逼人,甚至就连纨绔子弟的嚣张跋扈也欠缺一些,反而是天生带着一股江湖草莽的草莽气,咋咋呼呼,反差极大。
李玄都和柳玉霜起身相迎。
来人随手将手中折扇丢给一旁的柳玉霜,握住李玄都的手臂,笑道:“李紫府啊李紫府,终于又见到你了,一别经年,别来无恙否?”
来人正是钱家大公子,钱玉龙。
第一百五十四章 钱玉龙
说实话,钱玉龙的态度,有些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
商人重利而轻义,按照道理而言,在李玄都失势之后,钱玉龙就算还有些私谊,也不该如此高兴才是。
事出反常比有妖,联想到李玄都在过江之前看到的那艘疑似钱玉楼回家的大船,心中已是有了定见。
李玄都微笑道:“我尚可,不知钱兄安好?”
“紫府,你这就是言不由衷了,你的事情我也听说一些,怎么能说尚可呢?”钱玉龙话刚说到一半,猛地回过头去,瞪了柳玉霜一眼:“你掐我干什么?你掐我,我也是这么说,以紫府的为人,不用那些俗套虚话。”
原来是柳玉霜见钱玉龙说话没谱,偷偷掐了他的后腰一下,本意是提醒他注意一下说辞,结果被他这么一说,柳玉霜又好气又好笑,干脆不管他了,向后退开几步——随你怎么说吧。
李玄都轻咳一声,没有提及自己的往事,道:“钱兄一如当年,倒是没太大变化。”
钱玉龙哈哈一笑:“有钱又有闲,少有奔波之苦,自然养人。”
李玄都不置可否道:“钱家有钱,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至于有闲嘛,恐怕就未必了吧。”
钱玉龙笑道:“钱家这么多年了,从来都不是依靠一个家主如何如何,如果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一个家主贤与不贤上面,让家主事必躬亲,风险太大,毕竟谁也不能保证家主不会犯错。我们钱家老祖宗有祖训:‘用人是干大事的第一要义。’所以家主的权力,其实就是用人的权力,把合适的人放到合适的位置上,生意上的事情,都由底下的那些掌柜来做,我只要管好这些掌柜就行。”
李玄都心中微微一动。
因为钱玉龙这番话已经有把自己置于家主位置的意思,不过李玄都还不清楚是局势已经彻底明朗,还是钱玉龙故意为之。李玄都更倾向于后者,若是钱家如今的局势已经明朗,那钱玉楼又何必从西南跑回来。反过来说,正是因为钱家的局势不明朗,钱玉龙的态度才会如此反常。
李玄都脸上仍旧挂着笑意,道:“钱兄,你我之间虽然谈不上知根知底,但对于彼此也有一个大概的了解,我李某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你钱某人,也不是那江湖及时雨,所以有些话不妨敞开来说。”
钱玉龙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然后挥了挥手。
除了柳玉霜之外,所有的丫鬟,包括那名老妇,通通都退了下去。
李玄都不由望了柳玉霜一眼,看来这位小嫂子在钱玉龙的心目中分量很重,怕是比起正妻也不差多少了。
钱玉龙轻声道:“去书房谈。”
李玄都点了点头。
书房与正堂相距不远,与钱玉楼在本家祖宅中那座气势磅礴的巨大书房相较,这座小书房显得有些上不得台面,除了靠墙的一排小叶紫檀书架之外,就再无其他特别华贵之处,不过却更显得有人气,显然主人经常在这儿停留,不像那座大书房,只是一个摆设。
想到这儿,李玄都不由有些感叹,那座装饰极尽华美的书房,竟是与钱玉龙的正妻一般境地,而这座只是寻常的小书房,却如柳玉霜一般。所以说,有些人赢了面子而输了里子,有些人输了面子却赢了里子。
钱玉龙坐到书案后面,伸手道:“紫府,坐吧。”
李玄都坐在靠墙的客座上,接着柳玉霜亲自为两人送上热茶。
李玄都接过盖碗之后微微颔首致谢,然后就听钱玉龙说道:“紫府是聪明人,既然紫府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那我再藏着掖着也就没什么意思了,不过在直言之前,我还想听一听紫府是为何而来。”
李玄都道:“不知钱兄是否知道秦襄秦都督。
钱玉龙目光一闪:“有所耳闻,似乎秦都督如今就在南城的大报恩寺落脚。”
李玄都望着钱玉龙:“钱家扎根金陵府多年,说是金陵的半个主人也不为过,金陵府地面上的事情,怕是一丝一毫都瞒不过钱兄的眼睛,难道钱兄真就一点也不知道?”
钱玉龙轻笑一声:“好吧,我的确是知道一些,紫府是为了此事而来?”
李玄都点了点头。
钱玉龙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不紧不慢地说道:“那紫府也应该知道,此事还涉及到江南总督和荆楚总督,江北和江南共有三大总督,由北向南分别是:齐州总督、荆楚总督、江南总督,其中荆楚总督所辖地域又是横跨江南和江北两地,所以这两位总督大人在江南地界上的份量很重,就算是我们钱家,也不好招惹他们。”
李玄都道:“不好招惹,而非不能招惹,更不是不敢招惹,可见钱家还是不惧这两位总督大人。既然钱兄没有一口回绝,那么就是有得谈了。”
“知我者,李紫府也。”钱玉龙伸手点了点李玄都,笑道:“若是太平年景,我们钱家万不敢牵扯到这等朝堂漩涡之中,不过现在嘛……”
他压低了嗓音:“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朝廷怕是气数将尽,我们钱家也不得不早做打算。正如我们老祖宗的祖训,不敢豪赌,如何豪取?什么是豪赌?不是新君继位,不是诸龙夺嫡,而是改朝换代、日月换新天。”
他之所以敢对李玄都说起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语,是因为李玄都本就是“大逆不道”之人,当年李玄都在帝京城做的事情,比他现在说的几句话要更为大逆不道。
果不其然,李玄都听到这番话语之后,丝毫没有惊讶,反而是微笑道:“由此可见,钱兄与我还是道同可谋。”
钱玉龙直起身,手指抚过桌上的一方白玉镇纸,缓缓说道:“我不是江湖人,也不是庙堂人,我是一个商人,商人就是做买卖的,所以我也想请紫府帮我一个忙。”
李玄都问道:“什么忙?”
钱玉龙微微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帮我拿下钱玉楼。”
李玄都皱了皱眉头:“以你的手段,拿她不下?”
钱玉龙叹息一声:“如果仅仅是一个钱玉楼,那有什么拿不下的,关键是钱玉楼在西南这几年交结了许多西北五宗的人物。如果只是单纯只是结下些香火情分也就罢了,可她却是不惜引狼入室,也要靠这些人登上钱家的家主之位,就像当年的大晋儿皇帝,为了权位无所不用其极。”
李玄都皱眉道:“你为何不直接向族中长老提出此事?”
钱玉龙摇头道:“我并无真凭实据。”
李玄都望着钱玉龙,静默不语。
钱玉龙继续说道:“所以我要轻紫府兄帮我把钱玉楼拿下,而不是直接杀了她,所谓捉贼拿赃,只要抓住了她的把柄,我自然有办法说服那些老家伙。”
李玄都问道:“如果我帮你做成了此事,你能否帮我救出秦都督?”
钱玉龙一拍胸脯:“放心,此事包在我的身上。若是在别的地方,我断不敢如此夸口,可是在金陵府的地界上,还没有我们钱家想办而办不成的事情。毕竟我不好调用本家的人力物力去对付钱玉楼这个自家人,但用来帮紫府却是毫无问题,这就叫各取所需。”
李玄都低头陷入沉思之中。
钱玉龙也不催促,继续把玩着手中的白玉镇纸,静等李玄都的答复。
大概一炷香的工夫之后,李玄都抬起头来,问道:“钱兄需要我做些什么?”
钱玉龙道:“玉娘,此事一直是由你负责的,就由你来与紫府说吧。”
一直不曾说话的柳玉霜终于开口道:“李公子是正道中人,应该知道西北五宗中的道种宗吧?”
第一百五十五章 道种宗
道种宗,在西北五宗中排位最末,若是放在邪道十宗中,大概可以排在第六位,不如补天宗。
李玄都点了点头。
柳玉霜继续说道:“那么李公子也应该知道道种宗的‘紫河大法’。”
李玄都不由得开始重新审视眼前的女子,因为一个连自己家产都保不住的寡妇是不应该知道这些的。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这些都是钱玉龙教给她的,或者是她常年跟在钱玉龙身边,耳濡目染之下,无师自通。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说明了这名女子的不简单。
李玄都略微思量了一下,说道“‘紫河大法’我有所耳闻,乃是实打实的邪法,修炼此法需要服用红丸和吞食紫河车,素为正道中人不耻。”
所谓红丸,又名“红铅金丹”,又“称三元丹”,取处子初潮之经血,谓之“先天红铅”,加上夜半的第一滴露水及乌梅等药物,煮过七次,变成药桨,再加上红铅、秋石、人乳、辰砂、松脂等药物炮制而成。
至于紫河车,即是胎盘。“紫河大法”也由此得名,可见此法之恶。
柳玉霜道:“根据我们收到的消息,钱玉楼为了拉拢道种宗的人,开始做起‘菜人’的买卖。”
何谓“菜人”?
胡良给周淑宁讲述的故事中早已说得明白:当年的凉州因为战乱之故,流民遍地,草根树皮都被吃尽,乃以人为食,官吏弗能禁止,妇女幼孩鬻于市,谓之“菜人”,屠者买去,如买猪羊。
李玄都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她敢如此行事?”
柳玉霜轻声道:“只要坐上钱家的家主大位,便是江州的土皇帝,没有什么不敢做的。”
钱玉龙放下手中的白玉镇纸,脸上的笑容已经荡然无存,平静的嗓音中透露出一股冷厉:“我们钱家什么生意都做,丝绸、茶叶、铜铁棉纱、瓷器、黄金、白银、粮食、马匹,什么都卖,但是不卖人。”
李玄都轻声道:“只要你把这个消息传到正道中人的耳中,便可以借刀杀人。”
钱玉龙摇头道:“如此能借刀杀人不假,可钱家的名声也败出去了,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我之所以下定决心对钱玉楼出手,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保全家族的名声。”
李玄都问道:“如果我没有出现在这儿,你会让谁去做这件事?总不会是亲自动手。”
钱玉龙理所当然道:“钱能通神,如果没有紫府,我会直接去找万笃门,他们做事比较干净的,只是如此一来,就不好掌握尺度,而且万笃门与听风楼之间也是有所勾连,有泄密的风险,所以只能算是无奈之下的下下之策。”
李玄都点了点头:“懂了。”
……
在金陵城外的港口中,停泊着许许多多的货船,其中有半数都挂着“钱”字大旗,不过“钱”字与“钱”字又是不同,有些“钱”字大旗上绣着黑边,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钱家大公子名下的货船,而有些“钱”字大旗上绣着银边,这些则是钱家二小姐名下的货船。
这些货船在明面上看起来,似乎与周围的普通货船并无两样,装满了丝绸、茶叶、棉纱、瓷器、粮食,但这只是甲板上的光景,在船舱下层,别有洞天。
李玄都此时就在一艘悬挂银边大旗的货船的船舱中,这里狭小、逼兀、阴暗、潮湿。
为他引路的是一名钱家管事,这名管事不知道李玄都的真实身份,只知道李玄都是柳玉霜的堂弟,对于他们这些祖祖辈辈都在钱家谋生的小人物而言,柳夫人的堂弟与国舅爷也相差无几了,所以这名管事在面对李玄都的时候,十分恭敬,甚至到了谄媚的地步。
李玄都的目光掠过两旁,与其说这里是船舱,倒不如说是囚牢更为恰当。
在走道两侧分布着无数用木栅栏隔出的狭小空间,其中漆黑一片,只能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