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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心如死灰,看也未再看太子一眼,疲惫地点了点头,与安国公主一道离开破庙,步履蹒跚而去。
“父皇你去哪儿父皇,父皇!你不能抛下我!父皇!!”
太子急了,立马就要扑过去抱住圣人的大腿,陈穆眼疾手快,高大的身子龙行虎步挡在了太子面前。
“混账,你竟敢拦孤!”
太子大怒,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还没等他迈开一步,随着陈穆一声令下,四周的金吾卫迅速一拥而上,将太子殿下左右制住了手脚。
太子动弹不得,不敢置信地瞪向陈穆。
陈穆面无表情地喝道:“将太子殿下送回东宫!”
*
安国公主将太子暂时软禁在了东宫之中,并下令东宫所属的禁卫军全部紧急撤出,由金吾卫将军陈穆代为辖管。
陈穆身后,程煦一身甲胄亦步亦趋,追上来道:“将军,缘何要将太子软禁,可是宫中出了什么事?”
陈穆头也不回,手执佩刀大步行进,肃声道:“不该你问的别问。去,嘉福门你领一队人过去看守,连一只苍蝇都别给本将军放出去,否则唯你是问!”
虽未直言,但看这架势,程煦料定是东宫出了事,遂不再追问,大声应是,领了一队人马直奔嘉福门。
与此同时,大明宫蓬莱殿中。
圣人躺在病榻之上,昏迷不醒,衣襟与衣袖之上一片猩红,触目惊心。
梁文从狱中被放了出来,正围在圣人身边流着泪为圣人拭汗。
郭奉御跟着安国公主匆匆入内,见状大惊,忙抽出银针连扎圣人的合谷、内关、人中等穴位。
“郭奉御,父皇怎么样,会不会有事?”安国公主万分忧心。自从景王宁王接连谋反之后,圣人身子几乎是每况愈下,日薄西山,叫她这个女儿是看在眼中,急在心里。
后来去了骊山休养过一段时日,总算是喘过了气来,哪想到太子竟会存了悖逆之心,为了除去魏玹,给父皇下毒!
安国公主心内恨铁不成钢,又气又恨,却也知圣人平日看着对太子严厉,诸多苛责,实则是爱之深,责之切,不论是景王还是魏玹,恐怕都及不上太子在圣人心目中的地位。
今日太子自毁长城,圣人那一问,其实就是在给太子机会,只要他肯说出实情,哪怕是嫉妒之下走投无路才对自己的父皇用了毒,或许看在往昔的情面上,圣人还能饶恕太子。
等太子反应过来之时,便是后悔无极,悔之晚矣!
郭奉御扎完针,又服侍着圣人饮下一碗参汤,眉头紧锁道:“殿下要做好准备,陛下只怕……”
安国公主的心迅速一沉,摇摇欲坠,险些跌倒在身后的婢女怀中。
这时,殿门传来宫人应诺的声音,“世子。”
魏玹神情凝重,大步走进来,安国公主正满脸哀戚地流着泪,像个被抛弃了孩童般慌乱无措,见到魏玹犹如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挣扎着拉住他问:“云卿,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陛下不会有事,阿姊,相信我。”魏玹眼神坚定地道。
这是魏玹第一次,唤她阿姊。
安国公主怔怔地看着魏玹,泪盈于睫。
十二岁那一年母后病重,性命垂危,御医告诉圣人孝静皇后已是药石无医,她整日趴在母亲的病榻前以泪洗面。
所有的皇子公主都来到孝静皇后榻前尽孝,大家都哭得泣不成声,不管是虚情假意,一个个哭得比她还真,比她还难过。
唯有一人,从头到尾一滴眼泪都没掉过,面无表情地跪在病榻前看着病榻上气若游丝的孝静皇后。
自出生起便是爹不疼娘不爱,是孝静皇后怜悯于他,将他养在膝下,循循善诱,多加照拂,否则以那时魏玹孱弱的身子,根本连一场风寒都禁受不住。
安国公主也不喜欢魏玹,在孝静皇后膝下养了几年,魏玹竟连一声“表姊”都未曾唤过她,素日里见面,更是一副爱答不理,令人难以亲近分毫的模样。
人人都说,他是个忘恩负义之人。
只有安国公主知道,年幼的表弟时常会在无人之时偷偷用刀剜下心口的血滴在母后的药碗中。
古书中曾说,若以至亲之人心头血为药引,能生死人,肉白骨,有起死回生之效。
如此荒谬之言,连她都不曾相信,魏玹却肯冒着生命危险只为了给母后剜下心头血做药引。
最终母后还是撒手人寰。
但也是那一次,安国公主明白了有些人表面黯然神伤,内心却在欢呼雀跃,恨不得母后赶紧去死。
有些人表面冷淡薄情,内心却比任何人都要重情重义。
凡事不能只看表面,譬如太子,她也是从小看着长大,幼时他虽偶有顽劣,大部分时候性情还是十分宽厚仁义。
然而这情义还是禁不起权力的考量与诱惑,终究败给了那多少人梦寐以求趋之若鹜的至尊之位。
魏玹让宫人将安国公主扶到偏殿去稍作歇息,一整夜都未阖眼,可安国公主执意不肯离开,只令宫人将矮榻抬到圣人床前,不顾自己柔弱的身子与众人的反对,躺在上面焦急地等待着圣人的醒来。
又是整整一日过去。
齐王府。
齐王与魏玹也一整日没有回来。
男主人不在,府中难免心动浮动,无不议论纷纷,甚至有传言说圣人已殡天,齐王与魏玹入宫是去吊唁。
吉祥下了死命令,谁都不许在府中议论宫中之事,凡胆敢议论者,杖毙。并抓了几个典型之人在二门下直接扒了裤子当众打死了事,如此平息了舆论与谣言。
“世子几时能回来?”沈漪漪问。
吉祥端着一碗调理身子的汤药进来,搁在几案上道:“不好说,不过日落之前,一定有信儿回来。”
热气氤氲了眼前女子清丽如画的眉眼,低眉垂首间,不疾不徐地药碗端至唇边,仿佛外面搅翻天热炸锅的流言与惶恐与她没有半分干系。
吉祥悄悄打量了几眼,又本分地垂下头去。
突然,沈漪漪呛了一口,剧烈地咳嗽起来,药碗失手跌落在地上,撒了一地的汤药。
“咳咳咳!咳咳!”
吉祥忙将帕子递过去,沈漪漪擦着嘴角解释道:“这药,有些烫。”
“不打紧,奴婢这就再去煎一碗!”吉祥收拾了碎碗,转身就走了出去。
沈漪漪坐在窗下,通过雕花轩窗看着吉祥矮胖的背影步入了院中的小厨房。
约莫一盏茶之后,有管事婆子来寻他,吉祥便丢下手中的活计跟着管事婆子匆匆离开。
打发走身边的婢女,攥着手中的香囊,沈漪漪走了出去。
小厨房无人值守,灶上只有吉祥替她煎着的那一碗补药。
打开砂锅的盖子,将水粉色折枝桃花的香囊中倾倒出的草药尽数倒入了水微微沸腾的热锅中,再用银勺搅拌,将刚倒入的草药压至补药之下。
刺鼻苦辣的药味顺着袅袅白烟飘入鼻端,沈漪漪面色愈发苍白,手腕却依旧僵硬机械地搅动着。
就在这时,窗外忽而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只听一人压低声音说道:“吉总管,事情都已经办妥了,小人办事,您放心,天罗地网,绝不会给那人再翻身逃走的机会。”
吉祥淡淡“嗯”了一声,“此事瞒着姑娘,莫要让她听到任何风声,你再去买两个婢女进来,要嘴严实一些的……”
说话间两人便要走了进来,沈漪漪扣住砂锅的盖子,四下去看,正巧膳房后门没关,慌忙两三步躲到门口,心跳如雷,几欲要跳出嗓子眼儿。
吉祥说要瞒着她,瞒着她什么?
绝不会给那人有翻身逃走的机会,那人指的又是谁?
然而两人进了膳房之后,王管事又说了些别的琐事,吉祥不置一词,沈漪漪等王管事走了后,才神情恍惚地回了屋里。
等吉祥给她将补药煎好重新端进来时,沈漪漪已经收拾好思绪坐在窗下佯装无事地打络子。
“姑娘,药煎好了,趁热喝。”吉祥笑道。
沈漪漪头也不抬,应了一声道:“你去忙吧,我等会儿就喝。”
“诶。”吉祥似乎有事,并未发现她的异常,很快离开。
沈漪漪下了榻,将药碗捧在掌心,阖上眼。
刺鼻的药香之中,的确有着当归与肉桂淡淡的香气。
当归肉桂活血化瘀,有孕之人忌用。
若用之过量,易滑胎。
但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办法了。
留着这个孩子,终有一日会显怀,魏玹一定会逼迫她生下来,那时她想走还走得了吗?
唯有落掉它,倘若无人发现,她只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倘若被发现……那就装作是不小心跌倒滑了胎。
本以为早已心硬如铁,可是到了这一刻,冰冷的手掌落于柔软的小腹之上,沈漪漪还是忍不住哭了,心口像是被人剜了一刀,在不停地流着滚烫的血。
孩子,是阿娘对不住你,如有来世,愿你投生到一处好人家。
沈漪漪举起药碗,猛然灌入喉中。
第70章
经过太医院与尚药局一天一夜的努力; 这日的傍晚; 天空仅剩一线浅浅的光影,圣人终于睁开浑浊的眼珠,醒了过来。
“太子……”圣人嗓音嘶哑。
“子行在东宫。”安国公主忙道。
圣人方才放了心,继续昏沉着睡过去。
郭奉御过来把脉; 喜道:“圣人已经脱离了危险!微臣这就去重新调配方药。”
安国公主看着皇叔齐王大步走远的疲惫身影; 劝说魏玹先回府歇一歇。
熬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任是铁打的人都要给熬坏了。
魏玹眸光深凝; 望着榻上的圣人道:“我还有些私事,请殿下先行回去。”
安国公主无奈; 只得独自离开。
又过了一个时辰,暮色四合,宫内掌灯; 圣人才彻底清醒过来,由梁文与魏玹扶着饮下药; 躺在大迎枕上。
“你不必向我道歉。”
圣人仿佛知道魏玹要开口说什么; 开口便道。
过了片刻,又怔怔地望着床侧忽明忽暗的连珠琉璃灯,苦笑道:“其实,朕早该料到有今日。”
从太子突然变得懂事孝顺听话之时,从太子开始对他隐藏内心真实的情绪之时,他便该知道。
太子不是当真洗心革面; 仅仅是将那个最真实的自我隐藏了起来。
表面的平静; 暗藏的却是愈发膨胀的野心与贪念,只等哪一日时机成熟便爆发。
即使没有魏玹的威胁; 终有一日; 他也要死在这个曾经最为爱重的儿子手下。
魏玹默然。
萧瑟的风声呼啸而过; 雕梁画栋的宫苑之中泛黄的枯叶簌簌应声而落。一丝寒凉悄无声息地钻入人的骨髓,此刻圣人才惊觉,原来不知不觉之中,秋日来了。
“朕若没记错,你下个月便要成婚了罢?”
圣人强打起精神,望着眼前灯光下龙章凤姿的年轻郎君,同样狭长清冷的凤眸,棱角分明的脸庞,芝兰玉树的好样貌,喜怒不形于色的气势,杀伐果断的勇气,运筹帷幄的铁腕才能……
千言万语,最终只在心内化作一声遗憾的叹息。
圣人含笑道:“别想太多,回去好好准备自己的婚事,从小到大,你都不喜与人亲近,今日不同往日,等那位陈家娘子有了身孕,朕还等着抱孙子呢。”
圣人至今犹不知,那陈家娘子,实则便是沈漪漪。
更想不到,素来于男女之事上凉薄寡情的魏玹,竟有一日会为了一个女子不顾礼数尊卑,冒天下之大不韪,执意要娶一介卑贱的奴,他所厌恶的程家罪臣之后为妻。
“当年程家的事情,陛下可否告知云卿?”
魏玹忽然发问,圣人颇为惊诧,“你还记得这事?”
魏玹缓缓点头,漆黑的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圣人道:“虽知会令陛下为难,但此事对云卿来说很重要,还望陛下能知无不言,云卿将感激不尽。”
圣人深锁眉头,倒不是不愿说,只是那段回忆令他不堪回首,看重的心腹背叛于他,还令他陷于宫变,险些命丧他人之手的被动境地。
在朝堂之上他亲口承认是他收受了李辅的贿赂之后一时鬼迷心窍将弹劾的计划泄漏了出去,证明长久以来圣人都始终看错、信错了人。
沉默了许久,圣人才缓声开口:“当年,朕与元寂相逢于一场马球赛。那时,你故去的七皇叔梁王在昆明池旁新搭建了一个巨大的球场,朕不服老,乔装改扮,与一众朝气蓬勃的青年一同上了球场……”
圣人年轻时便受先皇之命三度北伐突厥,他精通骑射,勇猛无敌,每次战前必定身先士卒,首当其冲,十分骁勇善战,后突厥向大周称臣,圣人继位之后,已经许久未曾上过战场。
身为帝王,需忧国忧民,夙兴夜寐,不得分毫玩乐空闲,再加上身上许多陈年旧伤,动辄骨肉酸疼,故而圣人也很少出现在马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