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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片刻后,见我不答,他或许有些好奇,但也只是轻轻看我一眼,而后便一挥衣袖。
他消失在了我的面前。
我为他,跌倒歪了脚,弄污了衣裳,汗水一次次湿透了后背。
我曾为这一幕谋划了千万遍。我天真又自大,以为自己真能算无遗策,谋划神仙之事。
我从山脚追到了山顶。
但他要离开我,却只需要那样轻轻地,一挥衣袖。
便什么也不会留下。
第05章
其实,我前段日子之所以那样虚弱,是因为这半年来我一直在给师父做一件衣裳。
这才叫我在撞见了喝醉了的何老二后竟无力还手,只得被迫显出原型。
这件衣裳是我自己拔下了大半鳞片做的。
我身无长物,唯有一身如黑玉般的鳞甲还算坚硬漂亮。
用它做成的这件衣裳当刀枪不入、水火难侵。
我将自己细细密密的心意尽数缝进了这件衣裳里。
如今还差最后的浆染便完成了。
若师父知道这些,他是否能明白我对他的心?
他是否前几日便不会那样斥责我?
他是否……会稍稍动容?
我却不敢去想。
和小叶子半月前的争吵仍历历在目。
小叶子当时问我:“你以为你凭什么能让一位仙圣改变他的立场?就凭你做了半年的这件破衣裳?”
仙魔自古两立。
但我有什么办法,我除了替他做这样一件衣裳,其余的,我什么也做不了。
而今我所拥有的,尽是他给我的。
我这一身修为,我学会的每一道剑法、每一道符咒……我潦草而贫瘠的前半生都充斥着他的身影。
我从前一无所有,一无所知。
就算他身为仙圣,从前铢衣鹤氅、羽衣霓裳又什么未曾见过,这样一件衣裳他大概并不会觉得有多么稀奇。
但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
我心中哀恸愈深,话语都被滞涩在心间,一字也无法吐露出。
“何人在外?”
随着这一声,洞府内渐渐走出两道身影。
“师姐?”
许久未见芙灵,她穿着一袭白纱裙,眉眼间总似笼罩着些淡淡的愁绪,一双含情目中总似带着点点泪光,此番一病叫她瘦了些许,愈发显得她似弱柳扶风,不胜娇弱。
此番她站在洞府门口,白裙素净,却衬着她不施粉黛的小脸格外楚楚动人,惹人心怜。
芙灵这般模样,不知该让多少仙门弟子怜惜心疼。
我看着这二人,他们皆着白衣,又气质出尘,这般一看,简直般配十分,宛如一对璧人。
我不禁笑了一声。
芙灵这时说:“师姐……不知师姐到来,芙灵这些时日缠绵病榻,所以未曾前去拜访师姐,是芙灵思虑不周,还望师姐见谅。”
她看着我的眼神十分真诚似的,一番话也落落大方,颇为得体。
就好像她和师父这些年来背着我常常相见是很正常的事一样。
怨不得仙门所有人都喜欢芙灵。
当初她自拜入师门后,她很快便成了仙门人人都称赞的仙子。
人人赞她冰清玉洁,又夸她人品贵重,温婉贤淑。
那个初入仙门尚且天真烂漫的少女很快不见,芙灵在很短的时间就成为了端庄持重的云中仙子。
她是很多年轻弟子的梦中人,也是很多长辈批评女仙时说“看看人家某某”中的某某。
很多时候,芙灵代表着完美和绝对的正确。
可我实在厌倦了她这幅完美模样。
我看着只觉得厌烦。
在所有人眼里,芙灵做什么都是正确的。
一旦和芙灵沾染上了关联,错的永远是我。
我扫了一眼她,没接她的话。
从前,输的永远是我。
唯有一次,那仅有的一次,我是胜利者。
看着那并肩而立的两人,思索了片刻,我唇角微翘。
我上前挽住了师父的手,强行挤进了他们之间。
芙灵因我的动作只得被迫往一旁退了半步。
我露出笑容,就像亲眼看到书中的天赐良缘被我亲手撕碎。
我故意靠着师父的肩膀,嘴角的笑堪称甜蜜,我说:“师父,你们在这里玩怎么不告诉我呢?”
“芙灵来了这么久了,也不将人带回家坐坐。”
我又对芙灵说:“芙灵啊,你也不对,你只知对师父恭顺,怎不知……孝敬师娘?”
芙灵面色微滞,没有说话。
“虽我二人从前是同门,但如今身份变了,该有礼节还是要遵循的,你从小最懂事,怎么见了我这个师娘就如此蠢笨,不知礼仪呢?”
我欣赏着她有些苍白的脸色,但芙灵很快便面色如常,不一会儿,她竟能微笑着对我屈膝。
“您说的是。”
她神色举止再挑不出毛病。
但这怎么够?
我要叫她痛苦,和当初一般。
我想看她失态,芙灵啊芙灵,怎样才能叫你撕下那张娴静端庄的脸,怎样才能让你彻底崩溃呢?
师父从方才起便只是神色淡淡,叫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此刻他才开口问:“离湫,你为何在此?”
他依旧同往常无异。
我不知他这是在问我为何私出禁闭,还是在问我如何找到这里的?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忽而很想大笑出声,我没有想到,我竟当真到了用那个方法的地步。
于是我说:“师父,我来这里找你,其实是有件事想同你说的。”
我决心撒一个谎,一个在未来很长时间都不会有人能拆穿我的谎言。
我挽着师父的手,低头面露羞怯。
我将垂落的几缕发丝捋到而后,两靥泛起的红晕恰到好处。
我望向芙灵的眼底却泛起了隐秘的恶意。
我用带了一点欣喜又有一点害羞的语气轻轻说:“我怀孕了。”
四周顿时一静。
这一下,师父那从来淡然的眉眼不由得一怔。
而芙灵……
我亲眼见她在那一刻面色惨白。
她在下一刻便看向了师父,似乎期望师父能反驳我。
但师父自然不会反驳我,他好一会儿都在看着我的小腹。
这样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芙灵大概难以相信,竟真有人将那端坐神台的仙人拉下了云端。
良久,师父才问我:“多久了?”
“唔,一两个月吧?”
芙灵面上神色变了几变,她苍白着脸看着我,她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要同我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嗫嚅下嘴唇,万分苍白地说了一句:“怎么会……”
那一刻,我终于在她眼中看到了恨。
她恨我。
她怎么就不明白,我得不到她也别想得到。
而我得到的,她也永远不会得到。
第06章
我师父本道心坚定,不染凡尘。
他地位尊贵,亦无人敢亵渎分毫。
他第一次破禁是因为我,那是成婚前的事了,也并非什么愉快的记忆。
那时,我二人仍是世间最和睦的一对师徒。
我虽已经对他暗生情愫,但却从未想过跨出那一步。
在我心中,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一点牵绊。他先是师父,是亲人,而后才是其他。
我从未想过要因一点私欲便毁了我和他之间干干净净的情份。
我师父为修万劫不化之金身,守着清规戒律数十年如一日,他从来一丝不苟,律己甚严。
人间情爱于他实是劫难。
我知道,五相之术他四相已成,只差最后的金色身相,待他金身大成的一日,他便能得证大道,飞升上界。
或许我对旁人从来卑鄙,但是对他,我总是希望将世间一切美好的事都放在他面前,献给他。
我又怎会害他。
那次,实是一场意外。
彼时恰逢朔月,又有二星连珠异相,正是魔气涌动,妖异怪诞频发的时候。
我曾在拜入仙门时,照过仙山门前的探妖镜,但那都未曾照出我的妖魔本体。
只独在那一日,因天时不佳,我体内魔气这才悄然泄露出了一缕。
我本在外面听令守着师父闭关的洞府,但无意间听到师父闭关的洞府内有香炉被打翻的声响,闻得此声我唯恐有意外发生。
当下我未能忍住便闯进了师父闭关的洞府。
于是,异相顿生。
当我体内魔气感受到神仙灵气的一瞬间,魔气暴涨冲破了尘封的印记。
我师父闭关时之所以要严守洞府,便是因他圣体仙魄,灵气精纯,常有妖魔觊觎。
那一刻我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宛如被迎头锤了一棒子。
黑暗中,我感受到了体内无尽上涌的力量,那恰是我一直苦苦追求的东西,我被深深引诱。
而在现实中,被魔气控制的我失去理智,妖魔天性让我急切地想要毁掉撕碎面前的一切,但对着面前的师父,便是仅存的本能也知道这当是十分珍贵的东西。
即使失去了理智,我也下意识觉得这样的宝物当小心翼翼对待。
体内澎湃的占有欲和毁灭欲交织翻涌叫我万分痛苦,妖魔天性让我想毁灭却又想深刻占有。
于是索性,我将人压在了榻上。
我深深地占有了他,神魂交融。
占有欲和欲灭欲被同时满足。
那一觉,我睡得甜美。
我在梦中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力量,还得到了一件我梦寐以求的宝贝。
它比月亮更纯澈,万斛珍珠不及它光辉灿烂,美玉温莹却不及它洁白无暇。
从前,我只敢远看,却小心翼翼不敢触碰,唯恐弄脏了分毫。
但这次,我却不管不顾将挂在天边月亮摘了下来,也不在意它是否情愿,我偏要在那上面按下几个属于自己的手印。
这月亮只能是我的。我心底这样肯定地对自己说。
这一梦,我只觉快活。
但梦醒过后,我却如遭雷击。
此事过后,师父一时心境倾灭,他修成过半的金身被毁,金色身相再难修成。
原本他距飞升不过一步之遥,如今他却修为大跌,甚至很可能再也无法得证大道、渡劫飞升。
我师门训言说——不要怜悯妖魔。
妖魔生性残忍,天生为恶,便是如今凡间流传了许多浪漫故事的青鸾,曾经也是以人为食的。
我后来常会想,若我师父当日戳穿了我的谎言,不动那一丝恻隐之心,或许他也不会遭此一劫。
这都是我的错。
那是我头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悔意。
我背负着荆条跪在了师父门前,我祈求师父的原谅,我请他将我放逐到最荒芜的黄沙荒漠之中,那是用来惩罚罪大恶极的凶犯的地方,我愿受此百年行役之苦。
我内心深处其实仍是茫然,我失去了当日被魔气控制后的记忆,我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有些零碎的记忆在提醒我确实犯下大错。
我惶恐不已,又忐忑难安。
仿若回到了我最初寻到仙门的时候。
那时眼前的一切都新奇又陌生,我却并不十分开怀,因我不知这一切能否能属于我。
我始终漂泊。
唯有在拜入师父门下之后我才觉得自己仿佛寻到了归处。
因此,我一度觉得师父和师门是我的全部。
我师父听闻我如此言语后,略显苍白的脸上却并无什么愤怒之色。
他垂眸看着恭敬跪在台阶上的我,眸色沉沉,那时候我却看不懂他眼中的复杂。
他没有斥责我,也没有将我驱逐到黄沙荒漠之中。
他什么也没有做。
他只命我在昆仑池内静思三月。
此地能祛除心神浊念,静心驱魔,只有十分优秀的弟子才能来此淬炼心境。
而我的境界从未到需要来此淬炼的地步。
虽然淬炼途中必然有些疼痛,三月也实在漫长,但这等惩罚于我也几乎约等于无。
我每日无事可做,便一朵朵去数山谷上开着的金色小花,这种小花几乎生满了整个山谷,将小小的池水围了起来。我不知是什么,但瞧着很漂亮。
三月后我被放出来。
师父问我:“身体可有不适?”
我以为师父是在关心我,我颇为感动之余又有些复杂,师父竟如此轻易就原谅了我么?
“没有!师父,我挺好的。”我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那里有种金色的小花开的很漂亮,我还为您编了一个手环。”
那些小花竟还颇为金贵。
为此,我将自己最喜欢的一块玉佩抵给了门口的看守人才换得了一小束。
我师父看了我很久都没有说话。
他沉默了半晌,然后让我替他将手环戴上。
我欣喜地觉得他是已经原谅了我。
我当即拿着花环上前,他却又在我靠近他的最后一刻后退了一步。
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没接我那用金色小花编成的手环。
他望向我的眼眸中似月光般的温和不再,那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