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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斗剑,无关乎你之所学,也无关乎智计百出,而在于心志和精神,谁的心志不坚,谁的精神懈怠,便算是输了。
李太一更有一种直觉,输了就是死了。
李太一打起十二分精神,他能走到今日这般境地,所凭借当然不仅仅是天赋卓绝,自古以来,伤仲永的事情何曾少了,他自认比起李玄都,少的仅仅是经验而已。
浩瀚花海之中,两道身影上下翻飞。
李太一不知厮杀了多久,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不痛,从内到外,再从外到内,这些还在其次,关键是精神上的无尽疲惫,就像三天三夜没有闭眼之后,还要在夏日午后听老先生讲解枯燥无味的儒家典籍,困意如潮水袭来,眼皮不断下垂。
只是李太一不敢睡,他怕一睡之后便再也醒不过来,那么他的所有高远志向,所有的雄心壮志的,都成了一个笑话,而他更是被他眼中的踏脚石给绊倒摔死,这是何等滑稽可笑?
凭借一口气,李太一不断出剑,最终支撑到那名黑衣少年缓缓消散。
在黑衣少年消散之后, 这方黑色天地顿时支离破碎,天空、大地仿佛一面破碎的镜子,出现无数的裂纹,血眸也随之消失不见。
现世中,一阵刺骨夜风吹过,李太一脸上的一抹惊骇表情缓缓敛去,又有一抹恍惚,仿佛一个大梦之人刚刚醒来。
他环顾四周,云淡风轻,没有什么彼岸花,也没有第二个黑衣少年,身后的陆雁冰满脸惊疑不定,不知刚才是梦是真。
李太一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闭着双眼,眼角有鲜血流淌。
李太一顿时想明白了许多,刚才的那双血眸就是李玄都的双眼,现在他破了那方幻境,血眸消失不见,李玄都受到反噬,自然也要双目流血。
李太一想笑,不过却牵动了伤势,几乎要咳出血来。
他低头望去,只见自己胸口的鲜血已经发黑,就像一条红色的小溪涓涓而流,使得黑衣愈黑。
在方才的一番争斗之中,李玄都固然受到反噬,可李太一也不是毫发无损。
李太一咬牙道:“师兄,好手段!”
暂时盲了双眼的李玄都轻声道:“也是我小看师弟了。”
李太一冷哼一声:“只是师兄所用,恐怕不是本门的手段吧?学了这么多旁门左道,是瞧不上我们自家的剑道?还是说师兄要来一个博览众家之长?”
李玄都伸出手,“冷美人”自行飞入他的掌中,然后收刀入鞘。
李太一厉声道:“李玄都,你这是认输了?”
李玄都平静道:“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你也该回宗门了。我奉劝你一句,凡事不要逞强,更不要勉强,如果你偏要勉强,那么终有一天,这个世道也会让你知晓一下什么叫勉强。”
陆雁冰的嘴角勾起。
如果李玄都的这番话是对她说的,那么她定然会十分恼怒,因为她最讨厌被这位四师兄说教,不过现在被说教的人换成了这位更让人讨厌的六师弟,那就舒服多了,也爽快多了。
李太一冷笑一声:“承教。”
李玄都微笑道:“师弟将我当作磨刀石,为你这把新剑开锋,我又何尝不是将师弟当作磨刀石,毕竟我这把久经风雨的锈剑也有些钝了。”
李太一沉默了片刻,忽然笑道:“好一个 各为磨石,好一个砥砺大道。”
李玄都抱拳道:“不送。”
李太一叹了口气,伸出双手,以气机将“潜龙”和“在渊”御回,收入鞘中,一左一右别在腰间,转身就走。
不过在走出几步之后,他又转过身来,望向李玄都:“师兄这次是要去见师父吧?”
李玄都点了点头。
李太一微笑道:“我会在望仙台等你。”
所谓望仙台,与观海楼齐名,这座高台建在一座孤立海中的百丈礁石之上,与其说是礁石,倒不如说是一座海中孤峰,通体如柱,峰顶不过十丈方圆,曾有剑仙一剑将其削平,变为一方平整地,又有人在其上铺设地砖,修筑栏杆,使其成为一座望台,只是孤峰险峻,四面垂直,没有上山道路,想要上去,要全凭自己本事,能上到此地的,又岂会在乎登高观景一事,所以这里经常会成为较技斗剑的所在。
李玄都点了点头。
李太一加重语气:“下次,既分胜负,也决生死。”
转过身去,黑衣少年身形如烟,转眼便不见了踪影,他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满脸痛苦之色,却又咬紧牙关,死也不肯发出半点声音,甚至面皮都不愿多抽动一下。
第六十四章 师兄师弟
在陆雁冰看来,李太一可以算是败了。
以逸待劳却换得一个两败俱伤,无论怎么看,都不能言胜。尤其是对于李太一这等心高气傲之人,不胜即是败,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肯定有数。
李太一这次返回宗门,多半会谋求破境,踏足归真境强九之后,然后再与李玄都堂堂正正一战,正如他自己所说,既分胜负,也决生死。
李玄都站在原地,虽然闭着双眼,但还是按照习惯“望”向陆雁冰的方向。
师兄弟六人,大师兄司徒玄策,已经作古;二师兄张海石,闲云野鹤;三师兄李元婴,野心勃勃;五师妹陆雁冰,墙头芦苇;六师弟李太一,心比天高。
平心而论,李玄都并不讨厌墙头芦苇这个说法,因为芦苇往哪边倒,并不取决于芦苇本身,而是取决于风往哪边吹,芦苇本身也是身不由已,这世间之人,有几棵无惧狂风骤雨的参天巨树?绝大多数人都是随波逐流,不必苛责太多。
李玄都缓缓开口道:“师妹。”
陆雁冰神情复杂,不过却是没了上次见面时的戾气,走到李玄都不远处,轻声答道:“在。”
李玄都微笑道:“想来师妹这次不是与我为敌。”
陆雁冰眼神晦暗几分,轻轻哼了一声。
她和李元婴、李太一不一样,她与李玄都没有根本利害之争,也没有深仇大恨,更多倒像是赌气和叛逆。
李玄都轻笑道:“我知道师妹最是讨厌我的说教,那我这次就老实闭嘴,不谈这些。”
陆雁冰扯了扯嘴角:“那谈什么?”
李玄都仰头“看”向近在咫尺的丹霞峰,道:“我想请师妹帮我一个忙,送我去丹霞峰。”
陆雁冰讥讽道:“堂堂紫府剑仙,还需要我送?”
李玄都神情平淡,说道:“世上谁人不求人?别说一个小小的李玄都,就算是师父他老人家,也不敢如此夸口。”
陆雁冰的神情稍缓,平心而论,只要这位四师兄好好说话,不要居高临下,肯服个软,也不是那么面目可憎,尤其是有了李太一这个衬托之后,就更是如此。
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全靠同门之间的衬托。
陆雁冰问道:“我该如何送你去丹霞峰,总不能让我背着你。”
李玄都伸手抹过双眼,摇头道:“不必如此,我的眼睛暂时看不见了,这丹霞峰我又是第一次来,并不熟悉道路,只是请你为我引路。”
陆雁冰望向李玄都,心中其实颇为忌惮。
李太一不知深浅,她可是知之甚深,当初李玄都与她在“天乐桃源”一战的时候,还未踏足玉虚境,那时候的李玄都凭借什么胜过她的?是凭借他的佩剑“人间世”,陆雁冰至今还记得那把剑气凌人的断剑,压制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可以说,若是没有那把断剑,当时的李玄都绝不是她的对手。
刚才李玄都与李太一鏖战,始终用刀而不用剑,换而言之,李玄都是留有后手的,远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分胜负算是差不多了,却不到决出生死的时候。
当然,李太一是否有后手,也不好说,毕竟他是师父的关门弟子,八成可能是藏有后手。
想到这儿,陆雁冰实在提不起心气。师兄弟之间,唯有她最不成气候。
多想无益,陆雁冰收敛思绪,走在李玄都的前面。
李玄都虽然双目暂盲,但只要感受到陆雁冰的气息所在,便是指路明灯。
……
另一边,李太一独自出了丹霞峰的范围,行走在一条密林间的山路中,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只玉质小瓶,从中倒出一枚青色丹药吞入腹中,胸口位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血,同时满身飘摇不定的气机也渐渐平复。
李太一的神色晦暗,毕竟一场十拿九稳的“切磋”,最后落得一个不胜不败的结局,让他十分恼怒,这种恼怒并非针对旁人,而是针对于自身。同时他也开始反思,为何自己明明占据了优势却没能取胜,根本原因还在于他的心态,总是站在高处看低处,便会忽略掉许多东西,也会看不清楚许多东西,就好比两个人,一个在崖上,一个在崖底,崖上之人低头看去,除了一个头顶,还能看到什么?
如果两个人齐平,那么眼中所见便要清楚许多,能看清这个人的相貌、衣着、兵器。可最好的办法还是从下往上看,就连对手袖底藏了几柄飞剑都看得一清二楚。
李太一意识到,虽然他在交手的时候没有轻忽大意,但是在交手之前,他却是不屑一顾的,甚至没有花费心思了解李玄都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一直都是站在崖上观人,这便是最大的错处。
李太一忽然停下脚步,皱眉道:“出来。”
一名背着书箱的黑衣书生从一棵大树后缓缓转出。
李太一眯起双眼,问道:“来者何人?”
书生上身微微前倾:“在下阴阳宗魏臻。”
李太一伸手按住腰间的“潜龙”和“在渊”,嘴角翘起:“阴阳宗的人?你也想跟我切磋一番?正好,我现在有些火气,倒是急需一个试剑的靶子。”
魏臻摇头道:“在下没有如此念头,也自认不是李小剑仙的对手。”
“李小剑仙?”李太一笑了一声。
魏臻脸色不变,一本正经道:“世人皆知正一宗有大小天师之说,既然老剑神是大剑仙,那么阁下自然就是小剑仙了。”
李太一放声大笑,惊起满林倦鸟,然后脸上的笑意猛然一收,冷冷道:“你真当我是不谙世事的孩子了?几句恭维吹捧便想让我得意忘形?”
魏臻仍是脸色不变,摇头道:“自然不敢如此之想。”
李太一冷冷道:“那就好好说话。”
魏臻微笑道:“敢问小剑仙,可是刚刚与紫府剑仙战过一场?”
李太一反问道:“是又如何?”
魏臻又问道:“不知胜负如何?”
李太一脸上寒意更重,不是他不懂“城府”二字,而是他不屑于去掩饰,道:“与你何干?”
魏臻轻声说道:“想来小剑仙已经见识了我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不知小剑仙是否想一观‘太阴十三剑’的图谱?”
第六十五章 师兄师妹
李玄都跟在陆雁冰的身后,身上的诸多伤势已经愈合,除了衣着上的血迹,丝毫看不出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不过实际情况却是他强提了一口气,不让自己显露颓势。
李玄都受伤多了,便对于痛楚愈发麻木,可不意味着李玄都就喜欢这个滋味,刚才与李太一交手,不提“太阴十三剑”的反噬,还受了不少外伤,胸口位置的,咽喉位置的,哪一处不是血肉模糊。
当然,还有李玄都的双眼。
若说李玄都半点不怕,那是假的,而且还是自欺欺人,毕竟单纯受伤与丢了两只眼睛还是有极大区别,李玄都还不想成为第二个玉清宁,好在李玄都的双眼并非是被剑气所伤,而是因为“众生入我眼”的反噬,还是大有复原的希望。
李玄都甚至生出过一个戏谑玩笑的想法,若是真瞎了,那就是应了佛家的因果报应之说,当年他毁了玉清宁的眼睛,今天便要赔上一双眼睛。
人有五感,少了目力之后,其他四感就会变得更加敏锐,除此之外,心神也会挣脱樊笼,因为眼前所见,恰恰是精神之樊笼,所以高人神游物外时,普通人入梦时,都是闭上双眼,从未听说有人睁着双眼的。
此时李玄都的思绪便比平时要跳脱许多,由李太一的身上又联想到了眼前的陆雁冰。
人与人,大不一样。
同样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六个弟子。
大师兄司徒玄策,不必多言,能让二师兄张海石如此信服,能让不知先生楚云深如此敬佩,其为人可想而知。二师兄张海石,对于旁人而言,性情古怪,喜怒难测,只是就李玄都而言,是个无可争议的好人,亦父亦兄。三师兄李元婴,看似英明睿智,实则没有容人之量,且野心勃勃,不择手段。六师弟李太一,惊才绝艳,心比天高,恃才傲物。
唯有这个五师妹,最像一个普通人。
不是英雄,也不是枭雄,有小私心,无大主见,在世间随波逐流。
平心而论,陆雁冰最像曾经的李玄都,当年的李玄都固然惊才绝艳,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