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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她不会?,许是他期望她不会?。
然而这一番不以为意的话,却让他心里比来时更难受。
他怕听见更诛心的话,不再与她对论此事,沉默片刻后,从袖中取出平彦裱好的卷轴,走上前铺展在她面前的小案上。
卷轴徐徐展开,轴面上的字流水般出现在眼前,墨色浓华,字形飘逸如水中藻荇,尽得浑然天成之态。而龙脑香雾空濛,如罩水之晨雾,两?相?映衬,令照微眼前一亮。
他觑见她的神态,语气也不由得柔和几分:“钟繇的的字看起来容易学起来难,有时候收着力道比放开力道更难把控,你若喜欢,可先临我的字,待练到有所体悟,我再教?你如何学钟繇的神髓。”
说罢又转头对锦春道:“将今天早晨娘娘送去侯府的字作拿给我看。”
锦春支支吾吾,咬唇看向?照微。
照微听了此言,神情也有些不自?在,道:“看了兄长的字,才发?现我水平还差得远,昨天写的实在不堪入目,要么待我另写两?页,再给兄长看吧。”
祁令瞻说:“你若写得比我好,也就不需要我指教?了,拿出来吧,我不笑?你。”
照微不言,锦春也迟迟未动,祁令瞻抬目在她们脸上扫了一圈,心下了然,语气里的柔和渐渐淡去:“你把字作拿给谁了?”
锦春跳出来扯谎,“是奴婢……奴婢回宫时不小心弄丢了。”
“丢哪儿?了?”
“东华门。”
“你在东华门摆弄摆弄娘娘的字作?”
“我……”
正?支吾时,江逾白捧着一个大漆描金文盘走进?来,盘中用梨木镇纸压着几页纸。
“启禀娘娘,这是薛录事让奴送回来的——”
一言未毕,见照微频频朝他使眼色,江逾白忙住嘴,瞥了一眼殿内的情形,倒身缓缓往外退。
但祁令瞻还是注意到了他,“站住。”
他走过去,要揭起镇纸下的东西,江逾白却以手按住,温声?说:“这是娘娘的东西,请大人收手。”
祁令瞻的目光落在他细白手腕上,十八籽莲花纹菩提珠串静静挂在他尺骨间,看得出他对此十分爱护,得此不过一上午,已悄悄涂了一层防损坏的蜜蜡。
祁令瞻垂目一笑?,又转身望向?照微,客气询问她:“我不能看吗,妹妹?”
照微此刻只觉得浑身都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奇怪。
事已至此,她只好说:“没什么不能看的。”
祁令瞻将那两?页纸从文盘中拈起,果然是照微今晨送往侯府的字作。
只是如今已被人用兰墨精心批改过,几乎每个字都有矫正?之迹,行?间写满了批注,又于纸背耐心细致地教?她如何起笔,如何收锋。
其态度之谨严、行?文之详尽,简直可以独成一篇完整的字论。
“夫书?禀乎人性,疾者不可使之令徐,徐者不可使之令急。书?性相?近则得济,相?去则互碍。”
祁令瞻缓缓将薛序邻的评论读出。
“皇太后殿下心性畅达,宜习颜、柳之金石疾锋,不宜钟、王之飘逸幽柔。臣虽拙陋,不敢拟古,然素习峻楷,此后愿常抛转,以引殿下之玉。”
读罢,将那两?页字作搁回文盘之中。
锦春悄悄问锦秋:“什么意思?”
锦秋窃窃道:“意思是薛录事觉得娘娘不该练这种字体,让娘娘跟着他学,换一种风格。”
照微听罢,脸上勉强撑出一点?笑?,讪讪道:“薛录事倒是很好心。”
“不仅是好心,他的道理也很对。”祁令瞻说。
他走到照微面前,神情淡淡,抬手去取展呈在桌上的字轴。
字轴被玉雕太狮镇纸压着,他拾起镇纸时,右手竟在微微抖动,那镇纸似有千钧重,突然从他手中坠落,砸在案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兄长!”照微霍然起身上前,“这是怎么了?锦春,快去请杨医正?!”
祁令瞻缓缓喘了口气,“无妨,不必折腾。”
他坚持不请杨叙时,照微屏退众人,说道:“那给我看看你的手。”
祁令瞻将手递过去,她托起他的手腕,小心解开他的手衣,见他苍白的手心里析了一层冷汗,如白石经霜夜后凝成的一璧冷凉水珠。
她抽气道:“这怎会?不要紧?”
“只是一时过劳,歇两?天或者热敷一下就好。”
“热敷……”
照微的目光在四周转了一圈,落在案上正?徐徐吐香雾的狻猊香炉上。她抬手解下腰间的绣山河束带,在祁令瞻手腕上缠了几圈,试探着搁在那只狻猊头顶。
“烫不烫?”
祁令瞻摇头,眼中又现出一点?温和的笑?意,“我久病,倒让你成了半个大夫。”
“谁要给你当大夫。”
照微时时探手去碰狻猊炉的香雾,感知它的冷热,说道:“若非是因为你给我作字帖的缘故,我才不要管你……你也是能作怪,我说了将平日写过的随意给我两?页即可,谁要你额外费这力气了?”
“早知你已另觅良师,”祁令瞻幽幽道,“我又何必自?讨苦吃。”
照微闻言,神情讪讪了半晌,解释道:“是锦春回宫时在东华门碰见了薛序邻,她问过我,我觉得并无不可,就……我可没有要请他当老师的意思。”
自?小到大,家中塾师奈何不了她,她的笔墨诗书?、弓马功夫都是祁令瞻教?的,她就算不喊他哥哥,也得乖乖喊他一声?老师。
上回他质问是不是遗憾薛序邻没能生?做她哥哥时,已那样生?气,这回若是再误会?她要请薛序邻做老师,不知得怄成什么样子。
照微自?觉这忠心表的十分及时。
然而祁令瞻却缓缓说道:“你请他指点?你书?道也并无不可,他有一点?说的对,你的性情不适合练灵逸之体,更适合酣畅拓挞、骨明?锋利的字体。你从前随我学书?便罢了,如今我已教?不了你书?道,薛序邻反而是个不错的人选。”
听了这话,照微心中忽然有些难过。
这难过是无由而陌生?的情绪,似逸散在空气中的冷香,一时抓不真切,却令人有怅然若失之感。
她默然了半天,想说些什么,最终脱口而出的话却无理近乎蛮横。
她说:“我知道,你是寻到了更投契的学生?,她是温柔婉丽的大家闺秀,写出的字必也是与你一道的!”
第47章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祁令瞻盯着她?; 缓声?浅淡,然而字字落在她耳中,皆清晰可闻。
“你究竟是不想我娶她?; 还是不想见我待她?好?”
照微哑然不能?答。
半晌,她?顾左右而言,“谁管你要不要娶她; 我是说练字的事。”
祁令瞻说:“今日是书道,明?日又会是别的,不如索性将话说明?白; 以后别再为这种事生闲气。”
照微问:“难道我不许你待她?好,你就?不待她?好了么?”
祁令瞻“嗯”了一声?。
她?又问:“难道我不许你娶她?,你就?能?不娶她?吗?”
祁令瞻说:“再给我一段时?间; 容我想想办法。”
“你这话说的; 倒像是为了我。”
照微闻言冷哼:“婚姻之事;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便够了。你若既不想娶,也有办法不娶,这门婚事成不了;你若身不由己; 或心中愿意; 别人?也拦不住。我说许不许,有用吗?”
“当然有用,”祁令瞻轻笑,端详着她?; “太后娘娘懿旨,何敢不从?”
照微乜了他一眼; “想让本宫颁懿旨,替你做这个恶人??想得美。”
她?像条灵活的泥鳅; 一句话的把柄也不肯落下。
祁令瞻心中也有些恼,只是面上?不显,似笑非笑道:“你既没有不愿,那我可真娶了。”
“要娶便娶!娶了她?,再纳两房美妾,养几个歌姬,赶一赶文人?词臣的潮流,也不算白活了这一趟。”
“此话有理。”
祁令瞻双臂搭在玫瑰椅扶手上?,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两三年?后,待膝下儿女成群,家里?的地?方不够住,就?把你的院子也占了,让你的侄子侄女们住进去,你收藏的那些玩意儿似的刀剑弹弓、蟋蟀竹笼,正好给他们解闷儿。”
想想那副场景,照微气坏了:“你敢!”
祁令瞻笑,“我有什么敢不敢的,不都是奉太后娘娘懿旨么?”
照微瞪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缚着腰封的手腕上?,问他:“你的手疼不疼了?”
祁令瞻说:“好多?了。”
“来人?!”
照微甩袖起身,指着祁令瞻,对应声?而来的锦春和锦秋说道:“把这人?给本宫丢出去!”
祁令瞻空着手被赶出了坤明?宫,照微说要拿他的字轴当柴火烧,不肯让他带走。
她?扬言要一个月不理睬他,不巧翌日听说容汀兰从钱塘寄了家书回来,又急急忙忙将他召进宫。
满心期待打开家书,读完后不禁面露失望之色。
照微叹息道:“说好要回来过中秋,无缘无故又要拖到年?底,难道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祁令瞻安慰她?说:“有父亲在钱塘帮衬,不必担心,大概是生意上?的事绊住了。”
照微一时?想不通,姑且只能?做此想,然而心中却隐隐感到不安。
许是母女连心,远在千里?之外的钱塘,容汀兰也正愁眉不展地?出神。
她?坐在半掩的菱窗前,窗外的树荫竹影落在面前摊开的账本上?。博山炉中香片已燃尽,盆中冰已尽化?成水,而她?毫无知觉,正撑着额头蹙眉沉思。
祁仲沂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他怕贸然打搅会惊吓她?,只站在门口逡巡,闭目听声?数树上?的知了,数到第十八只的时?候,听见屋里?桌椅挪动的声?响。
“侯爷回来了,”容汀兰起身迎他,“今天又去哪里?逍遥了?”
祁仲沂笑道:“去东城见了位老朋友,不巧赶上?他家公子出痘,家中忙乱,我便回来了。”
容汀兰疑惑道:“哪有小孩子夏天出痘,会不会是有别的毛病,请大夫瞧过了吗?”
“也许吧,”祁仲沂移开了话题,“适才见你愁眉不展,是遇上?了什么为难的事?”
说起这个,容汀兰不由得叹气:“可说呢,这个月的工钱要发不出来了。”
“怎么回事,账上?没钱了吗?不是上?旬刚收了六万两定银?”
“银票有的是,银锭也不缺,缺的是钱串子。伙计们收工钱,谁也不爱要指节大的银块,人?家带回去也不方便花。”
容汀兰端茶给他,说道:“别说是铜钱,如今城里?的钱庄连一千吊铁钱也拿不出来,说是被博买务一气兑走了,侯爷,你说博买务突然兑这么多?钱币做什么?”
祁仲沂说:“可能?是调往川陕,与?藏人?买马。”
容汀兰不解,“买马这种大宗货物?,为何不用金银?”
祁仲沂解释道:“金银在哪儿都是钱,但我大周的铜钱铁钱,只能?在大周花。藏人?纵然卖马赚了钱去,早晚也要将钱花回来,与?咱们买茶叶丝帛。”
容汀兰沉吟片刻,摇头道:“藏人?又不傻,这样费力不讨好的事,他们竟也同意?”
“各人?有各人?的考量,何必挂心他们,”祁仲沂牵起她?的手,含笑道:“钱币的事,我来帮你想办法,眼下急也没用,不妨与?我去酒楼吃酒。”
容汀兰嗔他一眼,“大白天上?酒楼吃酒,什么丧家败业的行径?”
话是这么说,被祁仲沂三催四请,只好转身要往内室去更衣。
脚步一动,眼角突然划过一抹绿,容汀兰站住,叫祁仲沂低头,从他发间摘下了一粒苍耳。
这浑身带刺的草种子一碰就?粘,容汀兰见此不由得失笑:“不是说去见故交了么?难道你那故交住在城外,这是哪里?来的苍耳种子?”
祁仲沂今天去山上?见了谢回川,顺便去看了容郁青一眼,想必是在山路上?沾了苍耳。
他说:“路上?碰见几个跑闹的孩童,许是他们扔的。”
“你转过身去,我找找有没有了。”
祁仲沂依言转身,容汀兰沿着他的领子往下检查,“青城也长了许多?苍耳,小时?候我们几个孩子会偷偷摘了藏在袖口,见机往大人?身上?粘,最后看谁粘的最隐蔽,没有被发现……”
她?说着说着突然哑了声?。
她?的手指在后领间寻到了第二颗苍耳,还有另外两颗分别在两只鞋的鞋后。
发间,领子,鞋后。
幼时?容郁青往大人?身上?粘苍耳时?,回回都粘在这三个地?方。
怎么会有这种巧事?
“怎么了?”
见她?手里?捧着苍耳发呆,脸色有些难看,祁仲沂关心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
容汀兰的目光怔在他脸上?,似是受惊,又似是不可置信。
她?的嘴唇微微翕合,似是