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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州纪-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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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我把迷龙拴在祭旗坡;是我把迷龙带上南天门。
    是我信错了人求错了人;是我打断了迷龙的腿;是我亲手杀了迷龙。
    迷龙的妻子很慈悲;她为她所恨着的人也找到了出路。
    她给了一个机会;让我来还欠迷龙的债;即便只能还一点点。
    她甚至给了一个机会;让我终于能为南天门上的那三千座坟;挖一锹土。让我终于能开始偿还我那永远也还不清的亏欠。
    第一杯茶;我欠迷龙的妻子。第二杯茶;我欠迷龙的儿子。
    第三。第四杯茶;我欠那三千弟兄的妻儿。
    第五。第六杯茶;我欠那三千弟兄的父母。
    第七。第八杯茶;我欠那三千弟兄的手足。
    第九杯茶;我欠所有用自己筑就血肉长城;用生命守护民族血脉的;袍泽弟兄的亲人。
    第十杯茶;第十一杯茶;第十二杯茶;第……
    每一杯茶都是那么的锥心刺骨;痛彻心肺。
    然而;又如何及得上;失去了至亲至爱之人的痛楚于万一。
    烦啦说;我这是喝毒药都喝上了瘾。
    也许吧;我倒真希望能一直这么喝下去。
    为了我对死去的人的亏欠;为了我对活着的人的亏欠。
    为了所有在这场战争中;少小离家却不知何时归的儿子。父亲。丈夫。兄弟;对他们的父母。子女。妻子。手足的亏欠。
    难为了烦啦;让他每次都要在那里等着我;陪着我一起受煎熬。
    难为了全民协助;让他每次都要费心整出各种不同的解毒剂;还要被我霸占他的吊床。
    难为了迷龙的妻子;让她每次都要用同一种药的固定分量;给不请自来惹人厌恶的我泡茶。
    难为了弟兄们;让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这般德性;却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说。
    哦;对了;还有;难为了那堵墙;瞧瞧都被烦啦这小子抠成什么样了。
    我总是会让那么多的人“难为”;如今连墙也不放过。
    反正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我也只好慢慢来还了。
    现在;我要去全民协助那儿;不知道这次他会倒腾出个什么来。
    孟烦了:我把自己浸在水里;水没过我的头顶。这是西岸的水;没有我所熟悉的硝烟和血腥;只有淡淡的硫磺在随着飘渺的热气而蒸腾。
    我们在西岸;在这处很适合与敌打伏击的地方;泡温泉。
    我们;我的团长和我;还有虞啸卿。
    上次见到虞啸卿;是迷龙死去的前一天。
    那时候的虞啸卿很忙。
    忙得只能在车上睡觉。忙得不愿为那个没死在战场上的敢死队长的性命;而停下一秒。
    我本以为;那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虞啸卿。
    因为这场战争的结束已是指日可待。因为我们这几个连渣都不剩的炮灰;再无半点用处。
    现在;我又见到了虞啸卿。
    这次的虞啸卿很闲。
    闲得派车大老远把我和我的团长这两个终日在收容站与耗子药之间晃荡的游魂;给接到了高官显贵才有资格来的地方见他。
    闲得竟然同两个又臭又脏的叫花子;一起悠哉悠哉地泡起了温泉。闲得竟然与两个烂泥一样的人垢子兵渣子;大谈他的跃马疆场他的宏图大志。
    他说我们的仗还没有打完。
    他说他要给我的团长一个师;要给我一个团。而他;即将拥有一个军;虞家军。
    他说炮灰团是他最精锐的三千铁甲;可当十万敌军。
    如果;炮灰团真的有三千个炮灰。如果;炮灰们真的是精锐铁甲。
    如果;炮灰团的炮灰们都还没死。如果;炮灰团还在。
    他说他两个月内就会再还给我们一个川军团。
    我们的川军团;我们的炮灰团;我们的团。
    真的么;真的能还回来么。
    李乌拉要麻康丫豆饼蛇屁股老麦兽医迷龙;真的都能回来么。
    回来的;真的是我那南天门上的三千弟兄么。
    回不来了;都死了。
    还回来的只是一个数字。
    死去的是数字;活着的是数字;回来的也是数字。
    不曾留下半点痕迹的数字;也是永远不会留下半点痕迹的数字。
    什么都不是的数字。
    我屏住呼吸;闭上眼睛。
    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泪水融入周围这片暖流的声音。
    如果;你们再也不能回到我的世界;那么;请带我去你们的中间。
    我想时刻看到你们的脸;我想永远和你们在一起。我的袍泽弟兄。
    龙文章:“袍泽;老友;我的兄长”;他递给我那杯与我们同龄的陈年老酒。
    凛烈如他;苦涩如我。
    我饮下我的苦涩;看着他的凛烈劈开层层叠叠的热雾;直指我的眉心。
    我避无可避;也无需再避。
    他视我为他的袍泽;所以他因那三十八天而对我有愧;因我的形同自废而为我痛心。
    他视我为他的老友;所以他因信我;而信我曾经的炮灰团;而信我将来的川军团。
    他视我为他的兄长;所以他要给我虞师;虞家军的虞师。他的虞师;他的虞师师长。
    他的脸上有来自现在这场战争的烽火硝烟;有谈及将来那场战争的慨然激奋。
    他是为战争而生的人。他可以从战争中得到他所需要的一切;他也誓要用战争来完成他的以身报国之志。
    他要用战争斩断所有以武犯我国土之敌的头颅。
    他要用战争切除令我国家落后贫穷涣散的顽疾。
    他要用战争来还他认为欠了我的那份债。
    他说战争帐;战争还。
    我看着他的眼睛;依然好战依然锐利。
    只是少了愤怒和仇恨;多了玩味和计较。少了对胜利的渴求;多了掌控一切的冷漠。
    我轻轻叹口气;对自己苦笑。
    恐怕;我要让他失望了。恐怕;他还的我受不起。
    因为我的袍泽我的弟兄;却一直都只是他眼里的数字。
    因为我想要的答案;我想得到的一切;都不应该更不能够是以战争以生命为代价。
    对不起啊;我的老友。
    我再也无法与你并肩作战;无法助你再多做些事情。
    你我所珍惜的所在意的所追求的;可能永远都不会一样。
    我没力气了;没力气再承担更多的亏欠;没力气再走得更远。
    我只能待在这儿;守着南天门。一直到;到“总也不死”的我终于死了的那一天。
    你什么都没有欠我的;所以什么都不用还。
    你我老友之间;又哪来的欠;又何来的还呢。
    看来;我只能做你的老友了。
    虞啸卿;我的老友。如果;你还愿意的话。
    龙文章:从温泉回到禅达后;我直接去了迷龙的家。
    轻轻敲门;三下;退后三步;默数到三十;她将门打开。
    “我来看看你们”。
    “团座请进来坐吧”。
    我跨入这道门;她将门关起。我跟着她穿过小院;来到堂房。
    “这两日军务繁忙;没顾得上来看你们;请见谅”。
    “团座您太客气了;怎敢这么劳烦您记挂着。团座您请坐”。
    我坐下;跟雷宝儿互相扮着鬼脸;她在一边忙着家务。
    “团座;您喝茶么”。
    “随便什么都成”。
    她端来一壶刚沏好的茶;为我倒上一杯。
    “团座;您请”。
    “好;多谢”。
    我喝下这杯茶后;起身告辞。
    “我还有事;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们”。
    “劳团座费心了;我送您”。
    我跟着她穿过小院;她打开那道门;我跨出去;她在门里。
    “就送到这儿吧;请留步”。
    “团座慢走;不送”。
    她关门;我转身。烦啦冲过来;扶着我去找全民协助。
    同样的经过同样的对白同样的结果;已经重复了很多次。然而今天有了变化。
    我喝了那杯茶;走出了迷龙家;却并没有去全民协助那儿。
    因为我今天不需要解毒;因为她说药喝完了没有了;因为她说她原谅我了。
    我站在那道门的外面;她缓缓将门关上。我看着她那疏离冷漠一如往日的脸;在我眼前慢慢地消失不见。
    我抬起手;轻轻放在这扇略显斑驳的门上;试图再次触摸到这门内的世界。
    那里;是我的过去。那里;有一个终于不再恨我的女子。
    我留恋我的过去。我也眷恋那个虽恨着我;却依然能带给我平静和安宁的女子。
    然而;从我手心传来的;只有那扇门冷冷的冰凉。
    就像是;死人的味道。
    我将手放下;对着门内的世界低语:“我也不喜欢打打杀杀;我也害怕见到死亡。但有些事;我们必须要去做。因为是我们的分内事命里事;因为是一个有脊梁有血性有魂的人该做的事。我知道你是明白的是懂的。你放心;我的团打没了;就不会再有了。事情已经做完了;就不该再有人死。你快带着雷宝儿离开这里吧;迷龙一直在你们的心里;中国这么大;去哪儿都是一样的。我也不会再来了。这些日子;难为你了;谢谢。”

第二十八章 正负守备
    旭日东升;金光遍洒。朝阳始出;普照四方。
    此时;孟夫人宫云霓正独自立于孟府那高大炫目的门楣下;目送丈夫的官轿慢慢远去;就像已经过去的那七千多个清晨一样。
    孟夫人年届四旬;岁月似乎并未在她的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依然肤若凝脂;皓齿明眸。
    虽不复女儿家时的娇俏艳丽;但那份雍容华贵的雅致气度;却也并非青涩稚嫩的小女孩所能比得了的。
    遥望着那红色的轿顶消失于街尽头的拐角处;刚刚换下一身缟素的孟夫人;哀戚之色中露出了一丝淡淡的浅笑。
    自嫁给他的那日起;她便暗暗许下心愿:
    无论之前种种;她只想做他的结发妻;为他生儿育女;与他相伴到老。
    这么多年来;他与她始终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只可惜虽夫妻之间琴瑟和谐;却至今未能养下一儿半女;实为她心中最大的憾事。
    然而;每每提及;他倒反过来安慰她的愧疚;温言道“此生有你;余愿足矣”。
    当与过去的所有联系被彻底斩断后;她便是他此生仅剩的亲人;也是唯一的亲人。
    他用入骨缠绵和温存爱意。让她看到自己在他心中所占地分量;
    他用惊世才华和赤胆忠心。让父兄对他地疑虑和提防。渐渐转化为信赖和仰仗。
    他用这一切告诉她。为了她。他不惜背叛过去地一切。不惜背负千古地骂名。
    孟夫人含着自心头所发出地幸福笑容。转身入府。为自己地丈夫。洗尽铅华。素手做羹汤。
    这是一条笔直地宽阔大道。两边既无房舍。也无树木。只有高耸地护墙。
    每天只在一早一晚两个固定地时间。会有人从这条道上经过。
    而从此处所经过的那些人;多年来竟像是未曾有过变化:
    一顶红色官轿;四个精壮车夫;八个带刀护卫。
    初升地太阳带着活力和希望照耀着世间万物。也照耀着这条空寂的长街;以及于其上缓缓前行的队伍。
    却唯独仿佛无法照进那顶看上去平平无奇;实则却布满了机关暗器;重重杀机;由精铁打制而成的软轿。
    在轿中坐着的那名中年男子;面如冠玉;朗眉星目。一袭深紫色锦服;三缕美冉长须。气质儒雅;精华内敛。
    不是别人。正是孟夫人日日相送的丈夫;鼎州国老国人时时诅咒地叛徒;也是宫拓父子所倚重的幽州副守备;更是二十年前的白面诸葛;如今的白面阎罗…………孟渔樵。
    此刻;以手撑额。正斜靠着冰冷坚硬的轿壁假寐的孟渔樵;既无运筹帷幄时的睨天下;也无杀伐决断时的冷酷狠辣;更无柔情蜜意时的脉脉温情。
    唯有一股浓得化不开地疲惫和厌恶;弥漫在这仅容一人的方寸之间。
    二十年的光阴;诺大地幽州;只有在每日自孟府到王府来回的这片刻时间;只有在这如死牢般的轿中;他才能暂且摘下层层的面具。露出本来的面目;让自己看清自己;究竟是谁。
    随着轿身的轻轻一震;一声浑厚而低沉的“大人;到了”;孟渔樵缓缓地张开了微闭的双眼。
    他左手抚向座上的一个小凸起;同时右手理了理头上地高冠;而后坐直了身子。
    待到钢板做的轿门一点点地移开;端坐于倾洒而入的阳光中的孟渔樵:
    有成竹在胸的傲然。有喜怒不形于色的阴鹜;还有眸中那一丝隐约若现的嗜血的疯狂。
    甸城守备府设于幽王府的一处单独庭院内;其主要原因自然是为了安全起见。
    孟渔樵入得府来便直奔了机密议事厅;据相关吏员回报;守备已在那里等候他多时了。
    宫盛强身材魁梧健壮;一身戎装;皮肤黝黑;浓眉豹眼;络腮胡子。
    单从外貌上看。与已故地老王爷。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父子二人稍有不同的地方在于;较之其父的刚烈耿直。宁折不弯;宫盛强更识得变通之道;且为人处事堪称得上是粗中有细。
    而这一点;则又常常被他那粗爽豪气的表象所掩盖;故而鲜有人知。
    “哎呀;你可算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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