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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拱重檐,雕梁画阁,月光之下看来,甚是精致。
叶天涯低声赞道:“这儿真美。看来‘粉菊花’很喜欢清静吧。”
小红玉微笑道:“差不多吧。尤琪姑娘常常在这后花园中排戏练曲。隔壁巷子的那座院子便是‘尤家戏班子’。她与我们这些苦命的姐妹不一样,是个自由之身,一向小姑独处,从不喜欢被人打扰的。”
说到这里,压低了嗓门,又道:“叶相公,我跟你说,尤姑娘自前年出道至今,向来未曾留过宿客。我瞧你一表人才,倒是极有可能得到这位花容月貌的佳人垂青。没准儿你当真能梳拢了她。如此一来,岂非成了一段风流佳话?嘻嘻。”
叶天涯脸上微微一红,随口敷衍,心里却想:“两个月前,王爷的那位子侄定是如我此刻一般,只身来此。后来的那几人也是如此。却不知今晚能不能查出个中缘由。”
尚未到楼下,便听得“东弄”之声轻响,有人在弹琵琶。
琵琶声若有若无,轻柔宛转,在月下花园缓缓飘荡,时而如流水淙淙,时而如银铃玎玎。
二人刚刚走近,便听得呀的一声,双门推开,并肩走出两个青衣小鬟来。
小红玉陪笑道:“碧痕妹子,秋桐妹子,姊姊又来打扰啦。今晚你俩这是第三次替我开门了,辛苦辛苦。我已依着姑娘吩咐,带了这位叶相公来见。姑娘怎么说?”
二女向叶天涯微一打量,脸上均现诧异之色。
左首小鬟怔了一怔,才向小红玉道:“小姐让我和秋桐妹子带客人到楼上客厅相见。红玉姊姊,你还是先回去吧。”
小红玉点点头,微笑道:“那好。我先告辞了。”向叶天涯使个眼色,转身便走。
叶天涯见小红玉这般颇有身份的美貌红妓对两个小小丫环竟尔如此恭谨,颇感诧异,朝着二女微微一笑,道:“有劳二位姊姊了。”
左首小鬟碧痕抿了嘴笑了笑,道:“叶相公是吧?你手里怎地抱了这么多花儿?”
叶天涯微笑道:“这些花儿很香。我想送给尤姑娘。”
右首小鬟秋桐笑道:“啊哟,那我得替小姐收着。”伸手接过。
碧痕笑道:“公子爷,请跟奴婢上楼。”
叶天涯望着二女背影,心道:“跟那位‘小红玉’一般,这两个小姑娘都不会功夫。并无可疑。”
当下随着两个丫环进了门,踩着木梯上了小楼,来到一间厢房外。
碧痕先行入内,禀道:“小姐,叶相公来啦。”
这时琵琶之声兀自未绝。只听一个女子声音嗯了一声,随即便听得碧痕说道:“叶相公,请进来吃茶。”
叶天涯跨步入内。
那是一间小小客厅。但见窗明几净,陈设得十分雅洁。桌上银烛高烧,照耀得房中明亮异常。橱中架上,摆着铜鼎陶瓶,书架上放着不少图书,四壁挂满了字画。与其说是客厅,倒不如说是书房更为贴切。
此际圆桌旁坐着一名粉红衣衫的妙龄女郎,怀抱琵琶,微微侧头,叮叮咚咚,自顾自的轻轻弹弄。却没向叶天涯瞧上一眼。
秋桐将花儿放在一旁红木几上,回转身来,向叶天涯打个手势,示意请他入座。碧痕献上茶来。
碧秋二女相对一笑,悄悄退了出去。
叶天涯却不即坐,只是静立不动,一面听着琵琶之声,一面打量室中。他心下颇感意外,此间家具陈设,壁上书画,甚至鉴柱镜架等物,虽不及王府之堂皇富丽,却也另具一股风雅潇洒的书卷之气。
一时间室中两个男女,一个坐着弹曲,一个站着静听。
隔了半晌,琵琶声止歇,“粉菊花”尤琪缓缓站起,转过脸来,剪水双瞳向叶天涯扫了一眼,却不说话。
这也是叶天涯初次见到这位天香院行首、尤家戏班子第一优伶的真容。
霎时之间,叶天涯耳中“嗡”的一声响,胸口犹似给人重重打了一拳,身子晃了晃,双膝一软,不由自主的一屁股坐倒椅中。
啪哒一声,那柄折扇失手掉在地下。
尤琪吃了一惊。这少年一见到自己,登时脸上全无血色,嘴角肌肉抽搐,如见鬼魅,情状甚是诡异。
这少女脸现不悦之色,嗔道:“喂,你怎么啦?岂有此理,哪有见了人这副嘴脸的?再说,咱们又不是第一次见面,你不用这般夸张吧?”
叶天涯气喘不已,但觉呼吸维艰,颤声道:“大小姐,大小姐!你是……你不是……你,你……”说到这里,喉头哽住,却说不下去了。
尤琪秀眉微蹙,问道:“什么是,又不是?什么大小姐?你在说甚么?”
但见叶天涯本来脸色苍白,忽又双颊潮红,呼吸急促,呆坐椅中,激动得做声不得。
尤琪见这少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神色有异,心念微动之际,缓缓将琵琶横放桌上,星眼流波,桃腮欲晕,淡淡的道:“‘辣手书生’叶相公,当日颖州府‘碧云庄’一别,阁下精神更加健旺了。”冷笑一声,又道:“只是想不到再次见面,阁下竟跟小女子开这等玩笑。险些被你骗了。哼!”
叶天涯听了她冷冰冰的一番话,心头犹如一盆冷水浇下,想道:“她不是大小姐。大小姐已经死啦!”随即知道失态,呆得一呆,胸口一酸,眼眶不由得红了。
烛光之下,眼前分明是一位肤如凝脂、杏眼桃腮的艳美少女,容光照人,神清骨秀,端丽无俦。
而令叶天涯心神震动、纳罕不已的是,此女容貌跟已故的苑良姝极像,亦娇亦艳,秀丽之极,眉目间亦是一股书卷的清气,抑且连大家闺秀的气度风华竟也如此神似。
但听她声音,毕竟不是苑大小姐。
叶天涯已是泪流满面。他微微定神,转过了头,伸袖拭泪,闭目不语。
五十、似曾相识(二)
五十、似曾相识(二)
绣楼客厅之中,烛光掩映之下,“粉菊花”尤琪秀眉微扬,嘴唇一动,粉脸上如同罩了一层严霜,冷冷的道:“叶相公,今晚你让工部员外郎卫中亭卫三爷出面做东,先是夜明珠,后是猫儿眼的厚礼相求,甚至还托了本院中的‘小红玉’姊姊再三前来。阁下费了这么多功夫,见面之后不提正事,却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大哭特哭,好生无礼,这算怎么一回事?”
她哼的一声冷笑,跟着又道:“无论阁下在搞什么花样,或者故弄玄虚,我劝你还是趁早规规矩矩的为是。”
叶天涯听了这番严辞训斥,一凛之下,蓦地头脑清醒过来,气沉丹田,强自收慑心神。在椅上一弯腰,伸手捡起地下的折扇,这才缓缓站起,勉强一笑,躬身行礼,道:“尤姑娘,在下叶天涯有礼。”
强颜欢笑,话声之中犹带呜咽之意。
尤琪裣衽万福,还了一揖,一言不发,眉目间兀自微有愠色。
叶天涯心中略定,暗暗叹了口气,只想:“叶天涯啊叶天涯,这位姑娘是‘粉菊花’尤琪,不是大小姐。她只是容貌长得似极了大小姐而已。唉,她若真是大小姐,当日并未中毒而死,该有多好?”
言念及此,心神恍惚,黯然魂销,眼圈儿又不禁红了。
尤琪哼了一声,淡淡的道:“叶公子,请坐。”
叶天涯打起了精神,道谢入座。
他又勉强一笑,故意折扇轻摇,说道:“适才是在下眼花,初见芳容,误将姑娘错认为一位已故世的朋友,一时情不自禁,多有冒犯。当真失礼之至。尤姑娘请勿见怪。”
说着微微欠身,表示赔礼之意。
尤琪隔着桌子坐了,颔首还礼,将信将疑,淡淡一笑,低声道:“这倒奇了。难道小女子真的跟叶公子所说的那位‘大小姐’生得很像么?”
叶天涯凄然一笑,点点头道:“是啊,乍一看去,一模一样!姑娘和大小姐简真便是一个印模子里出来的。”顿了一顿,又道:“不过你们的声音却是全然不同,说话时的神情也不一样。”
尤琪仍是摇头不信,喃喃道:“天下哪有这等奇事?对了,我曾听人说过,有一胎孪生的兄弟姊妹,生得相貌一模一样,只有亲生爹娘才能一下子分辨得出来。不过我爹娘只生了我一个,并无别的姊妹啊。”
叶天涯偷眼相瞧,见这女郎眉目如画,樱唇桃颊,清丽不可方物。兼之她体态婀娜,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娇曲得宛如一朵初放的芍药一般。
只是虽则她身形面貌似极了苑大小姐,一旦细细打量,言语神情却又毕竟不同。
叶天涯心下暗生比较之意,又见她穿着一件粉红衫子,石青绸裤,垂着葱绿的汗巾,艳丽中又有些素雅,一声叹息,忖道:“只要相处久一些,说上两句话,便能分辨出她压根儿便不是大小姐。我太也笨蛋,竟连多年来朝夕相处的大小姐也会认错。”
想到这里,陡地动念:“适才尤姑娘叫我‘辣手书生’,又说什么‘自颖州碧云庄一别’等话,难道她早已认得我?”
尤琪眼角一掠,烛光下见这少年脸色阴晴不定,淡淡的道:“叶相公,那晚在颖州‘碧云庄’内替欧阳老爷子贺寿之时,我曾见阁下跟顺天府的柳护卫在一起。小女子只道你是个江湖英杰,不期今日京都一见,却是一身绮罗,衣饰华贵,成了一位金马玉堂子弟。哼,也不知哪个才是阁下的庐山真面?”
叶天涯一呆,低头一瞧身上,登时省起,自己这般衣锦着缎,挂珠戴玉,服饰俨然便是一副贵介公子模样,哈哈一笑,伸手摸了摸自己下巴,悠然道:“姑娘见笑了。想我叶天涯充其量也就是一介穷酸秀才,乡下小牧童而已,哪里穿得起这等昂贵的绫罗绸缎?实不相瞒,俺是初次来京城,举目无亲,身上这些玩意儿也都是别个儿的。只不过是临时借来,将就些穿的,否则的话,也无法进到这座‘天香院’哪。尤姑娘,你瞧俺这打扮还算是齐整吧?”
说着伸伸舌头,笑嘻嘻的向尤琪扮个鬼脸。
须知这少年本来便生得面如冠玉,俊俏异常,这一穿戴,越发显得富贵都雅,丰神俊朗,烛光照映之下,宛如玉树临风,梨花飘雪。
两人目光相接。尤琪登时满脸通红,转过了头去,低垂粉颈,默不作声。
过了一会,她才抬起头来,轻轻问道:“你和卫中亭是甚么关系?”
叶天涯一笑,摇头道:“泛泛之交而已。我进京第一天,便在客栈里见到这厮,满嘴酒话,说是想要帮我谋个前程。我觉得好玩,便敷衍了他几句。这一来二去,便厮混熟了。好教姑娘得知,我一个乡下穷光蛋,哪里有银子弄这个?”眨了眨眼睛,压低了声音,道:“我是骗这厮的,说我家里很有钱。他若是知道我的底细,不气得吐血才怪呢。对了,这是我的隐私,不足为外人道也。勿请姑娘尽量守秘。”
尤琪听他说得有趣,抿嘴一笑,摇头道:“这个卫中亭号称‘官场光棍卫三爷’,现任工部员外郎,那是个闲职。不过他家中很有些势力,一般人可不敢招惹他。这人的人品很差劲儿,你最好离他远些,别给学坏了。”
叶天涯收拢折扇,双手一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式,叹道:“刚才我俩凑巧在茶馆外遇见的。这厮说有法子能见到‘粉菊花’,我便跟着来了。”
尤琪美目流波,沉吟道:“这么说,你是为了来见我,才利用卫中亭的。”
叶天涯点头笑道:“是啊。须知等闲之辈,想见大名鼎鼎的‘粉菊花’尤琪姑娘一面,谈何容易?”
尤琪叹了口气,道:“见又如何,不见又怎地?”
叶天涯伸伸舌头,扮个鬼脸,笑道:“对了,依姑娘适才之言,那晚在欧阳大侠寿宴上,你曾经见过在下。这样说也算是半个熟人了。早知如此,我也用不着这般打扮了。嘿嘿,我还想初次见面,最好扮成有钱人家子弟,盼望能让姑娘高看一眼呢?”
尤琪皱眉道:“你又说‘初次见面’,难道当日在碧云庄上,你没见过我么?”
叶天涯又扮个鬼脸,笑道:“姑娘在戏台上扮虞姬的模样,我倒是见过。你唱的戏文真好听,你跳得舞也好看得紧哩!”
尤琪秀眉微蹙,摇头道:“我不信!那晚在欧阳老爷子寿宴之上,我们都中了‘僵尸散’之毒,好生凶险。在场之人纷纷逃避,无一人敢上前,只有你独个儿在旁照看。哼,你一直在我和班主等人眼前晃来晃去,我就不信你不曾见过我。”
叶天涯呆了一呆,微微摇头,道:“那晚我的几位朋友都中了毒,我很担心,一直陪在他们身旁。”
尤琪小嘴一撅,悻悻的道:“原来如此。敢情你当真没有见过我,亏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