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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场上形势很快成了一边倒,眼看敌军被那一线玄色风卷残云般包围、吞噬; 城楼上,姜稚衣终于颤动着眼睫放下了对准自己脖颈的袖箭,牢牢盯住了一路身先士卒杀到城下的那位少年将军。
玄甲少年长身高踞于战马之上,掌心银枪如龙而出; 一枪刺穿叛军主将苍鹰胸膛; 拧动枪头将人狠狠钉上城墙; 拔起叛军青旗,扬手重重一掷,仰起头朝城楼望来。
对上了那双早已等在那里的泪眼。
城上城下; 遥遥对望一瞬,如历经三生。
元策翻身下马,大步上前。
姜稚衣提起裙摆转头拔足狂奔,顺着登城阶道一路直下,飞奔出城门,穿越过脚下横陈的尸首,张臂一把抱住他坚硬冰冷的铠甲。
元策一手提枪,一手掌在她脑后,将人死死压进怀里。
与她尸山血海里相拥。
姜稚衣涌出眼眶的热泪落上他铠甲,在连流泪都不敢发出声音的七日里第一次放声大哭:“你终于来了——”
元策下颌紧紧压在她发顶,从来意气风发,连杀人都在笑的人声音发颤,骨骼战栗:“……对不起,是我来晚。”
四面杀戮渐渐止息,一声孱弱的嘶鸣响起,一匹战马忽而力竭倒下。
姜稚衣蓦然一惊,抬眼望去。
已然风平浪静的杀戮场里,一匹匹战马轮番卧倒,马上玄策军的骑兵们跟着翻滚下来瘫倒在地,仰面躺在尸堆上,对着头顶的烈阳疲惫地闭上了眼。
元策松开姜稚衣,上下看她:“受伤没有?”
姜稚衣抬起头,这才发现他眼底血丝遍布,唇色浅淡,也已是疲累到了极点。
“……没有,我好好的,你呢,可有受伤?”
元策摇头,抬起指腹给她擦泪。
一名玄策军士兵上前回报:“少将军,西城门敌军已尽数歼灭!”
元策给姜稚衣擦完泪,回头看了眼身后一众将士,缓缓开口:“所有人,进城休整,等待后续援军抵达——”
下完最后一道令,整个人直直往后倒了下去。
“……元策!”姜稚衣慌乱之下一把拉住他手,跟着他跌落下去,栽在了他身上。
一个时辰后,刺史府后院东厢房。
姜稚衣坐在榻边,低头看着榻上人的睡脸,拿了面湿帕擦拭过他的额头、脸颊、鬓角、每一根手指,将帕子递给身后的惊蛰。
睡梦里一旦被人近身便要暴起的人,方才被李答风卸甲、换衣、擦身,又被她这么照顾了半天,仍是一点动静也没有,睡得昏天黑地。
要不是李答风在她一遍遍疑问下,再三把脉再三答复,说少将军真的、真的、真的只是在睡觉而已——
她都要担心他这是昏迷了。
方才问过李答风,姜稚衣才知道,在她煎熬的这些日子里,元策其实比她煎熬了更久。
六月里,河西和朝廷得到的消息差不多,只知南面三州爆发旱情和饥荒,但不清楚形势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先前元策传信提醒她避开流民,单纯只是担心流民劫道冲撞到她,料想最坏的结果也仅仅是玄策军为保护她与流民动手,引发民怨,河东将这事拿去朝堂上口诛笔伐,抨击河西。
但后来,随着有关南面三州灾情的消息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而来,在她到杏州附近的时候,元策心中警觉已起——
二皇子趁太子犯错,命手下官员打压弹劾太子,却只换来太子禁足思过,必然对此不满。
然而面对二皇子的不满,面对如此严峻的灾情,河东却始终不曾出手搅弄风云。
河东安静得奇怪,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宫里也安静得奇怪,像一座密不透风、被上了锁的牢笼。
兼之那个时候她漂泊在外,因暑热行程不定,有太多意外可能,所以元策无法坐以待毙下去。
她进杏阳城之前,其实元策已经率领大军出了姑臧,陈兵于河西边界,在离她最近的地方严阵以待。
后来便是河东起兵的消息传开。然而那个时候他尚未得到朝廷调令,纵然大军整装待发已久,亦不可踏出河西一步。
他不惧背负反上之名,但在没有调令的情形下出兵,一路上将受到重重拦阻,根本无法直通所有城池关隘,只有硬打过去。
这样打上一路,不光将花费更多时间,也无异于在跟叛军对上之前先自断双腿双臂。
那是元策最最煎熬的时候,明知她可能已经深陷水火,却必须等。
所幸他陈兵之地距离杏阳不是一千多里,而是八百里,也所幸他在等待的时候已经暗送出一批辎重和后勤,将用时最少的行军路线制定完毕。
调令下达之后,先锋军在如此酷暑不眠不休跋山涉水,急行三天四夜,终于抵达杏州。
李答风等军医先一步出发,约莫花费六日到这里,体力尚可维系。但元策率领的这支骑兵队当真拼了性命,一路不知跑死了多少匹马,许多骑兵也都掉了队,剩下顺利抵达的人皆已是强弩之末,刚刚城门前那一战全凭一腔意志,歼灭敌军之后,无论是人是马都再无一丝一毫的余力。
方才姜稚衣眼看李答风给元策卸下铠甲,里头盛装的汗水足足接了两面盆。
姜稚衣抬起食指,抚平了元策睡着时依然紧拧的眉心,俯身在他眉心轻轻落下一吻。
连日惊惧奔波,昨夜又一宿未眠,她的困意也如山倒塌,再支撑不住眼皮,爬上榻去躺在了里侧,转过身抱着元策闭上了眼睛。
元策醒来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浓,屋里点起了昏黄的烛火。
感觉到温软的手臂搭在自己腰间,元策垂下眼去静静看着怀里人,慢慢抬起手,小心触摸上她脸颊,直到指尖感受到真切的温热,才像相信了这一幕是真的。
看她这样安静地睡着,眼前却浮现出今日玄策军向城门冲锋而去,他在马上仰起头望见的那一幕。
城楼上,她孤身一人迎风而立,高举着手,掌心好像攥着什么……
元策伸出手去,从她的衣袖往里探,摸到了一支冰凉的箭筒。
心底猜测得到证实的这一刻,热夏里一盆淬了冰的水兜头浇下,彻骨生寒。
元策连人带呼吸静止着,怔怔定在榻上,花了不知多久才从她衣袖里将那支袖箭取了出来。
他亲手给她打制的袖箭,此刻箭筒里上满箭支,却不是她拿来防身,而是用来结束自己的。
如果他晚来一刻——
元策第一次知道,拿这么轻这么小的一支袖箭,他的手竟然会发抖。
烛火幽微,屋内静谧无声,时光像在这一刻后怕里凝固。
半晌过去,元策旋开箭筒,刚要将姜稚衣装好的箭支拆下,一张被卷起的纸条忽然从里头掉落。
元策眼睫一扇,捻起纸条攥在掌心,好像猜到了这是什么,默了默将她的手臂轻轻拿开,从榻上坐起,给她盖好被衾,走到了灯烛下。
捋开的纸条上,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舅父,展信佳,不知您读到此信之时战事是否消弭,天下是否大定。我如今正身在战火连绵的杏阳,若您读到此信,便是我已去到不见硝烟的和平之地,望您千万珍重自己,切勿为我担心。”
“距父亲力守轻州已过十一年,十一年来,若说我心无怨恨自然是假,我怨恨父亲明明可同河东范氏一样独善其身,却选择留守轻州,我怨恨我失去至亲以后世人皆歌颂父亲大义,歌颂父亲从龙之功,若我不歌颂便是心存反意。十一年来,我意始终难平。”
“皇室歌颂父亲从龙之功,以至我总以为父亲选择的人是皇伯伯,可时至今日,当与父亲置身于一座同样的城池,我方才懂得,或许当年父亲选择的人是那一城的军民。我的家是家,一城军民的家亦是家。从前我未见这世间苦难,不知苦难里的人何等疼痛艰辛,如今亲眼见过,若我有结束苦难之力,亦无法坐视不理。可惜我尽力至此,已再无计可施,唯以一死,免千里奔赴杏阳的战士为我所累。”
“于杏阳此战,我已明了父亲当年所选,亦明了母亲何来勇气为所爱放弃生命,我多年心结已解,故舅父万勿为我遗憾,我唯一所恐所憾,便是今时今日弃我所爱而去,留他一人在世间踽踽独行,无人再会与他说:珍重己身。”
“舅父尚有家人相伴,他已无至亲至爱,我知此举于他千错万错,不知如何得他原谅,斟酌再三,竟连下笔与他留一句话都不敢。唯愿来生国泰民安,四方无战,我与他皆是平凡自由之人,可有幸厮守终生。姜稚衣,于杏阳城西军营绝笔。”
元策沉默地立在灯下,看完整封绝笔信,捏着信的手一点点攥紧。
第96节
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惊悸喘息,榻上人猛地坐起。
元策蓦然回头,看见姜稚衣慌神地坐在榻上,大睁着眼望着窗外:“惊蛰,叛军又打过来了吗?”
元策收起信,望着她一步步走上前去,在榻沿坐下,将她的肩膀轻轻掰转过来:“没有叛军了,不会有叛军了。”
姜稚衣缓缓转过眼,怔怔看着面前的人,这才像回忆起今天白日的一切,眼泪止不住狂涌而出,扑上前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元策——”
元策拥她入怀,感受着她鲜活的心跳,温热的身体,闭上眼睛:“我在。”
“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不怕了,”元策低下头去,吻去她脸颊的泪水,又说了一遍,“我在。”
第83章
深夜; 两人并排捱坐在饭桌边,看着面前的饭菜出着神,迟迟没动筷。
杏州才刚刚休战; 关内失地尚未全数收复; 眼下没有新鲜肉蔬,桌上都是干菜腌菜; 是姜稚衣从前甚至不认得的食物。
“我去给你找些好吃的来?”元策偏头问。
“我不是嫌弃——”姜稚衣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她不是嫌弃这些食物,相反她是在感激自己还能吃上这样一盘盘有滋有味,从温暖安逸的厨房里端出来的菜。
姜稚衣夹起一筷子腌菜送到他碗里; 又给自己也夹了一筷子:“战事还没了结; 这样就很好了。”
劫后余生; 还能与所爱之人同桌而食; 已经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
元策看着她清减的脸,回想今日抱她发觉她瘦了一圈; 想说她受苦了,想说很快就让她吃上新鲜的肉蔬鱼虾; 话到嘴边又觉哪一句都太轻; 都抵不过她孤身立于城楼决绝一刹,抵不过他方才出去取膳,从裴子宋口中听说她这些天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静静看了她一会儿; 元策说:“姜稚衣; 谢谢你保护好自己,也谢谢你保护好杏阳。”
“我也没做太多,我问过你的嘛,攻城器械很厉害,守城方人又少该怎么办; 你说保住士气是决胜关键,我就动动嘴皮子,哦,还有出了些我最花不光的银钱……”
姜稚衣随口轻描淡写着,忽然感觉哪里不对,侧目看他,皱了皱眉:“等会儿,是不是两月不见我们感情生疏了,你在河西有新人了,怎么跟我说谢谢?”
是啊,怎么会说出谢谢这样的话。
他也是才知道,原来情意深重到整颗心脏都在坠胀的时候,竟然说不出你侬我侬的情话。
元策把人抱起来,抱她坐到他腿上:“我有新人?这两月我身边唯一的雌物就是元团,你这话怎么不反问自己?”
眼看他下巴往外一侧,准头极佳地指向裴子宋所在的厢房,姜稚衣惊讶地张了张嘴:“不会吧,这种时候你还计较,要不是裴子宋在,我一个人可应付不来那些。”
元策当然知道,也打心底感激幸好裴子宋在她身边,不过是此刻面前粗茶淡饭,远方尚有战火弥漫,说些不着调的话,让她紧绷的弦稍微松一松。
“我感激他保护你,和我嫉妒在你身边的人不是我,是他——有什么冲突吗?”元策眉梢一挑。
姜稚衣抬手圈住他脖颈:“那除了裴子宋,你要感激要嫉妒的人可还有很多,曹司马、雪青阿姊、惊蛰,刺史府上下官吏,那些愿意相信我们的杏阳守军,愿意献出食物、上阵参战的百姓,还有……”
话说一半,像碰到一面过不去的障壁,卡到一根咽不下的鱼刺,姜稚衣眼底忽而没了神采,到嘴边的话再说不下去。
方才有玄策军的士兵过来找元策回报伤亡情况,元策没有当着她的面听。
从醒来到此刻,她一直不敢问出那个问题,好像只要她不问,那就是一个未完待续的结局。
元策沉默着静止片刻,抬起眼来:“先吃饭,好不好?”
“吃完以后——”姜稚衣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