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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脏跳得飞快,手指微微发颤,接过纸张的时候也没敢去触他。
*
夜愈深。
颜乔乔单手托住脑门,脑袋仍是一点一点。
“殿下,您今日是不是还没喝药?”她迷迷糊糊想起一件大事。
“辰时便喝过了。”公良瑾声线淡淡。
颜乔乔一个激灵清醒了几分:“您的药有时辰限制吗?”
“有。”
“所以今后我得在辰时之前替您熬好药汤?”
“嗯。”
颜乔乔:“……”
她忧郁地叹了一口长气。
“从前在青州,大哥总爱带我一起出去疯玩,爹爹打也打过,骂也骂过,我们都不理会他。后来谋士给爹爹出了个主意,每日让大哥早早叫我起床——后来我见着大哥就心烦。”
“到了昆山院,我最讨厌檐下的唤醒铃,隔一阵子就得到城中挑个声音好听的铃铛回来换上,可没过几日,我最厌憎的声音便成了新铃铛。”
“殿下,倘若每日卯时便要来点卯,我担心……”
她哀怨地看向他。
好担心忠君爱国之心日渐不纯。
她一点都不想讨厌殿下,一点都不想。
“无妨。”公良瑾笑得云淡风轻,“这世上本也无人喜欢药汤。”
颜乔乔:“?”
这是药汤的事吗?
“初九我会离开昆山,”他提笔,“你只需忍耐两日。”
颜乔乔顿时喜上眉梢。
笑容甫一绽开,忽然察觉不对,赶紧收敛了表情,忧心道:“殿下身体不适,还要四处奔波吗?您要去哪里,危险不危险?”
公良瑾:“……”
这么假的关心真是生平仅见。
“刺探储君行踪?”他微微沉下声。
“不敢不敢。”颜乔乔乖巧摇头。
他落笔,将纸帛递过,“去漠北。神啸崇拜妖兽,与之接壤的漠北亦盛行图腾祭祀,想必是血邪兴风作浪的重灾区。我带中央军过去,防患未然。”
颜乔乔点头:“哦……”
他一说,她便记起来了。
前世被西梁大邪宗祸害最惨的地域确实是漠北,就连漠北王府上也遭了灾,没了那位守寡多年的老母亲。
念头一动,她自然又想到了两年之后漠北王勾结神啸国发动的那场惊世叛乱。
颜乔乔呼吸微促,急急抬头:“殿下!”
他停笔,看向她。
她掐紧手心,正色告诉他:“漠北王有很大的问题,殿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您到了那边,定要注意饮食和防御。”
公良瑾面沉如水:“有何凭据?”
颜乔乔轻轻摇了下头。
“无凭无据,在外不可妄言。”他的语气更重了些。
清润的嗓音压低,沉沉便落入心底。
颜乔乔微震,垂下脑袋:“是。”
他轻轻搁下笔,十指交叠置于桌面,“……与我说无妨。”
颜乔乔愕然抬头,撞入一双清冷温和的黑眸。
“?!”
她感觉书房中的烛火一点一点明亮起来,被光晕环绕的公良瑾散发出正义的光。
“嗯嗯!”她点头,竹筒倒豆子一般,“两年之后漠北王便要勾结神啸发动叛乱,届时各地诸侯悉数龟缩,无人保京勤王……哦,除了我们青州!我们青州精忠报国,忠肝义胆……”
她发现,公良瑾那双清澈的琉璃瞳眸中浮起了一层怀疑人生的迷雾。
大概便是“我也就客气客气,你还真敢说”的意思。
颜乔乔:“……”
对视片刻,公良瑾轻咳一声,道:“你如何得知。”
颜乔乔:“……死而复生您能接受吗?”
公良瑾微笑:“……”
他虽未明言,但她能够看出,在他心中,她已从“春秋”变成了“聊斋”。
她丧气地垂下肩膀:“总之,小心谨慎总不会错。您看,漠北王他儿子林天罡都对我下手了,家中必是一脉相承,狼子野心。”
前世殿下在月老祠受了伤,应该没有去漠北。
今生事态有变,她不敢保证漠北王会不会铤而走险,提前刺杀储君。
只是……她自己也觉得这话听起来很像在打击报复林家。
“知道了,我会注意。”他点了点纸帛,道,“动笔。”
“哦。”她忍不住又多一句嘴,“漠北王的母亲被血邪附体了。您确认之后,要更加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公良瑾垂眸笑了笑。
“好,”他说,“会放在心上。”
“嗯!”
颜乔乔感觉今夜的风变得很奇怪,拂在脸上,总觉得麻丝丝、暖融融。
*
到了下半夜,颜乔乔明显感到体力不支。
她归来三日,两次通宵。
“去偏殿歇息吧。”他看了眼金沙漏,“剩下的我写即可。”
颜乔乔摇头:“万万不可!”
她摆出了武死战文死谏的架势。
公良瑾没劝第二句,只是起身替她关了窗,又取来两只云竹纹小垫子,让她垫着手肘。
颜乔乔:“……”
实不相瞒,她偶尔就会把同款垫子藏在袖中,带去课堂。
“殿下您这是看不起我,我今夜就算累死,死您书房,也绝不打一个瞌睡!”
公良瑾笑而不语。
颜乔乔大约记得,自己倔强地撑到了天光将明。
看到剩余的纸帛只剩下小小一沓,窗外隐隐有一线白,她就大意了。
仿佛只是恍了个神的功夫,身上已披着他的狐裘,脸颊枕着沾了金墨的羊毫。
颜乔乔:“……”
都怪清凉台的睡垫过于舒适。
抬眸一看,公良瑾眉眼并无一丝疲态,连袖上都没有折纹,依旧是完美无缺的模样。
“我让人将东西送到老师处,你且回去小憩片刻。”
他递上热气腾腾的湿布,让她擦擦脸和手。
她捂了捂脸蛋,苍白脸颊浮起春花般的血色,娇弱无力却又颜色撩人,仿佛枝头轻颤的桃花瓣。
他只看一眼,立刻淡淡移走视线,“去吧。”
*
颜乔乔离开清凉台。
她脚步虚浮,通身无力,每一脚落下都像是踩着棉花。
转过一道小弯,她看到雨花石小径旁边的檀榕树下聚了一小团学生。为首的便是冤家路窄秦妙有,另外几个都是她的跟屁虫,其中便有蒋七八的前未婚夫赵晨风。
颜乔乔困倦过了头,并没有留意到这几人神情震撼,个个直勾勾盯着她。
她目不斜视,径直离去。
第88章 刮目相看
今日阳光灿烂。
鹏程台遍地装饰着大红绸;艳阳洒上去,映出片片赤影,学子们的脸上仿佛染了喜庆胭脂。
满目红霞之中,那一抹窈窕红衣非但没有被掩住光芒;反倒更加浓烈灼目。赤中之赤、艳中极艳;周遭一切的红;都沦为她的陪衬和影子。
扔掉白袍的颜乔乔;傲然矗立在千万道视线汇聚的正中心。
灼灼红衣,不及花容耀目。
她站在那里;便如一株盛极的赤霞株,剔透、炫美;以色弑人。
众人惊觉,这个素日懒懒散散没什么正形的女子,竟是漂亮到了刺眼的地步。她的气势就像天边漫卷的火云;肆意地灿烂着;成为天地间最不容忽视的色彩。
而她说的话;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当场便让整个广场炸了锅。
此刻,现场一片混乱。
反应最慢的学子还沉浸在韩峥那段诛心发言中,后知后觉呢喃:“都有了夫妻之实,颜乔乔还能见异思迁吗?”
旁边的人道:“这倒也不能怪颜师妹吧,好看成这样,让人家守活寡未免也太不人道了。”
“没想到韩师兄竟是个外强中干的,难怪任何事都非得争第一;其实归根结底就是自卑吧。”这一位的语气可谓人间清醒,“为了在大伙面前出风头,疯狂压着俞师兄打;看着风光无限吧,其实剑都断了自己还不知道,啧,虚荣成这样,也是世间罕有。”
“难怪韩师兄一直不肯说句敞亮话,整得云里雾里让人猜。原来是有难言之隐,那就不足为奇了。”
“啊这,这个换我也忍不了。我说呢,韩师兄这么好的男子,怎么就扒着一个颜乔乔不放——敢情他就是赖上她了,像牛皮癣般糊着她。”
“……”
红擂台之上,韩峥正要发作,忽然浑身重重一震,只见手中寒剑断去,摧心剖肝!
修剑道全力施为之时,一身灵气化为剑意,人与剑共鸣合一。在这种时候,剑,便是自己一往无前的道心。
俞白松甘愿承受严重震荡内伤也要拼死保住手中的剑,为的正是护持自己的道心与道意。
而此刻,韩峥自负自傲、咄咄逼人的一腔剑意,尽数凝聚于手中剑上。
剑断,道心道意俱遭重创!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韩峥瞳仁震荡,惊与怒如山呼海啸,冲上眼眸与发冠。
颜乔乔静静看着韩峥。
四目相对,火红的空气中仿佛荡过一道惊雷。
不知是不是错觉,颜乔乔忽然感觉到一阵地动山摇。说是地动山摇也不太准确,震荡太过细密,就像……周遭的一切皆是琉璃砂,它们破碎一瞬,顷刻恢复如初。
韩峥眼眸充血,变得赤红。
“你……”
开口,再一次喷出涟漪鲜血。
颜乔乔敏锐地察觉到,他伤得极深。受创的似乎不单是身躯与道意,还有深藏的神魂。
赤红花瓣一般的祝福纸屑缓缓飘落,一枚接一枚,轻轻覆在擂台表面,像一场雪。
一场雪,恍若隔世。
何时……何地……也曾下过一场雪?
“咳,噗。”韩峥缓缓咧唇,吐着血道,“你当真令我,刮目相看。”
周遭的世界,再度一震。颜乔乔有些眩晕,梦境般的不真实感更加浓重。
只见韩峥猛地反手将断剑拄在地上,似是稳了稳神。
“好,好得很。”唇畔淌过血痕,狠笑犹如厉鬼,“你早就算计好了,是么!好你个心机深沉颜乔乔!”
颜乔乔还未说话,忽然就见一道纤细人影爬上红擂台,站在距离韩峥一丈远的地方。
这名女子十分紧张,手指和小腿都在明显地发颤,声音也像是憋了一半在喉腔,隐隐有点不连贯,颤抖得厉害。
但她仍是鼓起勇气,坚定地当众大声说道:“是你不顾乔乔意愿,终日缠着她,不让我们和她说话!是你四处败坏乔乔名声,从前说她善妒巴着你不放,如今又编造她见异思迁的谎话!是你欺负人家老老实实的俞师兄,还想甩锅给乔乔!是你自己技不如人,还赖到别人头上!”
颜乔乔心尖微震:“阿晴……”
向来最温吞胆小的孟安晴,替她道出了心中所有的话。
孟安晴抖得更厉害,快要站立不稳,却倔强地挺住了小身板,与韩峥对峙。
台下,一片哗然。
韩峥曾借舆论之势胁迫颜乔乔,此刻,他自己亦尝到了千夫所指的滋味。
“说起来,已有许久不曾见到颜乔乔气跑夫子了。自从与韩峥在一起,她就像个木头傀儡,话也不说一句,笑也不笑一下——真是反常必有妖。”
“韩峥自己不行,就要拖着人家、折腾人家,把好好的姑娘弄得不人不鬼的,才好配他。果然天阉多变态,古人诚不欺我!”
“这也太毒了吧,银样镴枪头说的可不就是这种人!方才打俞师兄的时候多威风啊,哪知自己打断了自己的剑都不知道,真是活该!”
这世间,最无害的是人言,最可怕的也是人言。
倘若自身不在意,人言便如那过耳的风,不会造成一丝伤害。但若是在意了,人言便是一座座山,足以压垮一个人的脊梁。
韩峥显然是在意的。
他的脚步微微踉跄,又一次吐了血,神情更显阴鸷。
“无所谓。”他死死盯住颜乔乔,一字一顿,“无所谓。”
颜乔乔观他神色,心中隐隐警觉。
这个人,似乎还有阴谋。
韩峥以断剑拄地,缓缓踏前两步,呲开带血的白牙,道:“颜乔乔,你与我的事情,我已如实上奏,向金殿请罪,并请旨赐婚!你是我的人,今日离院,我就要带你走,我看谁能拦!这是两州联姻之事,圣谕将至,昆山院也管不着!”
颜乔乔心脏微沉。
她敏锐地发现,附近出现了数名目光不善的人,正在不动声色向她靠近——都是韩峥平日笼络的好手。
韩峥行事狠绝,除了动用舆论逼迫她之外,还打算边斩边奏,强行将她绑去大西州。
他递交金殿的奏折必定会编排她与少皇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