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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邢院长会面之后,师生二人在昆山住下。
司空白给褚兰挑了间独立的客院,院外有棵大青树,乍一看,活像当初她爬树摔跤的那一棵。
褚兰发了会儿愣,悠悠回屋,坐在窗下写起注记来。
看着落笔之处的墨团,眼前却时不时浮起赤云台的风光。
那片明艳灿烂的台地,应当与他喜欢的姑娘十分相衬。
笔锋一顿。
她把温良恭俭让写成了温良恭谦让。
忽然之间,心烦意乱。
“啾——啾——啾——”
院外有啼声啾啾。
褚兰置了笔,循声望去。
这一望,险些从窗榻跌到地上。
只见院外的大青树上攀了个人,清清瘦瘦,穿件修身的黑袍子,袍上还绣有暗金龙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褚兰:“……”
她摁住抽抽的眼角,起身,端着架子出屋,走到庭院正中。
“帝君寻我,有何贵干?”
只见树上那人慢吞吞把眼珠转了一圈,悠悠落到她身上。
他把眉梢挑了下,懒散开腔:“啊,我在这儿看风景,你怎么跑我面前来了,是想让我看你么?既然你诚心诚意,那我也可以勉为其难。”
褚兰:“……”
世间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她转身就走。
忽闻“咔嚓”一声脆响,那人骑着半截树枝,直挺挺掉进了她的院子。
褚兰:“……你!”
“啊,抱歉抱歉。”他爬起来,若无其事拍着灰,“我就是想爬高一点,谁知道树枝它突然就断了。这不是害我么。”
褚兰想骂人,却实在没有经验,憋了一会儿,温温吞吞憋出一句:“你分明就是故意掉下来。”
“哦——”他把腔调拖得老长,“小兰兰你很有经验嘛。好吧,我承认。”
褚兰睁大了眼睛。
他背着手,倾身,忽地凑近,弯着笑眼一字一顿:“我承认,故意从树上掉下来,好与你搭讪。”
褚兰:“你……你怎能这么……”
憋了一会儿,憋出一句,“厚脸皮。”
公良谦立刻瞪大眼睛,叉腰,掷地有声道:“小兰兰我不许你这样骂你自己!当初你还掉到我身上来着!我这叫厚脸皮,那你成什么人了!真是的!”
褚兰脑子嗡一下,脸颊立刻烫得像是熏蒸一样。
他认出她了。
“你不要乱说,我那时候并非故意。”她焦急解释。
他笑得很大声:“是你自己说的,可不是我冤枉你。”他模仿她的声线,温温吞吞,“——你分明就是故意掉下来。”
褚兰:“……”
她沉下脸来:“帝君应当避嫌。”
他笑眼弯弯:“为何要避嫌?”
“毕竟我是旁人口中所谓的君后人选,莫要引起误会,损你清誉。”褚兰退开一步。
他乐道:“既如此,旁人见到你与我在一起,岂不是觉得理所应当,何来有损名誉之说?”
褚兰:“……”
一时竟是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她有些气闷:“帝君何必非要戏弄我这个酸文人。”
他立刻睁大眼睛:“谁敢这么说你!”
褚兰微笑:“帝君你啊。”
公良谦:“……”
“那不是没见着人么。”他弱弱嘟哝一句。
褚兰默默叹了口气:“帝君请回罢,莫要让你喜欢的姑娘误会。”
他挑了下眉,拖声拖气:“我—喜—欢—的—姑—娘——”
褚兰抿了抿唇,笑道:“帝君到昆山,难道不是来看她么?”
公良谦眨了下眼睛,很爽快地点头承认:“是!”
褚兰心间微微一窒,有一点点酸涩,更多的是彻底释怀:“那事不宜迟,帝君快去罢!”
公良谦露出憋笑的神色。
“阿娘是不是告诉你,我在昆山时与师妹们关系不错?”他大剌剌偏头示意,“走,带你见见她们。”
褚兰:“???”
他微笑:“这是命令,跟上。”
她晕乎乎跟着他出了门,顺着山道去往赤云台。
到了赤云台发现,这边的庭院是有门禁的。
只见公良谦老老实实摇响了门前的传音铃,客客气气对里面说道:“师妹啊,我是公良谦,叨扰一下可以嘛?”
褚兰莫名有些紧张。
她拂平袖上的折纹,谨慎地与他保持三尺距离,以免引发误会。
半晌,铃中飘出女孩子崩溃的声音:“公良师兄,我求求你放过我吧!”
褚兰:“?!”
女孩子又道:“再问也是没有,再想也是想不出来!我没有长得斯文秀气又爱爬树的亲戚朋友,一个也没有!我周围的熟人也不认识这样的姑娘,不认识不认识不认识!您都问了几年了,还没死心啊——”
女孩的声音崩溃不已。
“多谢,那我下次再问。”公良谦礼貌告辞。
“啪叽!”
褚兰听到里面传来摔铃铛的声音。
连续拜访了五六位同窗,结果与第一位大同小异。
褚兰的耳朵一点一点红成了烧熟的虾。
他竟然……他这是……一直在打听谁啊……
“唉,”他装模作样叹气,“看吧,人家烦我,都是某个小没良心害的。”
褚兰:“……”
两个人不知不觉绕回她的客院。
他反客为主,替她开门,殷勤地邀她进入院子。
褚兰:“?”
看着大大咧咧站在门槛里面的公良谦,褚兰不禁有些怀疑人生。
“帝君怎么这样啊?”她忧郁地控诉。
“怎么了?”他理直气壮,“你害我不受姑娘们待见,不得赔我个媳妇啊?快点进来,我们商议一下婚期。”
“……?”她红着脸跺脚,“你快出去!”
“哦。”他移出门槛,“阿兰啊……”
“砰!”褚兰摔上了院门。
犹豫片刻,复又拉开门,撞上一双弯弯的笑眼。
“阿兰你这么快就想通啦?”
“不许再爬那棵树!”
她再一次摔上院门。
返身靠在门后,褚兰抬手捂了捂滚烫的脸颊。
这人,怎么这样。
*
褚兰一夜没睡着。
次日天蒙蒙亮,她顶着一对黑眼圈出门,院门一拉,发现门前端端正正立着个人。
双肩沾满露水,见着她就笑。
“帝君怎么还在?”她问。
他道:“哎呀,那我要是灰溜溜走了,岂不是又要再等你八年?”
褚兰心情格外复杂。
她悄悄清嗓子,道出想了一夜的说辞:“帝君喜欢的人并不是我。我当年爬到树上,只是一个意外,我并不是你想象中活泼的姑娘,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酸文人罢了。我不爱动,不爱说话,性子沉闷无趣,不是你喜欢的野性子。”
他弯着笑眼凝视她。
待她说完,他问:“还有吗?”
“没了。”
“哦。”他清了清嗓子,“那该我说了。”
褚兰表示洗耳恭听。
“我,公良谦,不是因为喜欢野性子才喜欢阿兰,而是因为喜欢阿兰,才喜欢野性子——阿兰是闷葫芦的话,那我喜欢的就是闷葫芦!阿兰是大儒门生,那我喜欢的就是大儒门生!”
公良谦掷地有声。
褚兰:“……”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无赖的人。
他的脸皮未免也厚过了头。
对视片刻,她撑不住,率先移开了视线,惹得他闷闷地笑。
“阿兰心虚,害羞了。”他笑开,笃定地道,“阿兰喜欢我!与我一样,一见钟情!”
褚兰:“……”
“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啊,”他略微敛了笑容,“与旁人不同。再有几年身子骨坏了,便不能这般肆意畅快,所以能蹦能跳时要多抓紧。”
褚兰心口闷闷一疼。
“我把那么珍贵的时光匀出八年来等你,啧,这份心意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他笑起来,“所以你什么时候嫁给我?我给你说,我已想好我们大婚的盛况了,我保证一定是大夏有史以来最风光的仪典!”
褚兰:“……”
她磨蹭了好一会儿,红着脸,像螃蟹一样小步小步横着挪近些。
“你把小金库都拿去押注,押的不娶我,如今,你还出得起聘礼么?”她小小声问。
公良谦猛地一跳,宛如遭雷劈。
“……!!!”
*
五年之后。
褚兰与公良谦生了个冰雕玉琢的继承人。
小脸精致漂亮,更像公良谦一些,可把他得意坏了。
“兰啊,”他笑眼弯弯,跃跃欲试,“阿瑾交给我,我来带他!”
褚兰很不放心地看着他。
他理直气壮道:“你这性子太寡淡了,男娃娃若像你一天到晚死读书,那还了得?阿瑾就得像我一样活蹦乱跳、能言善道、不拘一格!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褚兰慢慢眨了下眼睛。
这几年随着道法精进,他的身体已不如往日了,时不时,挺拔的脊背便会不经意地微微勾起来,叫她看得揪心。
罢了……便让他好生体验一下父子亲情。
她悄悄叹了口气,脸上倒是露出温柔的笑容:“好啊。你带着孩子,可别玩得太过头,阿瑾毕竟还小,不要磕着碰着。”
公良谦心里觉得男孩子不磕不碰就不叫男孩子了,嘴上敷衍道:“知道知道!你只管放心,我定会培养出一个像我这样的人物,包你满意!”
褚兰礼貌微笑。
起初看他带着娃儿爬上爬下,她还颇有些心惊胆战,后来慢慢便也习惯了。
孩子将来若像他……也不是不行。
再后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气氛悄然就变了。
帝后居所,常常便见一个清风明月般的小人儿,手捧圣贤书,把帝君撵得鸡飞狗跳。
“父亲,阿瑾有一问……”
“父亲,阿瑾又有一问……”
“求你了,别这么用功行不行——”公良谦绝望哀嚎,“我这不是生了个儿子,我这是给自己请了个夫子啊——”
“父亲,阿瑾还有一问,保证是午膳之前最后一问了。”
“……”
褚兰站在窗边看着这对父子,掩唇,忽而失笑。
*
很多很多年以后。
司空白阴谋暴露,褚兰终于明悟,她与公良谦的初识,正是司空白处心积虑的安排。
他故意安排她在无人的小花园写注记,故意出手将她写完的注记弄到树上,引她去取。公良谦性子跳脱,自然会注意到这个同龄的、秀气斯文却会爬树的姑娘。
然后司空白弄断树枝,让她摔到公良谦身上,加深彼此印象。
这是一场人为制造的天时地利的邂逅。
想通这一层后,褚兰一直闷闷不乐。
而公良谦这几日也颇为话少,不缠她,甚至会稍微绕开她。
她想,像他这样最讨厌束缚安排的人,应当是后悔死了。
她很伤心,但也可以理解。
“阿谦,”终于,她忍不住对他说道,“老师是坏人,你我被他算计了姻缘,如今真相大白,是否应该拨乱反正?不如我们……”
闻言,他立刻挺直了脊背,不可思议地瞪她:“不是吧阿兰?你这几日不大理我,居然是在闷声琢磨这个?”
“那不然呢?”她回望他清俊的容颜。
公良谦:“……”
只见他额角迸出几道青筋,眼尾狠狠抽了好几下。
脸上的表情着实是复杂,像是……松了好大一口气,顺便从地上捡回了尊严。
他的眼睛清清楚楚地在说——万幸万幸万幸,我还以为……嘶,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褚兰:“?”
几十年夫妻,她一时居然没看透他在琢磨什么。
“阿谦,你……”
公良谦大手一挥,斩钉截铁道:“你想左了阿兰!这就是他恶贯满盈的人生之中,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情!”
他摆出这副假正经的样子,倒是让褚兰更加狐疑。
她蹙眉:“可是……”
“没有可是!你我就是天作之合,这辈子都不会分开!”他大拍瘦削的胸脯。
“哦……”褚兰心中觉得更加古怪。
直到夜间上了榻,听着他时不时就忍不住多问一遍他的表现是否可圈可点,褚兰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几日之前,他有过那么一次不大勇猛的失误,她惦记着司空白那事,完全没把他的小小失误放在心上。
原来他闷了这几日,是在琢磨这个。
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