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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唤作子白的仙君停下了脚步,看着石拱桥另一边缓步而来的蓝色衣袂,施过一礼,“柔兆君。”
在行礼后,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眼前此女子乃瀛洲四长老之一,喜怒无常,轻易得罪不得,也丝毫大意不得。
柔兆君由一名随侍执伞,步履婉转间来到了长桥中间,对着二人展颜轻笑,宛如百花盛放。
谢折玉垂眸,淡淡扫过一眼这显然是在瀛洲身居高位的女子,不过是红颜枯骨,心中毫无波澜,就是不知——
他在接引入上界之时,才彻底堕魔,虽敛去魔息,扮做寻常仙人模样,这所谓的瀛洲长老能不能看出来几分。
想到这里,他的手停在了离剑柄不到一尺的地方,眸中一闪寒光。
“不错,堪称是芝兰玉树,”女子掩唇笑了起来,眉目如水波荡漾,“屠维君已等你多时了。”
谢折玉掀了下眼皮,再度归为沉寂。
一旁的子白见这般景象,冷汗涔涔,“路上遇到几位仙君,耽搁了一会儿。”
谢折玉想起那几位所谓的仙君,漆黑的眸里带着几分冷意,他们修为怕是还没有元宝高,就这,也敢自诩上界之人。
柔兆君转身看向谢折玉,一瞬间眼眸里仿佛像是探出一丝深究之意,然而那道意味不明的光却是转瞬即逝,她掩口笑起来,“那我可不能耽误你们了。”
子白微微一俯身,“柔兆君慢走。”
柔兆君带着随侍飘然离去,却是在交错而过的瞬间,微微一侧头,微笑着耳语般吐出了一句话——“飞升不易,不过,真奇怪啊……小仙君的心上,怎么阴霾不散呢?”
她淡淡地睨了他一眼:“可真真让人看了心疼啊。”
不等谢折玉作何想,她微笑着从长石桥上飘然离去,足下白雪了无痕迹。
谢折玉站在桥上,面无表情地望着桥下一瞬万变的浪涛。
她什么也没看出来,不过术法却是有些神秘。然而修为不过渡劫期大圆满,若是出其不意,倒是可以一击解决。
“咱们得走快点了!”子白打破了他的沉思,催促道,眉眼间一点焦色。
三神山十二长老,分掌三山,瀛洲以屠维君为尊。
现如今他们已然耽搁了不少时间。
然而就在他微微一迟疑间,谢折玉已经沿着石阶拾级而上,见他许久未动,甚至平静回眸看了一眼。
瀛洲有峰立正中,名不老,是长老居处。
由名字即可看出,此界中人,尤为自负,人人自诩长生,自命非凡。
不老峰上有大殿坐落其顶,名不老殿。
殿内是苍茫无际的白,到处绘着八卦阴阳的图案,仿佛一片寻仙问道,世外桃源之处。
《九州记》中载云:“三神生于天地阴阳,始道元为尊。”
无数风幔轻转,幔角的银铃清泠作响——而在这个雪色交融道法的大殿最高处,遒劲有力的瀛洲二字牌匾下,高冠白袍的老者,执瀛洲牛耳之人,正斜斜靠着玉座,身后两名娇艳侍女。
“屠维君。”
子白拱手道。
闭目养神的老者闻声抬眸,平淡的目光落在立于殿前的两个人身上。
“天命之子。”准确地说是落在了谢折玉一人身上,老人的目光平静浅淡。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看似柔和宁静,却又像是暗含了许多说不清看不明的意味。
“瀛洲之首。”谢折玉的目光停在那块古老牌匾上,俄顷看向眼前的老者,平静抬眸,言语交锋间,寸步不让。
那侍立左右的仙君漠然地望着下首的他,淡淡开口,语气平静又高傲,“下界之民,见屠维君还不行礼?”
谢折玉一愣,旋即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沉了眉眼。
“不必。”老者看着那个眉眼冷郁的白发男子,脸上浮出了微笑,“初至瀛洲,情有可原。”
谢折玉沉默,他看不穿眼前人的修为。
“子白,”老者微笑起来,抬手示意道,“一路接引,你也辛苦,你们且先下去吧。”
随着其余几人离去,一时间,空无不老殿内唯余他和老者二人。
屠维君看着人影消失在风雪中,回头微笑,慈祥有如圣人,“你为万年飞升第一人,实属天命不凡。”
谢折玉冷冷望向慈眉善目的老者,一时间竟看不透这位执瀛洲牛耳之人心中真实所想。
屠维君这次抬起层层褶皱下的眼皮,“你虽有心结,然而不过是红尘一梦,将其忘却即可。”
他轻描淡写道。
“你如今飞升神山,自然是要斩去尘缘……”
谢折玉抬眸,微微蹙眉,眼神渐为冷戾,一字一句地开口,“尘缘?斩去?”
“你这般看我作甚,”老者微笑着,一副悲悯世人的神色。
“其实不过是天命使然罢了。”屠维君神色悲悯,言语唏嘘,“命轮即是如此。”
“命轮?”
旧居高位的老者话还没说完便被谢折玉接连两次冷声打断,心中不悦,连带着言语间也冷锐起来。
“下界灵气稀薄,鲜少有飞升之人,像你这般的,已是堪称奇才,来日荣登长老位也不是没有希望,即便是为此付出些许代价,但也无妨。”
谢折玉猛地抬头,神色渐冷,“些许代价?但也无妨?”
他强行抑住差点翻涌而起的魔息,脑中却如千针穿刺,如同冰火两重天,却又将屠维君接下来的一字一句都听的清清楚楚———
“命轮算出,她的宿命便是你。因而你一旦飞升,无论因何原因,她魂散是必然……”
这话说的极为冷漠却又极尽事实,那样的语调温和而又冰冷,仿佛一把刀子缓慢地拔出,折射出冷酷的光,是上位者的无情。
谢折玉猛然一震,本就翻涌的魔息带得肩背微微发抖,仿佛一瞬间连呼吸都变得滞涩,他极为缓慢地抬头,“折玉此生从不信命。”
“敢问屠维君,所谓的命轮又是如何算出?”
老者眼色温和而又平静,沉吟片刻,却是微笑着答道,“待朝会之时,你自会知晓。”
朝会……
谢折玉垂下头。
“舟车劳顿,且先去往古木阁安置吧。”
高居殿首的老者微笑道。
在谢折玉刚踏出大殿时,白发苍苍的老者目光变得苍远,他握紧了手中椅臂,神色逐渐变得深远。
“道尊留谕,必须如此!”
十二玉椅间,金色覆面,人影模糊。
“你又怎知定会成功?”
有人讥讽反驳。
“逝川虽说神器,却也不过一介死物罢了。”
“将神山命途交付于一介小儿,简直玩笑!”
有人附和。
“诸神陨落,正如道尊所言,我们没有别的路了。”
十二座首金杖闪电一般探出,点在虚空间,顿归平静。
“创造出一个唯我们所用的新神,是唯一的方法。”
“重光已然掌握了琉璃体的踪迹。”
……
…
男人一袭白衣,就静静地坐在空寂殿内,对着廊前点梅灯笼,微微蹙起的眉眼。
忽地,他睁开眼,一滴血顺着嘴角渗出。
魔息越发汹涌,不知还能抑制多久。
他垂下了眼,眸间猩红一片。
不过在那之前,这所谓的上界,古板陈旧,偏又自视甚高。
控制卿卿一生的那颗眼珠,所谓的天道,想来与他们脱不掉干系。
他总得将那些幕后操纵之人,一个一个地,亲手送去无间炼狱,才好去见她。
去见她……
时间最是残酷无情。
原来如此便已是百年。
时间转瞬即逝,几乎在玄天仙山的日子仿佛都随着这瀛洲风雪,尽数埋在心湖,屡渐黯淡了。
然而他却从未有一刻忘记。
只要一阖上双眼,梦里便一切都是她。
和她的回忆就像是风霜刀剑,搅得五脏六腑生生的疼。
这所谓的上界,所谓的神山,不过是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罢了。
旁门左道。
他握紧了手中落星。
也有心思不轨之人,不知用了什么法术,幻作了卿卿模样,准确来说,是师尊的模样。
那个他每每想起,就几近要疯魔的人。
不过一群蝼蚁,也敢妄窥明月。
他的手轻而易举地掰断了来人的脖颈,这些人享乐万年,早已不知杀伐为何物。
男人眼中闪着冷漠的光。
良久,他垂眸望着苍白的指尖,这适才杀过人的手。
她的宿命是你。
他死寂的眸光落在那盏灰扑扑的魂灯上,目光冰冷,发白的指尖覆上古旧灯盏,像是握着救命稻草一般。
难道他说的是真的……?
倘若不是。
那为何,百年聚魂,一无所踪。
她带来人间最缱绻的春色,又赐予他无尽的痛苦。
起初,他不过是有些想念她,寻来聚魂灯,以为此生还能相见。
后来,百年孤寂,聚魂空梦。
他近乎于发了疯地想她,却猛地意识到。
不知道什么时候,占据他大部分心神的,早已不是扬州三年,反而是归一宗的点点滴滴,如潮水般将他吞没,不能呼吸。
然而当时的他,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如今再去想,那些仅有的弥足珍贵的回忆仿佛躲在影子里,遍寻不得。
他只能抱着残存的几处当作活下去的念想,努力地,竭尽地,无时无刻地惦念着。
每一次梦里,都像一把刀,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将他凌迟。
他偶尔清醒过来,对着孤零零的魂灯,却发现没有她的世界,比梦里还冷。
霏雨芳尽花树下的少女,是他生世都渴望不可及的月色。
他的师尊,成了再也无法摒弃的心魔,日夜折磨,他却甘之若饴。
却又不敢去回想,在玄天仙山的最后数月里,他曾亲手做了些什么。
唯有将其封存在记忆长河最深处,再不敢想起。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鼓起勇气,再度看她一眼。
自此,再无人娇声喊他:“折玉——”
却是只有一个万众瞩目,一剑九州的仙君了。
他早已入魔,虽明知入障,却半分不想挣脱。
在瀛洲风雪间,他也曾见过她。
彼时,也是这般雪夜。
她陡然出现在了空寂无人的殿前,吱呀摇晃的点梅灯笼映在她姣好的面容上,光影明灭,她懒洋洋地瞟过一眼,漫不经心道:“折玉。”
他不敢置信地抬起了眉眼,呼吸陡然停滞,近乎于贪婪地看着她。
她好似恍然未觉,倚坐在那桃花玉骨扇面上,乘着呼啸风雪而来。
然后坐在了他时常坐的那张椅子上,单手支了下巴,眉眼松散。
风雪愈大,呼啸渐响。
他却僵硬地杵在原地,半分也不敢动弹,生怕他一动,这恍若做梦的景象便消散了。
竹制风灯晃漾的灯火映在她青丝如瀑的发间,发髻下垂下的浅粉色丝绦一晃一晃,她歪头娇笑:“好想吃折玉做的琉璃糕呀。”
一瞬间,沉寂如雪的男人几乎要落下泪来。
那一盒盒的甜糕。
原来,她早就知晓。
他攥紧的手,半晌,再度松开。
“我去做。”
他眉眼带笑,不似往常冷寂。
他想。
即便是障,不管她提出的什么,他也总是要满足她的。
于是,他好似早就适应了这般相处。
她时而伴着天光,懒洋洋地倚在椅子上慢悠悠地看着话本,太师椅太大,把她整个人都圈在了里面,偶尔她看得倦了,他抱起她,轻轻放在榻上。
她时而把太一召出来,小青龙摇头晃脑,很是喜欢出来玩,响鼻打得清亮,一人一兽在冷衫雪衣下嬉笑打闹。
他就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他的月光。
明知皆是梦障,不过是他饮鸩止渴,靠着那些仅有的可怜记忆,如藤蔓悄无声息蔓延的心魔,他自己依照回忆一点一点地,将所有幻化出来而又。
然而,即便是假象,他也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瀛洲的雪太冷了。
没有她。
一切都太冷了。
又一个曙色,瀛洲远处不老峰上响起的沉闷钟声悠悠当过来。
“师……”
他唇角含笑,推开房门。
天色微朗,金乌璀光照在空无一人的寂静室内。
她时常趴着的青木案几上落满了厚厚一拭灰。
堆叠成一厚摞的话本子还崭新如初,一页都未曾翻动过。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烂变质的味道。
他平静看过去。
每日做的甜糕,尽数埋在桌上。
早就腐烂了。
真可惜。
他眸中冰凉,淡淡地想。
就连梦障,也不肯给他一丝奢望。
良久,男人抬手,覆住了眼。
…
雪落满山,月华如练。
寒意落在对窗而坐的男人苍苍白发间,更显风霜。
他呼吸沉沉,紧蹙了眉眼。
识海之中的逝川卷在沉寂茫茫间泛着幽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